明明不久之前, 陆晋元还生龙活虎地站在他们面前,不过才短短几个时辰, 就成为了一具冰冷的尸体。
陆晋元的神态看起来非常安详,脸上甚至还泛起了笑容,看得出来,他走的时候, 并没有什么痛苦, 反而如释重负了。
长胤真人道:“这是晋元自己的选择。”
顿了顿, 他又偏头同裴清道, “暮阳已无大碍,但现在还没能清醒过来, 你进殿守着他,若有任何异常, 立马过来寻为师。”
裴清点了点头, 看着师尊怀里的陆晋元, 欲言又止,长胤真人见状,放柔了声音道:“锦衣,去罢,去守着暮阳。”
林语声尽量稳住情绪,也跟着劝道:“锦衣,听师尊的话,去殿里守着暮阳,别让暮阳再出事了,我下去吩咐小厨房,给暮阳准备些他喜欢的饭菜,等他一醒,就让他吃些。”
如此,裴清点了点头,转头便踏入殿中。
等人一走,长胤真人才道:“你也去忙吧,为师先带晋元回洞府,他的尸体须得尽快入棺才是。”
林语声见师尊如此镇定自若,同寻常并没有任何区别,脸上也看不出喜怒,心道,不愧是师尊,无论遇见什么事,都如此坦然镇定。
当年云风死时,包括裴清十年前跌落魔域,生死不知时,也是如此。
师尊自若得好像没有任何情绪。
只怕这世间也没有任何人,任何事,能让师尊情绪失控罢。
林语声想跟随师尊一道儿去安置陆晋元的尸体,却被师尊拒绝了,如此,只好先行退下了。
长胤真人抱着陆晋元的尸体,一口气走至了洞府,将人安置在了一具冰棺中,这具棺椁可保尸体不腐不烂。
陆晋元的本体是凤凰,还是只公凤凰,打小就爱美,若是将他深埋地下,那么,他就要永坠黑暗,不见光明了,肮脏的泥土,早晚会将他的尸体,腐蚀成一堆白骨。
森白的蛆虫,会穿过他的骨骼,吸食着他的血肉,那么爱美的小凤凰,怎么能够忍受,自己的尸体腐烂生蛆,最终化作一滩烂泥。
因此,长胤真人决定将他的尸体永远冰封,如此,就好像将徒儿彻底留在了山中,不管过去多少年,陆晋元永远都是世间最漂亮,最热烈的凤凰。
“你从小性格就冷傲,不喜同人亲近,除了锦衣之外,对谁都冷淡疏远,警惕小心,待为师也是如此的。”
长胤真人立在棺旁,凝视着静卧其中的徒弟,目光深邃悠远,思绪好似风中飞舞的白絮,一瞬间就飘回了过去。
“锦衣跌落魔域之后,你一直对为师心生埋怨,责怪为师没能及时救下锦衣,更是郁郁寡欢,几度想追随锦衣而去。直到后来,师尊从外面带回了暮阳,才令你重新振作起来。”
“你对暮阳的喜欢,整个山中的弟子有目共睹,为师也早就看出来,你对暮阳有情,只是,当时暮阳年纪还太小,又同锦衣有七分相像,师尊原本想,如果待暮阳弱冠时,他依旧心悦于你,而你也心悦他,那么,师尊也不是什么铁石心肠之人,门规既是昔日的宗主所立,那么,就可以由宗主所破,为师自然会成全你和暮阳。”
“只是,造化弄人,你与暮阳终究是有缘无分。”
长胤真人抬手,将陆晋元额前的碎发,温柔地捋至耳后,目光温柔,语气轻缓,“晋元,是师尊不好,没有及时劝解开导你,也没能引导你变得更成熟,眼睁睁地看着你陷入两难境地,还一步步地沦陷至此。”
“前世也是如此,身为师尊,却没能保护好你们,让你们一个个全部都饱受情‖欲的折磨。”
前世陆晋元死时,长胤真人恰好在为江暮阳炼制丹药,对外的借口依旧是闭关。
没曾想,闭关前,陆晋元还活生生的,待出关之后,他就已经是一具冰冷的尸体了。
长胤真人一生中,只收过四个亲传弟子,除了大徒弟林语声之外,其余三个非死即残,下场凄然。
还皆是毁在一个“情”字之上。他不能责怪徒弟们六根不净,因为,就连他自己,也曾经毁在一个“情”字之上。
归根结底,还是他没有照顾好徒儿们,也没能尽到为人师尊的责任,才让徒弟们一个个,饱受情苦,爱而不得,还不得善终。
……
江暮阳醒来时,已经将近子时了,才一睁开眼睛,就看见了守在床边的裴清。
见他终于醒来了,裴清眼睛一亮,起身将他扶坐起来,轻声道:“阳阳,你感觉好点了没有?胸口还痛不痛了?”
江暮阳下意识摸了摸胸口,察觉到浮生珠安静下来了,胸痛也随之消散,便摇头道:“不痛了。”
他注意到了右手掌心包扎的白布,微微一愣,随即想到什么一般,询问道:“师尊来过了么?”
“嗯,师尊已经得知浮生珠的事情了,并为你施法暂且控制住了此珠。”闭口不谈陆晋元以命换命的事,裴清顿了顿,故作镇定地问,“肚子饿不饿?大师兄让人做了些你喜欢吃的菜,我现在去端,你多少吃一点,可好?”
江暮阳隐约察觉到了什么,但见裴清如此这般,便也没有追问,听罢,便点了点头。
等人一走,他就解开了缠绕在掌心的白布,看着尚未愈合的伤痕,陷入了沉思。
他又不傻,浮生珠带给他的胸痛,怎么可能无缘无故消散,如果真有这样简单,天道又何必大费周章地将浮生珠注入他的胸膛?
他隐隐猜到一定是付出了什么很大的代价,才换回了他片刻的安宁。
但裴清闭口不言,江暮阳也不愿逼问。
索性又将白布重新缠绕回去,才舒了一口气,身旁的烛火骤一摇曳,殿门轰隆一声,从外破开,江暮阳眉头一皱,一下掀开被褥,翻身而起。
往前走了几步,身形一晃,差点摔倒在地,他正暗骂自己这到底是怎么了,身体怎么没劲儿。
下一瞬,就听见了熟悉的男音。
“江暮阳,是不是本座不来寻你,你就打算一辈子都不来见本座了?”
来人竟然是魔尊!
江暮阳眉头一蹙,刚要捏诀召剑,下一刻,右手腕就被一把攥住了,他立即以手为刃,左手瞬间横劈而去。
可是同样被人攥住了,魔尊的声音,也再度从他身后传来。
“江暮阳,你看起来精神很不好,怎么回事?是谁伤了你?裴锦衣是废物么?到底是怎么照顾你的?!”
魔尊语气愤懑,立在江暮阳的背后,钳住了他的双手,将人死死禁锢住,语气越发低沉,“暮阳,你都不想本座的,都不去魔界看望本座。”
江暮阳挣扎了几下,竟也没能挣脱,既然挣脱不开,他也懒得费那力气,冷声道:“你是前世的魔尊,还是今世的?”
“有区别么?”
“有,若是前世的魔尊,那你我之间就没什么好说的了,若……”
话音未落,魔尊就连声道:“今世,今世!自然是今世!笑话!前世是前世,今世是今世,前世的那个魔尊,曾经伤害过你,那么,本座又怎么会允许他同本座共享一副身体?所以,从灵言阵出来之后,便将前世的元神逼出体外了。”
说到此处,他还有些洋洋得意,“至于那具无头尸,则是被本座丢下了魔域之中,用铁链束缚得结结实实,本座便不信了,本座用了十年时间,才从魔域中出来,那具无头尸,连头颅都没有,该怎么出来。”
江暮阳道:“那可未必。”
魔尊道:“不怕,只要他敢出来,本座自有办法,让他永世不得翻身。”
顿了顿,他还有点孩子气的问:“暮阳,本座厉不厉害?”
“……”
江暮阳听罢,有些难过地想,连魔尊这样的人,都不愿意与前世的自己,共享一副身体,那么,裴清又如何会愿意?
裴清那么爱他,又如何能容忍与别人共享他?
江暮阳倒是希望玩点刺激的,三人就三人,他已经想开了,可裴清却是不愿的。
“江暮阳,你还没有回答本座,是不是本座不来找你,你就一辈子都不会主动去见本座了?”魔尊的语气竟有些委屈,沉声道,“你不想破解诅咒了么,不想济世救人了?不想要本座的不死之心么?”
“你都不来找本座,对本座一点都不主动,到底哪一天才能骗取本座的不死之心?”
江暮阳:“……”
他承认,他确实有这种想法,想把魔尊的不死之心骗到手,而后,以心为祭,破解诅咒。
只不过他也才刚醒没多久,还没来得及同裴清商讨好对策,结果就因为浮生珠的事情,而耽搁了。
谁曾想魔尊居然如此急不可耐,还主动找上了门,甚至,言辞之间,已经知道江暮阳接下来会去骗他的不死之心,竟然……竟然还有些迫不及待,跃跃欲试是怎么回事?
江暮阳的胸口确实不痛了,但他的脑仁有点疼。
“江暮阳,你又不理本座,你总是不理本座,裴清说的话,你字字肯听,句句都有回应,本座同你说话,十句话有九句话,你都置若罔闻,对本座视而不见,听而不闻,你不主动,难道还指望本座纡尊降贵,主动剖心献给你?”
“裴清凭什么?!”
江暮阳的脑子里,缓缓浮现出一个问号,觉得魔尊这个话,转折地极为不自然,难道不该是“你凭什么”吗,怎么能是“裴清凭什么”?
不过很快,魔尊就贴心地替他答疑解惑了:“什么好处都让裴清给占了,凭什么他什么都不用做,你就如此爱他?凭什么要本座献心,来成全裴清与你?”
“前世今生,本座可是连一根手指头都没有碰过你,前世是不屑一顾,今生是百般不忍,本座对你这样好,你就不能……不能对本座好点吗?你就不能主动来找本座,骗骗本座,说你想本座了,不行吗?”
“你一直不来找本座,本座还以为……还以为你当本座已经死了!”
第163章 魔尊想太多了
魔尊越说越委屈, 自打从灵言之阵出来后,他就回了魔界, 一直憋着, 强忍着不去寻江暮阳。
因为他知道,破解诅咒的方法,就在他身上, 天上地下, 只有他拥有不死之心。
只要江暮阳想拯救苍生,就必须去寻他, 再骗走不死之心!
可是魔尊都在魔界等了六天六夜了!
江暮阳都不来寻他!
今晚他实在忍不住了,索性就自己找来了。
结果江暮阳也不想他!
魔尊冷冷道:“江暮阳,你当真是不知好歹!到底什么时候, 你才知道回头看看本座?”
江暮阳的手腕被攥得疼,而且眼下这种被魔尊从背后抓住双腕的动作, 也实属太过怪异了。
魔尊这厮也不知道吃什么长大的,抛开他暴戾的性情不提,长得倒是高大威猛,一表人才, 人模狗样的。
如此, 把江暮阳禁锢在怀, 就好像……好像对待什么小孩子一样, 他甚至有种随时都可能被魔尊提起来就走的错觉。
江暮阳深知这厮脑子有病,眼下自己体弱, 不好同魔尊正面抗衡,索性也不废那劲儿了, 直接开门见山地道:“放开我, 这里是万仞山, 可不是魔界,不是你想来就来,想走便走之地。”
他说这话时,其实是有一点心虚的,毕竟魔尊本身就能随意穿透结界,来万仞山不说是畅通无阻,但也熟门熟路的。
想当年魔尊疯狂迷恋裴清之时,追求的手法层出不穷,真可谓是狂轰乱炸。
没少私底下潜入山中,偷看裴清。
现如今风水轮流转,魔尊竟故技重施,对江暮阳也用了一遍。
魔尊笑道:“本座早就跟你师尊说过,你们万仞山的结界不行,根本伤不得本座分毫,没想到十年过去了,那结界依旧不堪一击,本座根本就不放在眼里。”
江暮阳眉头紧蹙,正欲开口反驳,鼻间便涌上了一股浓郁的血腥气,余光一瞥,就见魔尊的手臂上,一片淋漓的血迹。
眉峰不由往上一挑,便知道魔尊也并非如他自己所言,毫发无损。
江暮阳自然不会放过这种千载难逢挖苦魔尊的好机会,嗤笑道:“别装了,我都嗅到你身上的血腥气了。”
他又挣了挣,“放开我,裴清一会儿便回来了,若是引了我师尊前来,你也无法轻易脱困。”
魔尊却道:“怎么,你这是在关心本座?”
江暮阳:“你想多了。”
话音未落,他的心脏就突然痛了一下,一声闷哼也随之溢了出来。
魔尊大惊失色,赶紧松手,急切地问:“是本座弄疼你了吗?暮阳?”
江暮阳才一脱困,立马往一旁退出一段安全距离,见魔尊还要逼近,忙抬手一挡,摇头道:“我没事。”
魔尊顿足,微微一怔,随即自嘲地笑道:“你现在为了躲本座,都不惜在本座面前装柔弱了么?”
江暮阳蹙眉,觉得魔尊想太多了,他现在已经不是当初了,连装模作样,他都觉得累,好吗?
他刚要开口,结果魔尊就抬手打断了他的话,“你不必解释,本座明白。”
江暮阳想问上一句,你明白个啥?
魔尊又道:“本座就这样令你厌恶么?你难道不想骗取本座的不死之心了?”
他抬手捂住自己的胸口,步步紧逼:“除了本座的心脏之外,这世间有何人献祭,才能拯救此番天地浩劫?”
江暮阳心道,还别说,真的有,那就是让裴清献祭,不过,魔尊倒是说到点子上了,如果魔尊自愿再行献祭,也许……也许能挽回这一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