老头年轻的时候也混蛋过,跟季仲远相处这几天,倒是觉得浪子回头金不换,这小子本质也不坏,这会儿步入正轨,知道好好过日子,以后日子就会越过越顺。
这么一想,看季仲远便越发顺眼起来。
他拍拍季仲远的背,说道:“走吧,眼瞅着要下雨了,早点回家去。”
季仲远抬头,果然见方才还晴朗的天边聚起了一朵朵乌云,到了晚上这雨一定会下下来的。
两人快步赶回家中,樊雨花早就带着季伯山在门外等着了,看见两人回来了,连忙上前,把几包点心和粗茶塞到丁猎户手中,面上带笑地说了好一会儿话,多是些感激的,再就是让丁猎户照顾她的宝贝儿子。
后面又让季仲远给老头磕了头,这就算拜了师了,师父是要当亲爹孝敬的,季仲远亲爹走的早,丁猎户又对脾气,对此倒是一点意见都没。
家里气氛早就缓和过来了,送走丁猎户,常小惠就在厨房帮着樊雨花做饭,一边干着活一边说着话,声音很轻,不知两人在说什么,只看见时不时轻笑一声,就知道之前那点不快早就烟消云散了。
季仲远把季云朵叫了过来,这小丫头在学着做针线,给自己破了的裤子打补丁,做得歪歪扭扭,但也是一针一线认真学了的。
他从布袋里掏出一把酸枣来,这是他们从北山村回来的时候,在路边打的,酸枣水分不多,有点酸也带着甘甜,平时大家都不爱吃,因为不顶饿,但是拿给小孩子做零嘴却是很好的,季云朵欢欢喜喜寻了个碗,洗了枣子就拿去厨房和母亲嫂子分食。
季伯山喊季仲远帮着给院子里的木柴移到柴房里去,这些柴已经晾好了,要是下雨被淋了可就不能烧了,柴房隔壁是储物室,里面存的是季家的粮食。
今年樊雨花留了不少大米和面粉,足够一个冬天的口粮——但不能保证顿顿白米白面吃到饱,至少不能饿死。
这也是季仲远做工作的结果,其实工作不太难做,樊雨花自己也饿怕了,至少为犹豫了一日,便决定留下足够的粮食,不去卖了。
储物室里还有些瓜和蔬菜,都不错,因为容易变质,基本都是现摘现吃,只有豇豆怕老,早早地摘了下来,樊雨花刷了坛子,这几日晾干了,就要腌了豇豆,作为冬天难得的青菜吃。
地面上堆着一大袋子切好的土豆块,季伯山准备这几日就把土豆种下去,约摸到了明年开春就能收了,青黄不接的时候,土豆是十分重要的口粮。
这边的活做好了,那边的饭也煮好了。
晚上吃羊汤,这是最省肉的吃法,樊雨花总是精打细算,可舍不得一下子吃掉一条羊腿。
不过羊汤熬的十分浓厚,放了葱花和足够多的盐,还放了醋,只是这时候没有胡椒,不然多点辣味才好吃。
滚烫的羊汤冲进碗里,带起阵阵诱人的香味,季家人都顶不住这个味道,他们真的太久没有吃肉了,没了荤腥,肚子就没有底,吃再多的素食,也饿的很快,总也不觉得饱。
趁着羊汤滚烫需要放凉,樊雨花带着常小惠手脚麻利地洗了锅子,又烙了几个白面饼,这次可是纯白的面,用樊雨花的话来说,绝不能糟践了这么好的肉。
好肉配好饼,是樊雨花在苦涩的生活中最小资的坚持。
一碗羊汤,一个烙饼,每个人的饼都一般大,汤里的肉也一样多,把饼子掰碎扔进汤里吸饱了浓香再扔进嘴里,那才是无上的美味。
一家人吃得满口生香,心满意足。
说说笑笑间,天色越来越暗,樊雨花道:“这雨不能小了,晚上都关好门窗。”
好在季伯山每年都会修补家里的屋顶,再大的雨,家里也不会漏水,关好门窗任风吹雨打,家就是最安全最温暖的避风港。
于是常小惠用洗干净的木槿叶子煮了水分给众人洗澡。
平日里他们多用皂荚和草木灰清洗身体,但是皂荚刺激,气味不佳,草木灰使用感就更差了,如果有时间去采木槿叶子,他们都爱用木槿叶子洗头洗澡,不仅洗得干净,而且温和不刺激,还带着清淡的草木香气,让人彻底褪去一身疲劳,清清爽爽入梦乡。
季仲远在燥热中被雷声惊醒,他直觉自己并没睡多久,只因洗过的头发和身体太舒服,所以睡得快,又因野山羊肉的功效让他坐立难安,躁动难受。
他不知道,季伯山屋里到现在还在奋战,哼哼唧唧的声音被厚实的墙壁阻隔,又被狂野的雨幕遮掩,外人看不到的地方是极致的缠绵。
季仲远站在窗前,开了一道细细的缝往外看。
这雨也太大了,好在没有风,不然开窗的一瞬,他就会被暴雨浇灭所有火焰。
他不太想用手解决,深呼吸几口,就在窗边吹着冷风。
突然,一道闪电划过天际,直直砸向地面,劈中村头一棵老树,把他吓得一个激灵,紧接着就听见暴雨中阵阵呜咽的绝望的哀嚎。
季仲远猛然循声望去,只见一个瘦小的身影在雨中挣扎着挪到了街对面的周家门前。
那个身影跌了好几跤,有那么几次季仲远觉得这人再也爬不起来了,但他还是一步一挪,跪在了雨中,凄厉地哭嚎。
“四婶儿,救救我,救救我……”
“我好疼啊,好疼啊,我要死了……”
声音那么绝望,那么无助,听得季仲远心都揪了起来,跟着一抽一抽地疼,又一道闪电掠过,季仲远接着白光,隐约看到了地面的血红。
他一皱眉,就见周家门开了,一个人出来把门口的人拖了进去。
心刚放下,不多会儿,自己房间的门被敲响。
季仲远开门,只见樊雨花打着伞站在门口,他连忙把樊雨花迎进来,樊雨花却不肯进,只急切地说:“我给你准备的伤药还在不在?”
之前季仲远要跟丁老头上山,樊雨花担心他会受伤,便提前去郎中那买了点跌打损伤和止血的药,只是这会儿不知道是在家还是被他拿去了山上。
季仲远道:“在,我一直贴身带着呢。”
樊雨花点点头,说:“快拿出来,你周婶的侄子受了伤,流了不少血,正挨家挨户借药呢,你拿来我给送去。”
外面暴雨倾盆,季仲远哪能让母亲摸黑外出,连忙说:“娘,你快回屋,我送去就成。”
樊雨花点点头:“你快送去吧,说是伤得挺重的。”
季仲远顾不得穿外衣,只穿了里衣,拿了药接过伞便走,只听樊雨花在门口大喊:“你自己也小心点!”
季仲远怀里捂着药匆忙往周家去,周家周婶是樊雨花的手帕交,从小便玩的好,嫁人又嫁了隔壁,平日里多有来往,后来因为樊雨花想让周家二姑娘嫁给季仲远做媳妇,周家不愿意,这才有了点隔阂,但是一旦有事,两家还是会互帮互助,绝不含糊的。
季仲远踩着雨水大步来到周家门前,敲了门没人回答,他便直接推了门进去,这是他来这个世界才形成的习惯,村人们淳朴,一般门外喊喊就进了,有的太熟的,直接进家里也不会说什么,季仲远便觉得是雨太大,周家没听见,直接推门进去了。
周家的女儿们已经都嫁出去了,只剩一个小儿子住在侧屋,这会儿屋里一个人没有,只有一个房间亮着微弱的火光。
季仲远心想这大概是都出去借药了,所以不在家,也不知道这么大的雨去哪里寻他们,既然自己有药,就先给人用上,免得耽误了伤情。
他推门走进去,便见床上躺着一个瘦弱的身躯,只下半身盖了被子,趴在床上,露出一副洁白的后背,和上面狰狞的、血腥的伤痕。
第9章
怎么伤得这么重?
伤口还在往外渗着血,因为被雨水泡了,伤口格外狰狞。
季仲远连忙把药放在一边,随手捋了下被打湿的长发,拿起一旁干净的布巾轻轻擦拭那些深深的可怖的伤口,这些伤口纵横交错,像是被鞭子抽打过,肩头还有淤青,看上去不知是被什么东西打了。
这是要把人往死里打的架势,什么仇什么怨,季仲远皱着眉头,打开一瓶止血药,轻轻敷在一道血淋淋的伤口上。
这药似乎烈了些,趴着的人在昏迷中呜呜咽咽地哼叫起来,季仲远连忙轻轻按住他完好的部分皮肤,哄道:“别乱动,给你上药呢。”
那人迷迷瞪瞪侧过脸来,双眼还是紧紧闭着,却能看见眉心一抹浅红,季仲远一愣,这不是白天见到的那个少年吗?
这会儿脸倒是干净了,可是情况却更惨了,他面色潮红,显然是发起热来了,看上去神智已经不太清晰,凶险万分。
这时,一阵推门声响起,紧接着一声惊呼:“阿远,你这是干什么!”
季仲远回头,却见周婶半湿着身子,错愕的站在门口看着他。
还以为是怪自己擅自进了屋子,季仲远连忙解释:“我来送药,见你们都不在,怕耽误了,便自己来给他上药了。”
谁知周婶惶恐的点并不在这里,她一把拉住季仲远,颇有些气急败坏道:“你傻了啊,他是个双儿!”
季仲远一时没反应过来,就听见后面有人跟着惊叫:“你看了人家双儿的身子?”
季仲远一抬头,才看见周婶身后还跟了个年纪轻点的妇人。
他突然惊醒,这个世界的性别问题!双儿在伦理方面一直是被当作女孩儿看的,这个保守的世界,他一个大男人看了人家的身体——还上手了——就是玷污!
他愣在那里,一时不知如何是好。
他一直没有这个双儿的性别概念,把那个少年当男孩看,却忘了男女大妨,忘了这个世界的保守!
周婶身后跟着的,是里正家的儿媳,当时就跺着脚放下手中药,去找里正了,周婶也头疼不已,便说:“你先在正屋坐着,我去找你娘来。”
说着,把季仲远推到外屋,让他坐下,然后飞快地去请了樊雨花过来。
不一会儿,所有人都到齐了,季伯山也跟着来了,樊雨花紧紧握着季仲远的肩膀,轻声说:“儿子,不怕,这不是你的错。”
季仲远眉头紧蹙,抬头问樊雨花:“娘,他们会怎么办?”
樊雨花摇摇头:“不知道,得看里正怎么说。”
季伯山道:“阿远是好心,又不是故意的,不会怎么样的。”
这边说着定心的话,那边的里正已经问完了周婶的话,过来问季仲远几句,又问了樊雨花一些细节,之后便沉思了一会儿说:“周家的去季家时只说是自家侄子受了伤,并没有说是个双儿,仲远来的时候周家没人,一时心急摸了人家的身子,是好心,也是不知情,不能说他有罪。”
季仲远心里稍微放宽,又听里正说:“只是双儿毕竟是双儿,你摸了人家身子,这孩子就再不能嫁人,就算放回家去,家里人也容不下他,他这辈子就完了,我看你们这一出倒也是有缘,仲远呐,你可愿娶了他?”
季仲远如遭雷击,娶了他?
樊雨花比他反应还激烈,嘴快道:“这怎么行,那是个不能生的双儿啊,也不知道是什么人家什么品性,我们不能娶啊!”
季伯山也说:“就是啊里正叔,这嫁娶是大事,不是随便啊!”
里正摇摇头,对周婶使了个眼色,周婶叹了一口气,说:“雨花,他叫田小野,是我一个远房侄子,他娘在他四岁时便没了,他爹娶了后娘,有了个能生的双儿,对他便是万分嫌弃,动辄打骂,我劝过几次,奈何家里那位不在了,我这个婶子怎么好老去说,今儿个夜里,他是被家里打得狠了,才跑出来向我求救,我看他已经快不行了,也是个可怜的孩子。”
“小野懂事,也勤快,是个好孩子,但你们也看到了,他眉间那红记淡得很,确实不能生,你们若是不想要,我便留他在家当自己孩子养着。”
樊雨花微微松一口气,抹了把汗道:“既然你能养着,我们就不掺合了,仲远还年轻,我们家日子会越来越好,可不能断了我家香火啊。”
里正抽着旱烟不说话,周婶叹了口气,去里屋照顾田小野去了,樊雨花请示过里正,就准备带季仲远回去。
却不料一直眉头紧锁的季仲远突然问道:“要是他家里人来寻呢?”
樊雨花脚步一顿:“什么?”
里正抬头看了他一眼,说道:“他爹要他回去,那自然谁也不能留他。”
可是他爹是个能把他打死的畜生啊!
季仲远又问:“他爹要是知道了今晚的事会怎么样?”
里正抽了口烟,不说话了。
季仲远又看向樊雨花,樊雨花也不说话了,撇过头去不看他。
有些话女人不好说,男人确实知道的,季伯山轻声道:“多半是打死,或是卖去……那种地方。”
被玷污了的双儿没有任何价值,还会让家族蒙羞,一般的家庭都会将这样的孩子拒之门外,有些脑子不好的,甚至会卖掉他们,换一笔钱。
也就是说,若是自己不娶他,这少年几乎就被判了死刑。
季仲远闭了下眼睛又睁开,认真地说道:“若是他愿意,我便娶他。”
一石惊起千层浪!
樊雨花长大了嘴,却不知道该说什么。
里正停了旱烟,深深看向他,哑着嗓子问:“你当真这么想?”
“是。”季仲远说道:“终究是我唐突,毁了人家声誉,我自然是要付起责任的,若是他愿意,我便娶了他,若是瞧不上我,就让他找个住处,我养着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