用彼此的默契无声地对话。
刀刀咳血了,他大概知道自己又要死了,终于可以结束这副身体的病痛,他眼中多了几分释然,声音却更加的高亢:“总会有人会来收拾这无间世界!”
刀刀对燕熙颤抖地伸出手来,歇斯里底地喊:
“捅穿它!”
“踏破它!”
“打碎它!”
燕熙也对他伸出手。
北镇抚使得了要护燕熙周全的命令,想要出手来拦,燕熙冰冷地望了一眼对方。
北镇抚使从那一眼中,感到劈头盖脸的寒意,沉默地收回手。
刀刀终于握住了燕熙的手,那双手枯槁而僵硬。
刀刀缓慢地坠下身体,燕熙回握着刀刀的手跟着蹲下来。
刀刀双眼翻白,他眼中是绝望的寂静。
他摊软地倒下去,燕熙隔着栅栏无法扶他,只能用力地抓住他。
刀刀最后用力地望了一眼燕熙,而后苍朽地望向黝黑的上方,他长久地喘息,努力地蓄力,终于说出了最重要的一句话:
“我们不再仰望天子,我们要造自己的神!”
刀刀的手滑了下去。
刀刀走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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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跪在地上,垂着头,瞧着栅栏里面摊烂如泥的“陈秋”。
这般死状,甚至连蝼蚁都不如,蝼蚁尚且有自由,而刀刀却一直被命运束缚。
燕熙已经哭不出来。
如果说文斓的死让燕熙“疯”,那刀刀的死便是让燕熙“寂”。
他像是一个在深渊边上奋力奔跑的疯子,陡然止住了步子。
他在震痛与愤怒中恢复了自己思考的能力,接连的死亡刺激,没有将燕熙推入黑暗的深渊。
反而让燕熙在适应中变得麻木。
燕熙的目光在“陈秋”身上停留许久,直到他重新握着的那只手变得彻底冰凉,他才松开了手。
他望向那方狭小的天窗,无声地说:“刀刀,走好,我会努力让你一世比一世过得好的。”
而后缓慢地起身,他闻着这里陈旧的、新鲜的血味,站在这肮脏的黑暗里,面色愈发地冰冷。
他唇角勾出一个寒凉的弧度,在挂灯的映照下,不知是怒是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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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从地底下走出诏狱,迈上最后那一级台阶时,回身说:“今日谢过邵镇抚了。”
北镇抚使名唤邵亭,他微怔之下,苦笑着明白了——这位宣大人之前不喊他,是对锦衣卫有怒气,连带着牵怒他了。临走了肯喊他,是谢他这一番照应。
他心中暗道这宣隐锱铢必较得令人生畏,又想到这人能轻易的使唤动英珠,心下更坚定了不能得罪宣隐,爽快地笑道:“原来宣大人晓得邵某名讳啊,那便省了邵某再介绍自己,往后有什么事用得着邵某的,直接说话便是,不必叨扰英公公了。”
“邵镇抚客气了。”燕熙说完,拂袖而去。
邵亭看着燕熙款款离去,对方从黑暗里迈入天光处的刹那好似换了个人。
前一刻还浑身笼罩着阴郁之气,下一刻便是人间翩翩少年郎。这个人一转眼就撕掉了一层画皮,在台阶尽头,光影交接处一半的脸在黑暗中,一半的脸在明亮处,一半是厉鬼,一半是天使。
邵亭目睹了燕熙这种切换如自的转变,只觉脚底生凉,脊背发麻。
委实可怖。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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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出了锦衣卫衙门,便见外头停着北原王府专为他改制的绿呢轿车。
他径直走过去,方循跳下车来替他开门,他抬步上车,见到车里头竟然已有一个人。
他只微微一怔,便矮身进了车。
门在他身后被方循关住。
燕熙上了车,目光只在宋北溟身上停了一瞬便扭开了。
他目光随便找了一处停着,脸上分分明明地写着“闲人勿扰”。
他眼下实在不耐烦理任何人,更没有心思和宋北溟玩你来我往、欲拒还迎的游戏。
他五内翻滚得要掀了这层皮囊,整个人处于极度暴躁的状态。
理智让他用力闭了闭眼,让自己至少表面看起来不像个疯子。
无论谁,在这当口招惹他,燕熙可能都要暴走。
出乎意料的,宋北溟只是掀开眼帘瞧了他一眼,又阖上闭目养神去了。
燕熙像一拳头打在棉花上了般,堵得浑身都不得劲,沉着脸说:“去文宅。”
方遁得令,掉转方向。
燕熙没有多看宋北溟,他木然地发了片刻的呆,待心跳明显减速了,他才发觉心中的燥意在不知觉地减弱。
他胸中那股子要疯的劲儿在“枯”的安抚下明显的降下去了。
好似退潮一般,他心中剩下的是沉重的哀思。既有对文斓的,也有对刀刀的。
他是一个冷情的人,若是旁人不主动,他不会主动去结交朋友。文斓和刀刀都是因缘际会与他有联结,又主动与他交好的人。
说起来,他来此书,也就这两人可以算是朋友。
可这两个人在今天一起死在了他面前。
他怅然地想:文斓不知是否到了梦中的瑶台,刀刀不知又到哪里去受苦?
这本书的恶意,超出了原著作者的认识,它仿佛是真正的历史那样,脱离了作者的控制。
刀刀要他“造自己的神”;文斓许愿要“海晏河清”。
燕熙难以描述自己到底理解了多少,他好像都懂了,又好像只听了皮毛。
一番心思飞转,伴着狭小空间里“枯”的安抚,燕熙在到文宅时,已然平静了大半。
他下车前扫一眼宋北溟,见对方没有搭理他的意思,推门就要出去。
谁知宋北溟突然说话:“雨大,带上我的披风去。”
燕熙恍惚地发觉外头暴雨如注,他怔忡地望着那雨,脑子里是文斓和刀刀交错着播放的画面。
宋北溟唤了他一声“微雨”。
他才回神随手接了披风,推开车门再接过方循备好的伞,走进了雨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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北原王府的马车在文宅门前停了一会,听里面半天没有动静,宋北溟从门里探身出来瞧着那旧木门不知在想什么。
“主子,仔细雨。”方循说着,举起另一把伞遮住了说,“那些暗地里跟着的人,早在看到咱们马车来接宣大人,便都散得七七八八了。”
“有些人没看见我亲自到了,不会死心。”宋北溟道,“咱们在外头再呆一会,叫那些人瞧清楚了。”
方循说:“我瞧着他怪伤心的,快要哭了。”
宋北溟愣了会神,才道:“早哭过了,这会攒着劲要找人打架呢。”
方循说:“我瞧见他那绷着的脸,一个字都不敢跟他说,怕他要砍我。”
“真把他逼急了,怕是不止砍人。”宋北溟缓慢地露出点笑意,嘱咐说,“他‘年少无知’,你们让着些。这几日别跟他太紧,在他眼前晃得他烦,远远护着即可。”
“是。”方循心说那位都是状元了,八杆子也跟“无知”沾不上边,可他家主子就是明目张胆的偏袒,他又能怎么着,跟着偏袒呗。又想到平日里燕熙的通透犀利,心中暗暗提醒自己以后伺候这位更要小心,哪天得罪了这位,够他喝一壶吃的了。
宋北溟又问:“我方才交代的,在文宅里放几身他的换洗衣服,办得如何?”
方循答:“瞧见他出诏狱满身是血,便立即叫人去办了。我们马车走得慢,前天的暗卫跑得快,想是安置妥了。”
宋北溟“嗯”了一声。
方循接着汇报起早前宋北溟交代办的事:“我们找人帮他疏通锦衣卫,没用上。他自己找的路子见到了文斓。”
“叫人到文宅修漏。”宋北溟伸手接了满手的雨,微蹙了眉说,“他这两日四处碰壁,也没来求我。我原只当他是自命清高、不肯低头,没曾想是背后有人、有恃无恐。”
方循说:“听说今日还惊动了英珠公公。虽然锦主卫的人说没见着宣大人和英珠有接触,但这日子太巧了。英珠这种近身侍奉陛下的,时时都在御前,难得来锦衣卫衙门一次,碰巧他就在。很难叫人不多想。”
宋北溟说:“他厉害,和英珠的关系藏的深,今日两人接触也做的干净,旁人只是猜测,没有证实便不能笃定。可只要有这层猜测在,就能叫人不敢动他。他这两日连个正眼都没瞧我,是仗着已把干系都理顺了,索性谁的面子都懒得给。倒是一视同仁,把和我那点若有似无的关系,也撇得干干净净的。”
方循听着宋北溟不像动怒了,反倒有几分兴致正浓的意思,他这才敢接话:“宣大人对谁都不太上心。”
宋北溟凝眸瞧着那扇门:“他眼光又高,又是文官,看重的是朝堂,北原王府势力在京外,没他用得上的地方,不值当他苦心钻营。这些日子他和我你来我往的,都是虚与委蛇,是个冷情的人。”
方循有点拿不准宋北溟是不是动怒了,一时不知怎么接话。
宋北溟等了半晌,见他没动静,催了声:“怎么不说他了?”
方循心中暗暗叫苦,硬着头皮顺着话说:“宣大人是寒门状元,不至于有通天的关系吧?哪能瞧不上北原王府。”
宋北溟从雨中收回手道:“寒门只是他的出身,从他当上状元那天起,便就有了通天的关系。点他做状元,既要陛下首肯,还要内阁点头,背后要处理的关系复杂得很,陛下这些年何曾这般费劲地想要个人,他的‘天’必定是陛下。”
方循脸色变幻,愈发觉得这话聊下去会要命,有些结巴地接话:“那陛下是看上他……咳咳咳……的文才?”
宋北溟坐回车中,脸沉在阴影里,喜怒难辨地说:“管陛下看上他什么,现在他是我的人。我住到宣宅附近,陛下没有动静,算是默许了。我和他也算是走过明路了,往后谁要打他主意,还得先问过我。”
方循见宋北溟靠在了软椅上,便知道这是要打道回府了,他关门听到“鸽部”的信号,眉头一皱禀报道:“来消息说文斓死在诏狱里了。”
宋北溟一下坐直了:“我原想这才第二天,文斓最多只是重伤,没曾想竟是……直接走了。难怪他方才气成那样,他一肚子的气要憋出内伤了,也没找人发作,还装得文绉绉的,是个狠人。”
这叫方循怎么接话?宣大人岂是他能评价的?方循索性装哑。
宋北溟果然也并没等他的话,兀自沉吟了片刻后说:“找人打点一下,把文斓的遗体早些弄出来,再寻个风水宝地安置好。文斓乃真国士,厚葬立祠都不为过。”
方循肃然答:“是。”
第43章 只争朝夕
燕熙进到文宅, 看到家徒四壁的屋子,硬生生压住了眼底的酸楚。
他告诉自己, 不能再哭了。
屋子之前被人翻找过, 如今整齐洁净,显然是卫持风来收拾过。
文宅他从前受邀来过,此次再来, 竟是物是人非,外头大雨瓢泼, 燕熙心中却寂静无声,他僵木地站了半晌, 目光落在案上的笔墨上。
他坐在文斓日日伏案的桌前,对着空气说:“文兄,旁的都能答应你,只是你叫我不要难过, 微雨实在难以从命。我处事素来锱铢必较,你受的罪, 我若不一样一样讨回来, 只会时时惦记, 夜夜难眠,不得解脱。只有以血还血,以牙还牙, 我才能痛快。文兄, 你说盼我高兴, 此事便听我的罢?”
回答他的是砸窗的雨点和从破窗中漏进来的水气。
燕熙说:“那微雨便当文兄同意了。”
于是燕熙研墨, 摊纸, 提笔落字。
有风从破旧的门缝中钻进来, 摇着燕熙身上的披风, 燕熙专心致志,一气呵成。
一柱香后,信写好了。
似有回应般,忽有阵风斜吹,硬生生吹开了纸窗。
在雨点洒到案上前,燕熙已然抽走了墨迹未干的手书,他起身等了会,等墨迹干了之后,装入信封。
想了想,又坐下,燕熙将文斓的绝笔书默写了一份,另装进一个信封。
绝笔书的第个字,他当时读完便记在脑中。写出来,又是一次刻骨深恨,每默一个字,他的脸变冷一分。
写完时,他的面色已是骇人至极。
他咬牙切齿地说:“所谓‘大仇得报,十年不晚’,都是安慰人的话,我只信奉‘君子报仇,只争朝夕’。文兄,民间有个说话,离世之人,第七日会回来瞧瞧故居和亲友,我不会让你久等的,七日之后,定叫你安息九泉。”
如此,复仇之事已写好章程。
他总算勉强顺了口气,这才注意到自己身上浓重的血腥味,以及罩在血衣外头的宋北溟披风上“枯”的香味。
这披风显然是宋北溟刚从身上脱下来的,“枯”的味道中隐有体温。
他这才发觉,自己心绪渐转平静,既有他自制的原因,也有这件披风的作用。
他今日沾得血多,已然麻木,方才上宋北溟的车,对方也一字未提,他心思不在此处,自己更不觉得如何不妥。
如今一想,便知晓宋北溟临下车要送他披风的用意了。
燕熙并不介意宋北溟能猜到多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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此刻,他慢吞吞地脱了外衣,因着上面是文斓的血,他便将衣服折好了,供在外厅的案上。
可除了外袍,只穿中衣也多有不便,正要翻找文斓旧衣,便见外厅小椅上有一个绣着“宋”字的包裹。
这样式他常见,北原王府马车上就常备此物,不出意外的话,里面是他的换洗衣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