两人挤在一张床上,老猎户早就习惯了山里的生活,很快就呼呼大睡,鼾声震天,季仲远被吵得睡不着,翻来覆去,直到天快亮才沉沉睡去。
早起又是炒菌子,季仲远献出了他的四个鸡蛋,樊雨花给他带的是熟鸡蛋,这会儿剥了就能吃,丁老头带了一小袋米,两人煮了大米粥吃,这还是季仲远来这里第一次吃到大米。
真香啊,这是今年的新米,老猎户已经吃上了,他们家还舍不得吃,要存着过冬,这就是差距。
人比人,穷死人。
不过丁老头却说,他家也不好成天这么吃,谁也吃不起,他家里没有青壮,家里的地每年都得雇人种,因此粮食也是很金贵的,也就是上山的日子里会吃些精细的粮食,因为打猎消耗大,必须吃些好的才有力气。
季仲远看着壮实,这是先天基因决定的,后天他没有好好保养,现在看不出来什么,但是再过些年就能看出来亏了,老猎户语重心长,告诉他不要再喝酒,要多吃些好的,趁着年轻底子好,把身子亏得养回来。
季仲远都记在心里,这些道理他都懂,但是听老猎户这样说,还是很感动的。
远方的太阳已经驱散薄雾,不冷不热地挂在空中,山林经历了一晚上的暗流涌动之后,在鸟鸣声中恢复了勃勃生机,那些夜间的厮杀争抢血腥被晨风荡开,林子里一片岁月安好的青葱模样。
丁老头眯着眼睛看看天,说道:“我带你去下几个兔子套,今天早点走,去镇上把兔子卖了。”
季仲远应了一声,又道:“我准备挖点菌子回去给家里人尝尝鲜。”
丁老头笑道:“昨天不是挖了不少,你拿就是。”
季仲远随口道:“那是丁伯你的,我自己挖些去。”
他边说边整理工具,没有注意到丁老头的目光变得耐人寻味起来。
丁老头捏着胡子,说:“哪里用那么客气,后屋那些个兔子鸡,你看中了拿回去吃便是。”
季仲远把一圈麻绳放进背篓,转过头认真地说:“那不成,我是来跟你学本事的,又不是来蹭你吃喝的,你打到的东西我不能拿,等我去下了兔子套,自己捉了兔子再拿回去给家里人吃。”
丁老头笑嘻嘻,不再说话,两人带着工具往山里走,遇到野菜菌子就挖一挖,一路上老头给季仲远讲究哪里下兔子套,哪里下野鸡套,又告诉他下次来准备些硬硬的黄泥丸子,要教他打兔子和野鸡。
一路下了不少套,俩人忙活着,快到中午时分,两人才推着板车,拉着一车山货下山去,一路上丁老头问了季仲远许多次是否要拿些肉回去,季仲远都给拒绝了,他觉得这是理所当然的事情,但是丁老头却不这么觉得。
在这个年代,人们因为物质匮乏,脸皮可没有那么薄,丁老头带过那么多村人,每次下山他都会让村人拿些东西回去,从来都没有人拒绝过,都是拿了就走,好点的道个谢,许多人连个谢字都没有。
也因此他带人就只教个兔子扣之类的就完事了,老猎户在山间拼过命,对道义一词十分在意,万万不想把一身本事随便教给那个后生,到时候知不知道感恩不说,教会徒弟饿死师傅的事情也不是没有发生过。
因此季仲远这般举动,在老猎户看来完全是一朵奇葩——也是当徒弟的好料子,至少收这样的人做徒弟,不用担心自己老来饿死,丁猎户没有儿子,对养老一事分外上心。
不知不觉走到山下,季仲远帮着丁猎户把小车推到家,把自己的筐拿下来就要告辞,这时候老猎户叫住他,笑道:“你出来一趟,哪能叫你空手回去。”
他喊来自家老伴,让把柴房半篮子鸡蛋拿来,对季仲远说:“这些鸡蛋你拿回去吃。”
又从车上扯了条腌制的羊腿下来,丢到季仲远背后的筐里,说:“带回去给家里人尝尝,不用加盐巴了。”
季仲远哪里肯,但是老猎户却执意让他拿走,说:“跟着师父好好学,以后不缺这些个。”
季仲远感激不尽,咧嘴笑道:“好嘞,谢师父,我先回去了。”
说完便出了院子,往自家走去,老猎户在后面看了他背影许久,啐了一口:“小崽子,拜师怎么不磕头。”
惹得老伴在后面直笑他。
季仲远欢欢喜喜满载而归——对他来说确实堪称丰收了,背后的筐子里有大半筐压得结结实实的木槿叶子,一大包灰扑扑的鹅子菌,还有一条腌羊腿,手中的篮子里是用布盖着的半篮子鸡蛋,他大略看了看,估摸有二十多个,这对他们家来说是一笔巨大的财富了,估计樊雨花不舍得吃,会卖掉,还得想办法劝她给家里人吃掉才行。
他欢欢喜喜没,刚走到门口就听见樊雨花在骂人,他脚下一顿,赶紧跑回家,只见常小惠捏着衣角站在院子里,眼眶红红的,樊雨花指着她大喊大叫。
“阿娘,这是怎么了?”季仲远大喊道。
樊雨花一愣,转眼看见他来了,两只吊起来的丹凤眼立刻弯成了一双月牙,语气一百八十度大转弯:“阿远回来了,可太好了,快让娘看看!”
季仲远便走过去,让她左右端详,瞧见常小惠委委屈屈站在一边,连忙问:“阿娘怎的生气了?”
樊雨花瞅一眼常小惠,气道:“一整锅的粥,全糊在锅底了,你说说有这么糟践粮食的么?!”
那是挺生气的,这会儿粮食可珍贵,大家刚从饥寒交迫中解脱,尚且不能实现温饱,糊了一锅粥,着实让人生气。
他叹了口气,说:“娘别生气了,家里穷是我们男人的责任,嫂子这么多年在咱们家从来都是孝顺的,能干的,她也不是故意的。”
樊雨花还想说话,季仲远连忙把鸡蛋篮子塞到她怀里。
“这是什么?”
“娘看看。”
樊雨花解开表面那层布,见到鸡蛋眼都直了,欢喜道:“这是老丁给你的?”
季仲远边卸筐边说:“是,师父说下次要教我打兔子呢。”
樊雨花一愣,问道:“老丁收你当徒弟了?”
季仲远闻言,这才回过味来,恍然道:“是哦,他好像收我做徒弟了,那我是不是得买点拜师礼什么的?”
樊雨花瞪他一眼:“那是得买,等你哥回来,下午你们一起去镇上看看。”
第6章
季仲远猜得没错,樊雨花果然舍不得吃鸡蛋,碎碎念说要拿去镇上卖了,这可怎么行,一家人活得跟非洲难民似的,有点好东西不给自己吃,这不是傻么。
他劝道:“娘,这鸡蛋是师父给的收徒礼,第一次给就让你卖了,让师父知道了该生气了。”
樊雨花也犹豫了,她是小气,但也不是不懂道理。
季仲远又道:“等我学会了打猎,咱们家还愁没有猎物卖?到时候卖了钱,给娘买漂亮衣服去。”
樊雨花笑骂道:“娘一把年纪了,穿什么漂亮衣服,你想吃鸡蛋就直说,娘还能不给你吃么,罢了,我拿去炒了吧,你去院子外面给我拔几棵葱回来。”
季仲远应下了,转身跑去地里拔葱,村里家家户户都在院外种了菜地,多种些常用的菜蔬,葱姜蒜之类都有。季家的园子里还种了菠菜、萝卜和不少南瓜,这会儿也都差不多能收获了,这会儿的南瓜还是嫩南瓜,樊雨花不让摘的,要等老熟了才能摘了储存起来,是冬天重要的事物,南瓜易储存不易腐烂,而且放一放会更甜,村子里许多人都会种一些。
他拔了葱,直接在地边剥了个干净,拿回家放水里一冲就行,见着菠菜又长大了许多,便顺手薅了一些,新鲜的菜水灵鲜嫩,要用大蒜炒了才好吃。
回到院子一看,常小惠正默默坐在院子角落里劈柴,她人长得瘦小,但是手却有力气,握着斧子一下一下,稳稳地落在一段段木柴上,劈木柴讲究巧劲,显然常小惠对这一点十分擅长。
季仲远拎着菜蔬进了厨房,把洗好的青菜放好,问正在忙碌的樊雨花:“娘,还生气呢?”
樊雨花从篮子里拿出大葱,嚓嚓嚓切成小段,锅里起了油,扔进去就是呲啦呲啦地响。
她哼了一声,说道:“你别为她求情。”
季仲远道:“都是一家人,和气为贵嘛,娘亲别气了,等我挣了钱,天天给你吃白面馒头。”
“你就哄我。”樊雨花没好气道:“去看看你哥和云朵怎么还没回来,叫他们回来吃鸡蛋。”
这明显是不想谈下去,季仲远知道她的性子,想着等过一会儿许就消了气,樊雨花刀子嘴豆腐心,一般都气不多久的,并且好哄。
然而这次他估错了,直到他在村子里遇到季伯山和季云朵,一起走回家,家里还是一片紧张气氛。
樊雨花用大葱炒了大盘鸡蛋,许是惦记儿子上山辛苦,她这次特别舍得放油也特别舍得放鸡蛋,足足炒了八个鸡蛋,满满一大盘大葱炒蛋金黄微焦,散发着诱人的香气,直接引爆三人腹中馋虫。
季家一顿只能有一个荤菜,鸡蛋算一个,因此这顿就没有吃羊腿,而是把鹅子洗了,炒了一大盘,又用菠菜做了个汤,出乎季仲远的意料,菠菜汤里竟也打了鸡蛋花,虽然量少,但足以提鲜。
主食是大米饭,掺了些粟米一起蒸的,黄白相间,很是可人,这算是细粮了,这一顿在季家可是不可多得的丰盛。
好饭不能让人看见,今日的桌子摆在了堂屋里,堂屋不大,季家两兄弟一坐下,就挡了一半的光。
季云朵乖巧地分了筷子,季仲远发现桌上只有四双筷子,回身一看,果然见常小惠还在院子角落里劈柴,一点都没有来吃饭的意思。
他觉得有些过分了,便说:“娘,把嫂子也叫进来吧,不就是糊了一锅粥,也不能不让人吃饭,到底是一家人。”
樊雨花一听这话,竖起眉头,一股怒气又窜上心头,叫道:“她算什么一家人。”
季仲远一顿,用胳膊肘拐拐季伯山,想让大哥帮着说两句,谁料季伯山一副欲言又止的模样,讷讷地到底没有说出一句话。
季仲远觉得不对,下意识地看向季云朵,果然见她低着头咬着筷子尖不说话,心说事情不妙,绝不是烧糊一锅粥那么简单。
他放下手中筷子,认真地问道:“到底发生了什么事?”
季伯山叹了口气,把脸撇向一边,季云朵依旧低着头不说话,樊雨花看看她,冷哼一声,对着院子里喊:“老大家的,你过来!”
常小惠扔下手中斧头,走了过来,两只手绞着衣角,眼睛红红的,站在屋角,怯怯地叫了一声:“娘。”
樊雨花指着她,说:“你告诉阿远,今天发生了什么事!”
常小惠一愣,接着眼泪就落下来了,说道:“今日是我不对,请娘亲责罚。”
樊雨花不吃这一套:“你就原原本本把事情说给阿远听。”
季仲远抬头,温和地看向常小惠的眼睛,他印象里这个嫂嫂性子弱弱的,温顺又听话,不是坏心眼的人,若真的做错了什么,也不该是有心的,他的目光里有疑惑,却没有愤怒,这给了常小惠极大的勇气,终于开口说了季仲远回来之前的事情。
原来季伯山娶亲之后,季仲远的终身大事就成了樊雨花的心头巨石,家里的钱不足以撑起两门喜事,这倒是其次,更重要的是,季仲远之前太混蛋,也没人愿意把姑娘嫁他,所以樊雨花一直压历山大,却又无可奈何。
然而这段时间季仲远显然是改过了,不仅帮着家里干活挣钱,还跟着老猎户上山打猎,一切都说明他在向好的方向发展,樊雨花就又把这事提上了日程,时常与人说起,最常说的就是常小惠,常小惠便把这事儿记在了心里,一直在给季仲远打听着。
前几日她遇到了娘家表舅母杜香枝,就住隔壁北山村,听说季家在给季仲远寻摸姑娘,便说自家有个姑娘,愿意与季家亲上加亲,杜香枝家的闺女常小惠认识,今年十七岁,长得还不错,整日跟着爹娘下地干活,也是个勤快的,心里想着也行,便跟樊雨花说了,樊雨花也觉得可以,于是隔天杜香枝就来说道这门亲事。
谁料杜香枝刚来的时候说的倒挺好,然后提到彩礼时却开了天价,季家支付不起,杜香枝便出了个主意,说是可以不要彩礼,但是要把季云朵嫁给他的儿子,这样彩礼嫁妆相抵消,两家都不花多钱,成就两门亲事,一举四得。
樊雨花立刻就炸了,季云朵才多大,竟然就被盯上了,且不说这个,若是他家儿子好,定个亲也就罢了,但是樊雨花可是知道的清清楚楚,杜香枝那儿子是个天生的傻子,快二十岁了,还会在路边脱裤子上大号,十里八乡闻名,她竟然敢打这个主意,这不是让樊雨花卖闺女吗,还是卖给个傻子。
没有这么作践人的,樊雨花登时就举着扫把把杜香枝赶出去百米远,骂了一路打了一路,常小惠听见了,出来追樊雨花,樊雨花赶走了杜香枝,就把气都撒在了她的头上,骂她吃里扒外,骂她心思恶毒,那会儿季云朵也在,樊雨花把她支出去找季伯山,小姑娘在路上就和季伯山把事情说了,季伯山也很生气,他虽然知道妻子是被蒙骗了,但是想想杜香枝把主意打到小妹身上,就说不出求情的话来。
常小惠边说边哭,季仲远也生气了,这杜香枝实在太坏,竟然打这种黑心的算盘,绝不能轻饶,不过常小惠确实是被骗了,他虽气,也能保持理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