魏泰没去过风月场,从前西境官场糜烂,来寻他的应酬一概推却,是以他也不知道男人那些出格的玩法。因着他守着西三卫,减轻了姜西军不少压力,是以他不与谁作团,姜家的人也没怎么为难他。
魏泰这些年一直和严瑜在一起,在相濡以沫中处出胜过家人的亲近。
他在错目间觉得自己真的太不是个东西,他刚才居然想要吻严瑜。
在魏泰看来,严瑜提笔是书生,拿刀是儒将,这么个诗书礼义学得不比进士差的人,肯定是把名节看得比命都要重。
要是让严瑜知道他有那么冒犯的想法,大约会扭头就走,别谋高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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魏泰支支吾吾地抱着头盔说:“那个,我刚才,眼睛进沙子了。”
说完还装模作样的揉了揉眼睛。
严瑜藏在袖口里的手指微微蜷缩。
他方才看懂了。
在那一刻,他竟然希望时间能停住,魏泰这样的人能冒出点打战之外的想法太难了,这一缩回去,又不知要等多久。
严瑜看的书杂,便是没经历风月场,那话本里的分桃之乐他多少也看过。他这些年看魏泰心无杂念地在战场,又时常抱怨寻不到好姑娘,是以从不敢往偏了想。
严瑜此时站在烛光里,微微垂了睫,轻轻抬手,打发了一旁发愣的士兵,然后朝魏泰走过去。
魏泰没有退。
三步,严瑜就到了魏泰跟前。
两人的身影沉在帐布的阴影里,烛光照着彼此的侧脸。
“武正。”严瑜伸手去拿魏泰的头盔,“今年冬天仗就会打完,从今往后,边关无战事,我们到时也算功成名就。”
魏泰愣愣地把头盔交出去,他被严瑜突然的注视吸进去了,呼吸一滞,待反应过来,急喘几口,把胸膛中的擂鼓般的心跳暴露了。
这要在以前,他真是恨不得钻到地下去,而这一次,他不感到尴尬。
因为他在这么近的距离里,听到了严瑜方寸大乱的呼吸。他心想:严同知瞧着不谙情事,原来也有这般情态。
魏泰在这一角微妙的阴影里想到了很多,开口时话音不稳,像个毛头小子般很是丢人:“心存,我今年三十有八了,比你虚长两岁,咱们相伴多年,往后……往后西境大捷,你想去哪里?”
严瑜拿眼瞧着魏泰,微微露出点平时见不到的温柔笑意:“我没有旁的心思,就想在这里,守着定侯山的关口。”
“我……”魏泰被那笑烫到了,心都要跳出来,说,“我也一样。”
魏泰笨拙的反应完全泄漏了心中的秘密,而严瑜从中感到了甜蜜。严瑜已经不再年轻,这种冲动的时刻屈指可数,错过了这片刻,两人再要说什么又要藏着互相猜好久,他听外头又有人靠近,抬出去的手顿在半空说:“待我们功成身退之日,你可愿与我种花饮马——”
外头士兵等急了,一个小将领急跑几步赶来报:“方才来的消息,宋都统今日会到主营,传话来说咱们今日巡防,顺道可到主营去。”
严瑜一直在等和宋北溟说话的机会,他收回手,抱住了魏泰的头盔,闻着上面的味道,不打算还了,说:“原本你我轮着巡防,今日天气好,不如让我去?”
魏泰听到宋北溟在主营便动了帮严瑜一把的想法。严瑜有真材实学,苦于没有功名在身上,一直委屈在他麾下当个副手,总归是耽误了。
他想让严瑜在宋北溟跟前多长长脸,于是没去拿回自己的头盔,顺水推舟地说:“你去罢,我今日正好还想带兄弟们再练一回汉家刀法,上回殿下来给我们演示了几招,实在精妙。”
“好。”严瑜把头盔戴到自己头上,在转身时,烛光把他藏不住的笑照出几分春光浪漫的意味。
直到严瑜领兵上马,魏泰才反应过来——他为什么拿我的头盔?
魏泰这么个大粗人,老脸鲜有地烧了起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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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瑜领了一万人巡防。
每逢重兵巡防,沿途路过各营都要比试一番。他今日带了骑兵和火铳队,还带了一小队骑兵炮,这些都是苍龙军的宝贝。
严瑜在心里计划着见到宋北溟要什么,以及如何隐晦地和宋北溟开口执灯者之事。
立冬已经牺牲,唯一与宋家有联系的人就此没了。严瑜在西境这么此年,算是与宋家有些交情。眼看大战在即,储君归都翘首以待;再加上太子殿下与宋北溟的关系,执灯者们觉得时机已经到了。
执灯者还缺一个至关重要的节气。
多少年的筹划,多少人的牺牲,执灯者在暗夜中踯躅许久,在那声惊雷横空出世之后,终于慢慢走到破晓之前。
只待春晖普照,万物复苏。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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这条从西三卫到主营的路,严瑜走过无数次,只要绕过仙女湖,后面的路就好走了。
冬季天亮得晚,今日无风,西三卫是熟这条路的,是以没打灯笼行军也十分顺利。
西三卫的将士们知道能见到宋北溟,心情大好。将士们都知道宋北溟刀法极好,路数又广,逮着有机会向宋北溟请教,都是蜂拥而上。
经孤矢关、斧铖关大胜,苍龙军士气高涨,西境总归是要否极泰来了。
到仙女湖前时,严瑜听出点不太对劲的声音,前面斥侯更加敏锐,伏地听了片刻,脸色大变说:“严同知,遇袭!”
风乍起,离天亮,还有半个时辰。
第124章 以何许之
敌兵骤然发难, 从四面八方跃起。
一万苍龙军被三面包围,堵在了仙女湖边。
仙女湖畔是西境最好的草场, 这里的草能长到半人高, 就算是冬季,矗立的草杆枯黄地支着,也足以掩盖人的痕迹。
敌方借着夜色, 埋伏在了这里。
斥侯从雪地的脚印判断对方至少有三万人。
严瑜勒马停在漆黑的仙女湖边,雪光把夜色照得不那么暗, 他在寒意料峭里说:“点红纸灯。”
曾经在孤矢大战中出现过的神秘红灯,在这个破晓前被点亮, 把仙女湖边妆点得如同仙境。
严瑜不是第一次带兵打战,他戍边十六载,经历过大大小小的战斗数不胜数。但严瑜敏锐地意识到,这将是他人生中最艰巨, 也是最重要的一场战斗。
严瑜后无退路,只有突围。
严瑜审视着夜色, 他抓了一把雪抹开刀锋说:“自上次仙女湖之役后, 沿途的驿站和哨所已经建好, 战斗一旦打响,信号就会传出去。主营和西三卫会奋力来救,兄弟们, 我们不是孤军奋战, 只要背水一战, 等来支援, 这里就是漠狄的埋骨场, 苍龙军必胜!”
火铳上膛, 军刀亮起。
严瑜没有贸然下令突围, 而是做了个待命的手势。
他在等待对方先行进攻。
兄弟们没有人畏惧,他们在安静地等待,呼吸声几乎是整齐的,一下,两下,三下,用耳朵丈量着敌军的距离。
足够近了。
最前排的火铳骑兵亮出了开膛的枪口,三轮扫射过去,把敌军的第一波前锋打得人仰马翻。
弓箭兵紧跟其后,万箭齐发。
漠狄有备而来,骑兵都穿了重甲,还带了轻盾;后面步兵举着一人高的重盾。弓箭被挡了大半,火铳也难以一击毙命。
半圆形的包围阵,让被困在中央火铳队的弹火无法保证足够的密集度,凶悍的骑兵张牙舞爪地猛扑过来。
火铳队带的子弹有限,而且距离太近,换膛的时间来不及。敌军不管不顾地冲过来,为的就是冲散火铳队的队型。
严瑜在火铳队不够射程时,没有命令反击,而是让队形再次收缩。
苍龙军的红灯笼聚缩在仙女湖边,再退一步,就要葬身深湖。
苍龙军停在雪里,他们屏息着,敌军的马蹄声踩在他们的心尖上。
灯光把积雪照成绯色,刀锋已经能照见漠狄的人影。
就在此时,严瑜挥下了高举的长刀:“开炮。”
火炮应声而起。
深藏在后的骑兵炮亮出了它能叱咤风云的獠牙。弹炮齐声飞出,准确地越过了红色灯笼的阵线。
乌泱泱的漠狄军没料到巡防队里还有火炮。
他们有的亲眼见过孤矢军被炸得血肉乱飞的战场,被吓得谈炮色变;就算没见过的,也在一遍遍夸大的传闻里对苍龙军的火炮杯弓蛇影。
再强悍的骑兵在火炮面前也不堪一击,骑兵一时踌躇不前。
漠狄显然早有所料,这次专门带了严厉的督战队,对着自己人高声喝斥,凡有退缩的,立斩马下。
漠狄兵在督战队的刀口下,被迫重燃斗志,在枪林弹雨中跑个几遭,大喊几声他娘的,从炮火的间隙里,钻了过来。
苍龙军一旦被困死在小范围内,将无处伸展,光是马蹄就能把全军踩扁。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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交锋不可避免。
严瑜通过排兵布阵,已经兵不血刃地杀掉了漠狄几千人,狠挫了对方的士气。
他命战鼓敲响,做最后的动员:“苍龙军曾在仙女湖畔失去我们的主帅,今日我们在要这里把血债讨回。没有人可以在大靖的土地上耀武扬威!苍龙军,不失寸土,不弃兄弟,苍龙军的刀锋不会饶过宿仇!”
严瑜是一个文人,他的字句就是刀剑。他平日在将士面前是儒雅的同知大人,今日他提起刀,面色狰狞、充满杀气,他纵马奔出,将士们提刀跟上。
苍龙军的骑兵炮调整火力范围,为主力炸开东向的突围路。
火铳队也在严瑜事先的指挥下集中火力向东边开道。
东边,是来时的路。
西三卫就在那里。
战马踏乱了雪地,激荡起的雪末飞舞起来,严瑜的脸色浸在炮火和雪雾里,凝视着熟悉的来路。
他戴着魏泰的头盔,心中默念着魏泰的名字。
这一万苍龙军,是西三卫的底子,他拼了命也要带回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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西三卫和漠狄兵是多年的对手,彼此非常熟悉,严瑜借着炮火,把漠狄主力甩开一箭之地。按照往常的经验,对方很难再追上他。
今日的西境不再是漠狄可以随意驰骋的地方,严瑜料定漠狄不敢追太远。以现在苍龙军的传信之快,援军必然在半个时辰内到达。
天一亮,漠狄兵必定撤退。
时间和距离于严瑜都很有利。
终于,苍龙军的后军在拼杀中打开了东行的出口,全军有望整齐撤退。
就在此时,苍龙军前方冒出了一只新的伏军。
这只军队拿的既有弯刀,又有宽刀,他们的马也不一样,比漠狄的马矮半头,却更加灵活,在雪地里跑起来,比漠狄大马平稳和迅速。
这批军队斜刺里冲出来,对着苍龙军就是一通乱砍。
苍龙军猝不及防被敌军打入了阵型,骑兵炮和火铳队投鼠忌器不敢开火,苍龙军的速度被拖慢。
后军受前方影响,队形施展不开,不得不回头与漠狄陷入白刃战。
“这是……莽戎兵!”严瑜认出了这半路中杀出的伏兵。
斥侯也来报:“严同知,前方另有埋伏两万人,是莽戎人!”
严瑜立刻意识到撤退是休想了。
漠狄和莽戎串通一气,这是彻底和大靖撕破了脸皮,今日合围来了起码五万兵,前后夹击动手就砍,无论严瑜往哪个方向跑,都是绝路。
“投降吧。”莽戎的主将傲慢地劝说。
如此悬殊的兵力以及如此急躁的打法,漠狄和莽戎显然是想速战速决。
这对狼狈为奸的侵略者,掩藏不住对苍龙军主力的惧怕。
时间,是这场突袭的关键。
严瑜看懂了。
他当机立断,掉转马头,对众将道:“宋都统和魏指挥使必定已在支援途中,兄弟们,我们只要死战半个时辰,就能得胜。今日任他是漠狄还是莽戎,也休想在我们的土地上夺去什么。苍龙军无所畏惧,绝不投降!死战到底!”
纵使四面楚歌,纵使十面埋伏,苍龙军永不投降。死战到最后一个人,也要代表这片土地的主人给予敌人痛击。
骑兵炮火铳队的弹药很快用尽,士兵们拔出军刀,一万苍龙军寸步不让地据守阵形。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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漠狄和莽戎在这场偷袭中尝到了甜头,也吃到了苦头。
苍龙军太坚强了,即便没有弹药,即便红灯笼被踩烂在雪地里,没有一个人后退。
漠狄和莽戎以五倍兵力来吃这一万兵,在破晓时,竟然没能吃尽。
朝光初露。
按狄搏大君和胥轩王的死命令,必须立即撤退。
此番一战,漠狄被骑兵炮和火铳队吃掉几千人,临走却带不走等量的战利品。
漠狄主将名叫包热,他心中不忿,在清晖中拉开重弓瞄准了严瑜的脖颈。
他必须带回去点有份量的东西,比如这一万苍龙军主将的首级。
重箭破风而去。
严瑜听到风声时已来不及避,只觉脑门嗡的一声,那箭击中头盔底部,撞出的响声吵得他耳鸣。
幸好今天戴的是魏泰的头盔,比他的大一些,正好盖住了整个后颈。
漠狄主将看没有得手,气得跺脚,正要再射,被副将劝住,先撤退要紧。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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严瑜同样在打战利品的主意。
天将破晓,援军已近,他牵制住的漠狄和莽戎兵,都将成为苍龙军主力的战利品。
严瑜对传令兵说:“全力攻击。”
战鼓敲出最快的频率。