总旗道:“他一介文官,我们可是锦衣卫,有监察百官之权,再大的官见着我们锦衣卫不也得客气着。他这是刚来靖都,没见过世面,待久了便知道对我们只能忍着。”
小旗挺身说:“他方才还敢给我们脸色瞧!也不看看他自己,不过是一个靠脸上位的穷书生罢了。在这靖都,没个贵姓依傍,谁知道能活几年?我们锦衣卫可都是世家出生的,哪里轮得到他甩脸子?”
百户心中不安,瞧着燕熙离开的方向沉思。
他手下几位打发着时间,越聊越难听。
半晌后,前廷一阵骚动,锦衣卫飞奔到前厅集合,这几个守卫不能离岗,只能伸长了脖子干看着。
两名锦衣卫缇骑飞奔而来,问:“指挥使大人可在里面?”
百户回话:“在,今早进去的,还没出来。”
其中一名说话便进去了。
留一位守在门外。
百户问他:“何事紧急?”
那位缇骑一副如临大敌的神情:“英公公来了!”
小旗问:“哪位英公公?”
那缇骑道:“能叫咱们这倾巢去拜的还能有谁,大内总管英珠英公公啊!”
小旗大惊失色道:“我的娘唉!他老人家怎么有空来了!”
缇骑亦是神色肃然:“这位爷几百年也不来一次,谁知道今天什么大风把他给吹来了!”
-
燕熙停在锦衣卫衙门的过道内,见外头乌泱泱的飞鱼服簇拥着一名红衣太监来。
杨炎奉承地跟在旁边,哪里还有平日的威风气派。
那太监远远地往这边看时,大约是看到燕熙了,微微一怔,而后神色自若地往另一个方向走了。
燕熙耐心地等在原地。
果然不一会儿,便有一个小太监来寻他,说到锦衣卫衙门内房说话。
-
燕熙多年未见英珠。
他才踏入内房,那边原本坐着正情怯的英珠闻声就跪下了。
“起来罢。”燕熙惊鸿一瞥,生出点微妙的感觉来。
他这两日未曾合眼,疲惫地挑明说:“方才见着我,是为了免了我对你行礼,才绕道另一边吧?你我现在身份几经变幻,如今你是正一品大内总管公公,不必再守着陈年的那些礼数。”
“主子!”英珠重重地连磕三个响头,俯地不肯起身,“奴婢多年未有去拜见您,心中惶恐,请主子责罚。”
燕熙看英珠举手投足之间已与五年前迥然不同。便是单看这行礼的仪态,自有一股柔婉之质,那垂眸若泣的神情,格外地像……一个人。
燕熙不由瞧住了英珠说:“我知你难处,加上我的身份,你来看我也不妥当,咱们彼此心里知晓便是。当年你殉我母妃,后来你久卧病榻,我也未能去瞧过你。咱们各有难处,不必介怀了。起来说话吧。”
英珠却不肯起身,抬头恳切地望着燕熙说:“当年若不是主子记着奴婢,请旨求了太医院的人来救治奴婢,奴婢早就死在五年前的冬天了,奴婢感恩不尽。”
燕熙看清了英珠的脸。
燕熙穿书初来时,便感叹英珠长得格外清秀。现在的英珠比当年更是好看。
五年前英珠还未脱少年之态,如今身量长开,眉眼增色,加上又是净了身的,自有一股阴柔之气,有一种男女莫辨的妩媚。再加上那刻意养出的仪态,在某些角度瞧起来,竟是格外地像……唐遥雪。
与五年前简直判若两人。
燕熙有须臾的错愕,而后神色如常道:“我救你,却并非依你所愿,谈不上恩情。你不必过分挂怀。”
英珠听此,更是长跪不起,默然滑下泪来:“主子是要与奴婢生分了么?”
燕熙劝道:“你如今是御前的人,你我之间再行主仆之礼,不合规矩。”
英珠跪爬到燕熙跟前,泪已满面:“主子!我受皇贵妃娘娘救命大恩,又承娘娘教导多年,这身本事、这条贱命早就许了娘娘。苟活今日,只是因为娘娘的两个血脉还在,主子的大业未成!主子,您若厌弃奴婢了,叫奴婢如何是好。”
燕熙蹲身与英珠直视:“我并非厌弃你了,你如今在内宦中已是登峰造极,我其实也许不了你更好的前程。你若愿助我,我便记你一分情;你若不助我,亦是人之常情。经你殉母妃一事,你我之间已是过命之交,不必拘着那些礼数,往后见了我,你大可自在些。”
在这样近的距离里,燕熙闻到了英珠身上的芳香。
这香味……
燕熙心中咯噔一下。
是唐遥雪沐浴专用的香,那香味刚沐浴完时最浓,而后逐渐变淡,待第二日起身时,便淡不可闻了。
原主十岁以后,只有少数几次凑近过沐浴后的唐遥雪,在静夜里,那香味有着某种安神又令人贪恋的味道,听说天玺帝格外喜欢。
而此时英珠身上香的浓度,显然不是昨夜沐浴后的余香,可在大白日的,英珠又为何沐浴用香?
燕熙不由往深了打量英珠,往前一步,想要扶英珠起来。
谁知英珠竟是瑟缩了一下,不肯抬头,往地上伏得更甚了说:“不成的!主子是奴婢的天,奴婢怎可有半点逾矩!”
就算英珠躲得飞快,以燕熙的眼力,还是看到了英珠藏在衣领和衣袖之下,一闪而过的青红痕迹。
燕熙霎时顿住了。
唐遥雪走的那日,他在唐遥雪身上看到过类似的痕迹。其实往久远了去回忆,原主也有数次瞧见过,只是原主年纪小,没深想过。
燕熙已是成人,经过这些年,已然明白了那意味着什么。
他又想起,在唐遥雪去的那日,他隐约听到的喘息声。
这些年,那一日在承乾宫里隐秘地发生的事,就像一根刺般扎在他的心底。他多少次想找莲馨问清楚,几次试探都被对方搪塞过去了。
此时,看到英珠这般形容,燕熙心里那根刺似溢出的毒液,他恨着天玺帝。
可他的恨折磨的只是他,天玺帝高高地在那个位置上,勾勾手指头就能蹂躏更多柔弱的人。
燕熙本已为文斓的事烦燥忧虑,此时某种偏执的狠戾漫延上心头。
“荣”喜欢一切热烈的东西,并渲染着这些热烈。尤其当他有恨意时,“荣”就会鼓动他、引诱他去痛快地报复。
燕熙警觉到了这危险的情绪。
他用力的闭了闭眼,几乎是习惯性地想掏出帕子,可是场合不对,他手指蜷缩几番,到底是忍住了。
借着这份警醒,燕熙稍静了下来。
他看向英珠的神情里添了几分痛惜。
可他已然从英珠极力掩饰的肢体语音中领会到了英珠抗拒暴露的意思。
顾着英珠的体面,他也只能佯装不知。
燕熙喉间滚了滚,终究是换回了自己身份该有的样子,带了几分威势地说:“若这样能叫你好受些,本王便依着你,起身罢。”
而后燕熙落座主椅,开门见山地说:“本王今日叫你来,是想要见文斓。”
英珠这才依礼起身,站在隔了几步的距离,恭敬地说:“此事不难办,奴婢命杨炎安排了便是。”
燕熙注意到英珠不敢站得太近。
这更加坐实了燕熙的猜测——英珠不想叫他闻着那沐浴香,是怕他瞧出英珠眼下的处境。
方才英珠的靠近,是情急之下的意外。
燕熙尽量让自己神色如常:“你我的关系,还是藏着为好。”
“奴婢明白。奴婢自有办法不叫人知道。”英珠顿了顿,踌躇道,“只是主子,去见文大人,您心中得有些准备。”
燕熙嚯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文斓怎么了?!”
第41章 暗夜乍明
燕熙辗转两日, 终于走进了令人毛骨悚然的诏狱。
长长的阶梯,深入地下, 两边是坚硬的石壁, 石壁上挂着油灯。没有风,火苗幽幽往上烧,照不亮脚底下黝黑的石阶。
人走在里面, 脚步声荡得很远,石道的尽头宛如漆黑的洞口, 仿佛能吃人。
不知英珠下了什么命令,竟是由北镇抚使亲自领着燕熙去瞧文斓。
燕熙沉着脸穿过长长的夹道, 夹道两边是幽暗的两排监室。
“这两排铁栏监室是关押普通人犯的,一些身上没有官职却与案件有牵连的人犯便在此处。”北镇抚使提着灯笼,在一处台阶前提醒道,“宣大人, 小心脚下。”
燕熙道了声谢,没有减速, 掀袍踩了下去。
就在燕熙路过的某间监室里, 有一名囚犯昏昏沉沉地醒来, 他的身体已残败不堪,双眼混浊无光,嘶哑地咳嗽几声, 无意识地重复道:“宣大人……宣大人……宣大人?!”
那囚犯陡地坐起来, 伴随着惨烈的痛吟, 可那人竟像是着了魔般, 眼里渐渐燃起了光, 神神叨叨地道:“在书中, 此时在靖都只有一个宣大人。是他!一定是他!”
-
在夹道拐了几弯的尽头, 有一排用铁门锁着的监室。
“这里关押的都是重犯、要犯。”北镇抚使打开了最里头一间,把灯给交给燕熙。
在燕熙要进去时,北镇抚使小声提醒道:“你与他说话,得要大声点。”
燕熙面色刷地变白,问:“什么意思?”
北镇抚使摇了摇头,没有回答燕熙的问题,而是说:“有什么话,宣大人请紧着说。方才已叫人给他用了药,片刻之后就能起效。”
燕熙生出强烈的不祥预感,还待再问,北镇抚已沉默地退出去了。
-
燕熙见到了文斓。
尽管天玺帝说过不得用刑,燕熙也没有天真的以为文斓在狱中就会好过。
但没万万没想到,两天,才两天,文斓就成了这副样子!
燕熙一直提着的心,仿佛被狠狠掼在地上,摔得血肉模糊。他在看到文斓第一眼时,眼眶就红了。
然后,他很快就知道为什么要大声与文斓说话了。
文斓的听力已然不太好,蜷缩成一团,靠墙躺着望着监室上头一方小小的天窗,竟对开门进来的声音无动于衷。
燕熙加大了声音叫他:“文兄。”
文斓似愣了下,而后侧头来辨。
燕熙又喊了一声:“文兄。”
文斓这回应是听清了,浑身僵住,用力地扭头想来瞧来人。
燕熙抢步过去,蹲在了文斓身旁。
未及看到文斓的样子,燕熙已被刺鼻的血腥味熏得双眼刺痛,他放下灯笼,喉头已然僵硬地说不出话来。
他呜呜哽咽两声,伸手去扶文斓。
可他一碰到文斓,就见对方激烈地抖动起来,他心弦一紧,发觉自己指尖是湿的。
血。
鲜血。
燕熙心中巨恸,叫了两声,才找到自己的声音:“文兄,你怎么了?”
文斓控制不住了瑟缩一团,燕熙想要扶他,却又怕碰到伤处,只好将灯挪近了去察看文斓伤势。
灯光缓缓地照亮了文斓的全身。
燕熙一看之下,惊愕失色。
文斓全身都是血,一身官服已破烂不堪,许多地方的血色已转为暗红,只有脸上没有伤口,但是眼角有血水流出。
燕熙骇得手脚冰凉,他全身似也受了虐待般无处不痛,鼻头巨酸,泪水涌下。
他想找落手之处,竟是找不到一块没有血渍的地方,燕熙气极,哭着喊:“他们怎么敢抗旨不遵!怎么敢!”
文斓终于听清了燕熙的声音,渐渐地安定了下来。
燕熙握紧了拳头,他凶狠地望向门外边,他想冲出去做点什么。
在这一刻,疯狂的暴虐涨了他满腔,他倏地起身,眼中迸着火。
就在他要动手的时刻,听到了文斓虚弱的声音:“微雨?”
燕熙一下杵在原地,他比文斓还要僵硬地扭头来瞧,这一回,他对上了文斓的眼睛。
那双曾经洞然的双眼已然被血糊住。
文斓已经……瞎了。
燕熙脑袋里轰然炸裂,他缓缓地蹲下身来,像是很平静地问:“谁做的?”
文斓用看不见的双眼寻找燕熙,缓缓地伸出手来。
文斓的手竟还是完好无损的。
很快燕熙便意识到,之所以手不能伤,是因为还要留着写供词;之所以没有哑,是要留着说供词。
有人想要逼文斓翻供。
燕熙颤抖着,握住了文斓的手。
文斓像是能看见燕熙一般,在双手交握地时刻,对燕熙露出了熟悉的笑容,张口很艰难地发出很低的声音:“你来,我很高兴。”
燕熙呜呜地出声,像是自己珍视的东西被别人欺凌打碎了般极度的委屈,他泣声说:“我要替你报仇。”
文斓很慢地摇头说:“我们还能相见,此乃幸事,你不要难过。”
燕熙哽咽地答应他:“好……我不难过。”
文斓的神色松开一些,血淋淋的眼在努力地“打量”他:“你近来开心一些了吗?”
燕熙一怔,没想到文斓竟还关心这等无关痛痒之事,他答:“我没有不开心。”
文斓似能明白燕熙所想,他不赞同地叹了口气,好似在和燕熙讲道理说心情不好并非无关痛痒。
他说的很慢:“你似乎一直不太高兴。近来,小王爷让你开心些了吗?”
燕熙一赧,心头酸涩,抹着泪说:“你……指的是什么?”
也不知北镇抚使叫人给文斓用了什么药,文斓竟渐渐有了力气,说话逐渐连贯:“我观小王爷为人,值得托付。你若喜欢他,不必惧人言。人生在世,痛快一场,风言风语不过是旁人嫉妒,你只管自己高兴就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