江暮阳对着裴清,无声说了句“我先走,你想办法跟上。”
而后就走至门口,推开房门。
林语声见状,面色一喜,赶紧迎了上前:“我便知道,你还是懂事听话的,我这便带你去寻师尊。”他一边说,一边抬眸望向江暮阳身后的房间,试图瞧瞧,裴清是否在里面。
“走吧。”
江暮阳不动声色地挡住了林语声的视线,并且将房门迅速关上。
待至了师尊的住处时,江暮阳才发现,那只死凤凰居然躺在了师尊的房里。
还睡师尊的床,真是欺师灭祖的臭凤凰。
凤凰面色通红,双眸紧闭,昏迷不醒,瞧着病得的确挺严重。
不知道会不会直接病死,江暮阳好想给他一个痛快。
“师尊,”江暮阳把目光收了回来,拱手道,“师尊寻弟子来,所为何事?”
长胤真人起身,示意江暮阳去隔间说话,他也懒得拐弯抹角,直接询问起来:“晋元昨晚失足落水,在湖底待了许久,上来后,便染了风寒,高烧不退,昏迷不醒时,口中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怎么回事,昨晚晋元又去找你麻烦了么?”
实话实说,师尊这个“又”字,用得实在太贴切了,江暮阳心想,原来师尊也知道,陆晋元喜欢去找他的麻烦。
但却甚少去管,也不知道师尊到底想管,还是不想管。
这一碗水,哪有那么容易就端平了?手心手背都是肉不假,但手心就是比手背娇贵一些。
江暮阳可不背这个锅,一五一十地解释了,说完之后,他还抬眸望向师尊。
就见师尊点了点头,似乎是相信了,也没有再过问,须臾才道:“暮阳,为师知道你对晋元有怨,但无论如何,你与他是同门师兄弟,他是你的师兄,若是自相残杀,只会令亲者痛仇者快。”
江暮阳其实心里是很清楚的,他自始至终,难以释怀的人和事,通通都发生在了前世。
今世的陆晋元,在所有人的眼里,撑破天了,也只是挖苦嘲讽了江暮阳几句。
而身为同门师兄弟,就好比打虎亲兄弟,上阵父子兵。
总而言之,不至于到你死我活的地步。
可江暮阳就是咽不下去这口气,他没有直接动手杀陆晋元,并不是说,他释然了。
而是没有特别正当的理由。但凡他有,那么陆晋元早就死了。
江暮阳心里默默告诫自己,要改过自新,要重头开始,要当个好人,走在阳光底下。
再也不要当人人喊打,宛如过街老鼠一般的大魔头了。
他的人生应该充满阳光和希望,而不是一直陷入无尽黑暗的沼泽。
凭什么做错事的人,可以正大光明,义正言辞?
而受委屈的人,却要蜷缩在角落里,苟延残喘?
这并不公平。
深呼口气,江暮阳很平静地道:“师尊,弟子从未记恨过任何人。”
这当然是不可能的,他又不是庙里供奉的菩萨,打他旁边经过,都能捡到满手舍利子。
以牙还牙,以眼还眼,血债血偿,才是天经地义的。
曾经的江暮阳年少无知,还喜欢过陆晋元,结果被伤得体无完肤。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也该陆晋元尝一尝这种滋味了。
哦,对了,还有当炉鼎,被人打残废,以及毁容和耳朵里穿烧红的铁丝,这些陆晋元也应该尝一尝滋味的。
但他不能把恨意写在脸上,否则岂不是要弄得人尽皆知了?
江暮阳当然要表现出,他恩怨分明,明辨是非,通情达理的一面了。
所以,他是这么告诉师尊的。
“弟子谨记师尊的教诲。”
长胤真人微微一愣,似乎没想到江暮阳会答应得如此干脆,转念又想,这个小徒弟从前确实有些娇纵任性,但品性不坏的。
即便此前和陆晋元有了什么误会,想来多半都是陆晋元的过错,江暮阳能如此宽宏大量,不计前嫌,已然很好,无须再责备了。
“暮阳,这次师尊下山,一则,是为了魔尊而来;二则,为师近日新得一件法器,思来想去,还是赠你最为合适。”
长胤真人说着,抬手一挥,凭空便浮现出一柄通体莹白的玉扇,其上灵力不断翻涌。
江暮阳微微一愣,本以为师尊寻自己过来,就是为了让他和陆晋元握手言和,没想到居然是特意送法器的。
师尊偶尔才会得一样法器,上次苍穹诞生的法器,还是裴清手里的那条白绫,这都十多年过去了,又出了一柄玉扇。
自然无比珍贵。
按理说,师尊有四个徒弟呢,即便不送给裴清,可还有两个徒儿,怎么也轮不到江暮阳。
但偏偏,长胤真人把这柄得之不易的玉扇,赠给了江暮阳,并且语重心长地道:“暮阳,为师知道,从前让你受了诸多委屈,并非一朝一夕,就能让你化解心中悲痛,为师时常闭关,不能时时护你,这柄玉扇今日便赠于你了,望它能保你平安。”
顿了顿,他又道了句,“晋元要是再寻你麻烦,便用这扇子,直接将他扇飞。”
江暮阳一听,顿时就乐了,还是第一次从师尊的口中,听见如此滑稽的词语,用扇子将人扇飞,他又不是铁扇公主,哪有那么大的能耐?
但谁也不会嫌好东西多,不收白不收。他抬手一把抓住了玉扇,入手一片温凉,好似掬着一汪清泉。
刷拉一下,推开折扇,就见扇面上,画了几株秋海棠,这是江暮阳喜欢的花。
难得师尊还记得,他喜欢秋海棠,实在难得。
江暮阳收拢起玉扇,拱手道谢。
林语声已经在外等候多时了,见裴清姗姗来迟,便询问他去了哪里。
裴清轻描淡写地道:“这里闷,我随意散散步。”
林语声也没有多问,赶紧将人也领进屋里,正好迎面撞见江暮阳和师尊从隔间出来。
他眼尖地看见了江暮阳手里的玉扇,便笑着道:“恭喜师弟,喜得新法器,此前我还在想,师尊会将新得的法器赠谁,本以为会赠给锦衣,毕竟魔尊一直纠缠着锦衣,若能再得新法器,想必连魔尊都有几分忌惮。”
江暮阳也很从善如流地道:“我修为低,在外游历,多有不便,不像裴师兄,修为高深,哪怕不用法器,也有自保能力。”
林语声:“……”修为低,还能把陆晋元,云昭诸人打成那样?
这要是修为高,还不得翻江倒海了?
裴清倒是没说什么,微微偏转过头,瞥了眼在床上昏迷不醒的陆晋元,眸色便深邃了许多。
“晋元怎么还没醒?”林语声抬手贴向了陆晋元的额头,沉声道,“还烧着,他这个病来得蹊跷,昨夜不管我怎么灌药,都灌不进去,师尊也为他诊治了,但晋元依旧没能醒转。”
他抬眸望向了江暮阳,“晋元现在是安分了,但他此前嘴里一直念着你的名字。”
不知道是不是为了验证林语声此话的真实性,下一刻,昏迷不醒的陆晋元,又开始念起了胡话。
众人沉默不语,屋里静悄悄的,就听见陆晋元用极沙哑的声音低喃:“暮阳,走,暮阳,快走……”
江暮阳:“……”
这是让他走?
走就走,他还懒得在这多待呢。不过临走之前,他还是得向师尊询问,关于裴清身上诅咒的事情。
正欲开口,哪知陆晋元的语气骤然急了起来,几乎是低吼出来的。
“走!暮阳!快走!别管我!”
“跑!暮阳!快跑!”
“别回头!暮阳!快跑!”
众人听得稀里糊涂的,不知道陆晋元在说什么胡话,林语声凑近他的耳畔,轻声道:“晋元,醒醒,你这是梦魇了,晋元,晋元!”
哪知陆晋元竟一把抓住林语声的手臂,猛地睁开眼睛,用几乎完全不像他的声音嘶吼,还伴随着凄厉的凤鸣。
“雪!大雪!漫天飞舞的大雪!”
“暮阳,雪地!”
“血!鲜血染红了雪地!”
“你看!”
顺着陆晋元手指的方向,众人望向了殿顶,耳畔响起了陆晋元凄厉的声音:“血红的霜花!”
林语声大惊失色,赶紧从旁道:“醒醒,晋元,你这是怎么了?”
可陆晋元并没有回答他,而是“哇”的一声,一大口鲜血喷了出来,他虚弱地半躺在榻上,身体隐隐发光,似乎有很多话想说,可根本说不出口,大股大股的鲜血从他的口中喷了出来。
长胤真人见状,眉头紧锁,上前一指戳在陆晋元的眉心,陆晋元凄厉的声音戛然而止,整个人倒在了榻上,很快就化回了原形。
一只遍体鳞伤的秃毛凤凰,鲜红的鸟嘴还淋漓着鲜血,头顶的金羽病恹恹的垂着,发出虚弱无力的凤鸣。
“奇怪,什么雪地?什么血色的霜花?”林语声将凤凰的翅膀,小心推开,放回榻上,满脸疑惑地望向了江暮阳,“你和晋元之间,到底发生过什么?”
江暮阳瞳孔剧烈颤动着,耳畔嗡嗡作响。
方才陆晋元口中嘶吼的那几句,虽然只是只言片语,但不就是他前世临死前的场景?
漫天飞舞的大雪,周围连绵起伏的雪山,一片冰天雪地。
鲜血染红了雪地,他眼底的光,彻底消散的前一刻,看见的就是血色的霜花!
可是,陆晋元是怎么知道的?
江暮阳的眼前,忽然闪现出一些画面,画面中,陆晋元也是这样,气息奄奄的倒在地上,身下好大一滩血。
周围很暗,隐约可见数簇跳动的阴绿色鬼火,血红色的幽莲,从石缝间挤了出来,诡异地攀在石壁上。
他们好像身处在一座大殿中,鲜红的轻纱,从殿顶垂下,隐约可见轻纱之后,掩着一张石床。
一道漆黑的影子,半掩在轻纱之后,坐在床边,玄色的衣摆下,双腿很自然地分坐,凄白的手掌按在床边,手指有一下,没一下地轻叩,层层叠叠的轻纱之下,露出半张棱角分明的脸。
看不甚真切,但唇色非常艳红,微微向上牵起。
脚下还踩着一条染血的亵裤,上面零星挂着几根羽毛。
陆晋元瘫倒在地,鲜血都流进了眼睑,身旁是一柄染血的断剑,他曲着一条惨白的腿,上面布满了暧昧的指痕,身上仅仅裹着一件外袍。
露出的皮肤,几乎就没有一块好皮。他的眼睛睁得很大,瞳孔都散开了。
惨白的嘴唇一张一合,好似在说什么。
可是江暮阳听不见了。
头剧烈地痛了起来,心脏砰砰乱跳得厉害,江暮阳骤然出了一身冷汗,只觉得周围一片诡异的死寂,他下意识追寻裴清的方向。
一偏头,就对上了一双深邃温柔的眼睛。
右手蓦然一紧,裴清不动声色地攥住了他的手,浓郁的灵力,一汩汩地送了过来,江暮阳紊乱的气息,这才渐渐平稳了,整个人也冷静下来。
方才的那些诡异画面,好似只是他的错觉,很快就消失不见了。
长胤真人收回指尖的灵力,深深凝视着床上的凤凰,心知,陆晋元方才,一定是使用了灵言之术,窥探了未来,所以才会呕血不止。
天机不可泄露,要是陆晋元把自己窥探的秘密,尽数宣之于口,只怕当场就要筋脉,骨头,寸寸尽碎而亡。
长胤真人侧眸,望向了江暮阳,欲言又止。
林语声不明所以,满脸心疼地将凤凰抱在怀里,抬手轻轻梳理着凤凰羽毛,微微哽咽道:“师尊,晋元他这是怎么了?竟还化回了原形,难道是旧伤复发?适才如此?”
“你在此好好照顾他便是了。”长胤真人如此道,又偏头同江、裴二人道,“随为师过来。”
江暮阳深深呼了口气,跟裴清一前一后随同师尊前往隔间。
长胤真人略一思忖,他问:“暮阳,你是不是有事瞒着为师?”
江暮阳瞒着师尊的事儿,那可太多了,但现在对他来说,最要紧之事还是关于裴清身上的诅咒。
“师尊,徒儿确实有事隐瞒师尊,师尊请看。”
他将裴清的衣袖挽了起来,露出了一条布满道道漆黑狰狞纹路的手臂。
“师尊,此事说来话长,徒儿就长话短说。”
江暮阳言简意赅地说出了事情的经过,之后深深吐了口气,又道:“师尊,玄龙不知道为何,明明已通灵识,但不能说话。还一问三不知的,这诅咒一日不解,我一日心头难安,恐会伤及裴清的性命,不知师尊可有办法,即便不能彻底解除,但能遏制一二也好。”
总而言之,他不想裴清因此丧命,江暮阳此前还觉得,背负诅咒一时半会儿问题不大。
但他昨晚同裴清双修,很明显能察觉到,裴清这条右臂如同枯木,只怕假以时日,他这条手臂就废了。
说着,江暮阳还将先前那条腿骨拿了出来,交给了长胤真人查探。
可光是一条腿骨,也很难有什么发现,就这么说罢,连玄龙都不知道封印他的腿骨,到底来至于何人,那就莫说是旁人了。
就算是把裴清的腿,卸下来一只,然后剜干净皮肉,丢在江暮阳面前,他也认不出来。
但江暮阳还是抱着一种试试看的态度,没准师尊见多识广,有什么意外的发现,也未可知。
长胤真人接过腿骨,二指缓缓划过腿骨,其上的梵文散发着幽幽的光芒。
江暮阳道:“裴清说,这腿骨上刻的是生辰八字,但也不知道是谁的生辰八字,玄龙他一问三不知,现在,我们就只知道两个线索,一个是,玄龙是魔尊的儿子;二来,这腿骨上留的生辰八字显示的是中元节。”