狄搏已经五十多岁了, 曾经有很多兄弟, 也有很多儿子。他这些年纵容着兄弟和儿子争斗,终于选出来一个狄啸。
被人杀了?!
王帐里没有人敢说话,贵州首领和勇士分立两边, 众人连大气都不敢喘。
静的窒息。
狄搏倏然拔出弯刀, 一刀劈断了硬木做的案头。
案上的酒器滚落一地, 他从断案中间大步走出来, 沉声说:“北原王爷杀我兄弟, 大靖太子杀我儿子, 我四万兵马葬身于他们阴险的偷袭, 这是不世之仇,漠狄不会善罢甘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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两日后,漠狄王廷迎来了一个久违的客人。
原本这个级别的客人,狄搏是不用亲见的,可是他没有能主事的王子了,只能把人请到王帐来。
来人乃莽戎的二皇子胥轩,不到三十岁的年纪,一身精致的貂皮,戴着白裘帽,负手而行,极是注意仪态。
“胥轩。”狄搏看不起这个莽戎的杂种皇子,在他看来,莽戎汗王被大靖女人迷得失去神智,居然抬举这么个流着大靖血液的儿子。他盯着对方说,“我和你汗王还算有些交情,你若此行不是代表你汗王前来,唐突地来见本君,便是失礼了。”
胥轩的长相偏向大靖人,比胡人精致不少。他有着和大靖男子一样的黑发,个子介子大靖男子和莽戎男子之间,又因着常年与母亲说大靖话,他说的莽戎话多了几分文绉绉地气息,在粗犷的漠北一张口就显得格格不入。
胥轩大约这些年没少受异样的目光,他丝毫不以为怵,反而享受这种与众不同。他在冬日里也手持折扇,站在王帐里笑盈盈地说:“小王能来,自然是得了汗王的首肯。”
狄搏听闻过这个莽戎右贤王的功绩,五年前的云湖保卫战,就是胥轩策谋的,这个王子因着饱读大靖诗书,在莽戎推行了不少大靖的政策,帮助不少莽戎人吃饱了肚子。
在狄搏还有狄啸时,他并不反感胥轩,而他失去了自己最优秀的儿子,此刻他感到了苍老与孤独,看到胥轩只感到刺眼。
他不客气地说:“可有你们汗王的信物?”
“这是父汗送您的礼物。”胥轩拿出一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说,“请大君笑纳。”
狄搏叫亲卫收了,这才说:“说吧,你来做什么?”
胥轩扫了一圈在座的贵族和勇士,抿嘴不言。
狄搏摆手让人退下了。
贵族们离开时非常不友好地瞧着胥轩,他们都看不惯这个以有大靖血脉为荣的杂种王子。
胥轩对贵族的窃窃私语置若罔闻,当王帐里退得只剩下狄搏和亲卫时,他才捏着扇子开口:“今日我是来与莽戎的朋友说推心置腹的话。漠狄如今处境并不比莽戎好,你们的邻居西境也变成了北原那样咄咄逼人的猛兽。娘子关已经打通,西境和北原不再割裂,而且北原、西境的主帅都是宋家人,大靖的西北已连为一体,我们现在面对的是共同的敌人。”
狄搏感到了对方的自负,这让他感到非常不舒服。曾经就算莽戎汗王亲来,与他说话也得十分客气,现在一个庶出王子就敢在他们面长篇大论。
狄搏露出鄙夷的神色,盯视着对方说:“我们漠狄与你们莽戎不同,你们被一个女人打得差点要交出云湖十四洲。神居山难以翻越,你们有着这样得天独厚的屏障,居然还要畏惧踏雪军!”
胥轩感到沉重的压迫。漠狄一直以来与他们似友非友,漠狄有比莽戎更强大的骑兵,这让莽戎汗王在漠狄大君面前总是抬不起头。
但胥轩此行不是来求人的,他不甘示弱地说:“漠狄不也有定侯山?前几天被苍龙军打穿了,那滋味可比宋月潇绕过神居山去试探莽戎的边部难受吧?”
胥轩不是漠狄的臣民,他对狄搏没有畏惧,他要显示莽戎王族的高贵,举重若轻地说:“苍龙军和踏雪军一脉相承,他们都是胃口极大的恶龙,如果我们不趁苍龙军还在幼年就先把它扼杀,等它长大了越过神山,我们都将毫无反抗之力。而且苍龙军和踏雪军同出一脉,必将合为一体,等两军相融,我们边境将都成为恶龙嘴下的猎物。大君,您好不容易让漠狄与大靖平起平坐,还想重新匍匐在大靖的脚下吗?大靖的太子只有十九岁,你想对一个黄毛小子称臣叩拜吗?”
“大靖太子不过是一个雌伏于男人身下的玩物,只要是条汉子,都不会甘愿对他弯下高贵的膝盖。”狄搏怒火中烧,从王座上站起来说,“他杀了我的儿子,听说还掏了我儿子的心,最后扣住了我儿子的头颅,这是对漠狄最过分的羞辱,我要他碎尸万段来还。”
“对,他杀了大君的儿子。”胥轩在狄搏的逼近中没有退缩,他注视着对方说,“这些年来,狄啸从无对手,却死在大靖太子的刀下,大君不要轻视大靖太子。大靖太子的美貌不是软弱,反而可以俘虏全天下最强壮的男人,您看宋北溟一心一意为他卖命就知道了;他的年轻也不是弱点,反而是他最凶悍的刀锋,他不会跟你讲智者和长者的谦让,他年轻狂妄、无所顾忌,只盯着要您的脑袋。如果大君不先对他下手,他的下一个目标,就是要来王廷割您的脑袋。”
狄搏停在胥轩身前,拔出了那把镶嵌着宝石的匕首,在那锋利的寒光中说:“他已经丢下了大靖人引以为豪的礼仪,身为大靖太子却比恶魔还要凶残,这会让他失去根基,反而让我觉得不足为惧。”
“大靖太子残忍,这才是他的可怕之处。大君别忘了,他还是大靖的状元,于诗书礼仪上他是年轻仕子里的翘楚。他文武兼修,善恶难辨,可以在君子与恶魔间随意切换,这会让对手无所适从。他一路用诗书和血腥铺就问鼎的道路,他远比任何一任大靖帝王可怕。”胥轩任那刃光威胁,用平和的话提醒着狄搏。
狄搏眼中明暗不定,他其实早就开始观察燕熙,头狼的敏锐让他预感到真正王者的到来,所以他比任何人都迫切地想要在太子登基之前消灭掉威胁。他审视着胥轩,危险地说:“所以你此行来到底想说什么?”
胥轩了解一笑,神情倨傲地说:“我的母妃与大靖太子的母后曾是闺中密友,她们在出阁前曾相扶着长大。在五年前的云湖保卫战中,我们莽戎声称通过绝对私密的渠道拿到了情报,又刻意暗示给了宋家。消息很快传开,大靖的人立刻就联想到是当时得宠的贵妃出卖了国家。这是我们埋在大靖的一根深刺,可以让北原和靖都离心。”
狄搏也听说过云湖保卫战中大靖朝廷有内奸,但没想到有这层关系在,也没想到那些布局是由眼前这个出身不好的王子主导的。
他对胥轩开始另眼相看,拿手指贴着刃锋,像是漫不经心地把玩,说:“你们想做什么?”
“北原深恨着天玺帝和柔嘉皇后,他们仇视大靖皇族,尤其恨柔嘉皇后的孩子。踏雪军五万人的血债是不可修弥的裂缝,宋家恨姓燕的人,燕家无论谁当皇帝,北原都不会服,尤其是燕熙。我们等着北原反的那一天,大靖就会陷入四分五裂的境地,这样莽戎才有机会。可是,大靖太子却用自己的身体俘虏了北原王爷。”胥轩讥诮地说,“我的计谋离成功只差一步,谁也算不到大靖太子会做到这一步。今日我把此事告诉大君,就是想请大君看我合作的诚意。”
狄搏是一头狡猾的悍狼,他问了最关键的问题:“如果合作,得有莽戎汗王出面,你能代表你父汗吗?”
胥轩像是早就预料到一般,泰然自若地笑了声,从衣袖中取出一封莽戎汗王的亲笔信。
狄搏收了匕首,取出信,快速地扫了一眼,他锐利的目光审视了胥轩许久,才说:“你为何要这样做?”
胥轩像狡猾的狐狸一般,露出包藏在斯文外表下的野心,他的笑意中有几分示好,说:“因为我有一个嫡出的王兄胥辕,我要做出足够大的功绩,让他彻底出局。”
狄搏感到自己拿住了对方的软肋,这让他感到很受用,他压低声说:“那我大可以与你王兄谈,此事又何必经你之手?”
胥轩并不意外,而是志得意满地说:“因为我是莽戎的右贤王,而我的王兄什么都不是,我只要不让人走到左贤王的位置,最后的宝座就是我的。我已经比我王兄走到更有利的位置,我相信大君会知道如何选择。”
有利益的交换才可靠,狄搏在这场博弈在拿到了掌握局势的筹码,他终于点头,说:“你想从哪里开始?“
胥轩走到王帐的沙盘边,指着西三卫的位置说:“魏泰和严瑜不是大靖太子的嫡系,这里目前还是苍龙军的弱点。”
狄搏早在胥轩来之前,就在此处扎上了小旗,他不介意多一个帮手,大笑道:“如此,正合我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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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连日高热。
这一次他在昏睡中没有恶梦,他在梦里不再去追着谁哭,而是安静地坐在一条看不见尽头的河边。
他一个人坐在那里,在等一艘不知是否会来接他的船。
河里他的倒影,穿的是一身高中校服,他高兴极了,以为要回家了,凑近水面去瞧,看到的是自己穿书前的面孔。
这是原本的我。
所以,我是要死了,可以回去了吗?
但是,我还没有完成任务呢?
我这样回去,只是回到自己垂死的身体吗?
燕熙怔怔地望着河面,看那熟悉又陌生的“自己”。
一直有人在叫他。
他往身后看,耳边一直萦绕着马蹄声,那是北风惊雪的蹄声,忽远忽近地围着他转,像是找不到来他这里的路。
燕熙在河风里喊:“梦泽?”
他听到宋北溟的应声:“你在哪里?”
燕熙扫视一圈,发现这条河除了水深不见底之外平平无奇,岸边的是清一色的柳树,有的柳枝垂在水里。他不知何时手里多了一条新折的柳枝,想到它的含义,像是被烫到般,松了手,那柳枝丢进河里,呆呆看着它随着水波荡远去。
燕熙望着那折柳,沮丧的说:“我也不知道自己在哪里,这里有一条河。”
宋北溟的声音传来:“我顺着河找你,等我。”
燕熙不知等了多久,马蹄声锲而不舍地响着,燕熙等得有点急,看了眼天色说:“梦泽,天要黑了。”
“我来了。”宋北溟的声音忽然很近。
燕熙一转头看到了策马而来的宋北溟,奇怪的是,宋北溟变成了十六岁小世子的模样,而且……穿了一身和他一样的校服,发型是现代男生的短发。
燕熙愣住了。
小世子冷漠地抱着悲风,打量着他说:“你是谁?怎么穿得这么奇怪?头发这么短?不像我们这里的人。”
“我是……燕熙。”燕熙不知该如介绍自己,只能说出两个身份共用的名字。
“你是燕熙啊。”小世子想起来了,“我是来杀你的。”
燕熙一怔,释然地笑起来:“那你来杀吧。”
小世子拧眉瞧他:“我还没杀你呢,你哭什么?”
燕熙抬手间摸到脸上一片湿泪,他不知自己何时哭了,破涕为笑道:“我是高兴哭的,你来杀我,我很高兴。”
小世子觉得这人简直不可理喻,板着脸说:“你要死了,有什么好高兴的?”
“我若死在这个年岁,就不会有未来的为难。”燕熙看着小世子英气俊美的脸和现代高中男生青春阳光的模样,莞尔道,“而你这一生,都将快乐。”
“你这个人很奇怪,”小世子听了不见欢喜,反而很生气地说,“很讨人嫌。”
燕熙扑哧笑问:“哪里讨人嫌?”
“你明明身居高位,还要装作弱小无助。”小世子皱着眉说,“你的眼睛说要杀我,却还在向我示弱。你是一个奇怪又难以对付的人。”
“你最好趁现在杀了我。”燕熙想到曾经自己确实是这样对待宋北溟的,他忍俊不禁地注视着小世子,脸上的笑意缓缓淡去,沉声说,“未来你更杀不了我。”
悲风抬起,刀鞘上古朴的纹路像是有神秘的力量。
悲风没有出鞘,而是停在燕熙身前,小世子说:“这里危险,我不能趁人之危,先带你离开,我再杀你。”
燕熙回头,看到河尽头隐隐露出一角白帆,是他等的船来了么?
小世子见他往河走,说:“你要上那艘船吗?不跟我走了吗?”
燕熙犹豫着,他想上那条小白船,可是又舍不得宋北溟。他回头瞧了好几眼,最后还是把手放到了刀鞘上。
小世子轻松使力,便把燕熙拉上了马背。
北风惊雪怒嘶仰蹄,在遽然变急的河风里,把燕熙带走了。
而河面倒映出来的,是两个迎风驰骋的高中生。
穿着蓝白色校服的他们,像是要迟到了,赶去上学。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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燕熙这回的梦里只有宋北溟。
醒着的时候是宋北溟在唤他,睡着了是宋北溟在抱他,他的恶梦都被宋北溟赶跑了,宋北溟主宰了他的一切。
他汗涔涔地在梦里醒来,一扭头就碰到了宋北溟的脸。
宋北溟在夜里也睡不实,燕熙一动,他就坐起来。
夜深了,屋子里也留了盏灯,远远地搁着,轻微能视物。
宋北溟俯身,拨开燕熙又湿了的发,试了试额温,燕熙似乎退了些热,他很轻地问:“又做梦了?”
燕熙闻着宋北溟的气息,“枯”似乎比从前浓郁,燕熙一边的手被固定住,他身子动不了,侧脸贴在宋北溟手心,虚弱地点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