季仲远叹了口气,由衷道:“哥,咱们得加把劲了,得让咱家的女人们都过上好日子。”
季伯山颇为诧异地看着自己的弟弟,做梦也没想到这样的话会从自己的混混弟弟嘴里说出来,心中也是暖意一片。
“行,咱爷们得支棱起来。”
两人跑过去帮着收拾稻谷,两个女人见他们背着的筐滴滴答答漏着水,都好奇地跑过去看,见着泥鳅杂鱼和田螺,眼睛里都放出了光彩。
特别是季云朵,她才十二岁,打出生几岁刚记事儿家里就遭了难,几乎没有过上一天好日子,从小就吃不好穿不好,人长得又瘦又小,只一双大眼睛布灵布灵地在小脸蛋上闪烁,显得很有灵气。
这会儿看见吃的她几乎都要流下口水来。
收拾完稻谷,四个人高高兴兴回家去,路上见着几个村民因为一点稻谷闹起来,都说自己的稻谷少了,被对方拿了,闹的不可开交。
季仲远感叹时人生活不易,却不知他家少有这些麻烦,完全是因为他这个打人往死里打的村霸镇场子,没人敢打他家主意。
不多会儿就走到了家,樊雨花正在堂屋里做绣工,她眼睛不太好,做一会儿就得揉揉,见着几人回来了,便放下手中活道:“锅里热着菜团子,你们去取了吃。”
菜团子是芹菜叶和着豆面做的一种吃食,樊雨花在里面放了些盐,这就让难以下咽的菜团子稍微有了点鲜美的味道,菜团子能吃饱,但太素,怎么吃都觉得肚子里少点什么。
季仲远把筐递给她看:“娘,我和大哥摸了些鱼和田螺回来,晚上咱们炖鱼吃。”
樊雨花连忙跑来看,见着那么多泥鳅杂鱼,笑眯眯道:“还是我家仲远有本事,第一次下田就弄这么多好东西回来,今晚娘都给炖了,全家都能吃饱。”
又看见两筐螺,说道:“这东西不顶饿,留下一小篮子用辣子炒了做个菜便是,趁着日头好,你俩背去镇上卖了吧,换些银钱再给我买点红色的线回来。”
她想了想又叮嘱道:“路过北山村在徐货郎家买就行,可别在镇上买,贵着呢。”
“好嘞。”
兄弟俩虽然很累,但年轻人身体好,稍微休息一下就又能上路,两人各吃了七八个菜团子,喝了些水,挑了些不太大的田螺装了一篮子留在家里,大的好的要拿去卖掉,小的可卖不上好价钱。
两人一人背一个大筐从家出发,一步一步走到镇子上要路过四个村子,路途十分遥远,等到了镇上,季仲远原以为自己的脚会断掉,然而却只是有点疲累,不得不惊讶于这身体是真的牛,想来是常来镇上买酒喝,走习惯了。
镇上原来有专门的市场,类似夜市早市的形式,百姓们想在市场里卖东西,需要缴纳一定的摊位费,摊位费不贵,两个铜板可以摆一天,三个铜板可以在最好的位置摆一天,先到先得,不过这两年经济形势不好,官府免了摊位费,但还是有专人在管理,避免出现争位置打架等情况。
这会儿已经是下午了,算算时间两人只能卖半个时辰左右就要往回走,不然就要赶夜路,这时候可没有路灯,路过的村子里家家户户也大多舍不得点灯,即便是点了,也只限于自家照亮一点油灯光,大路上伸手不见五指,十分危险,原身就是走了夜路撞了树,直到第二天天亮才被发现送回家,这才一命呜呼。
市场上摆摊的人不多,兄弟俩找了个稍微好点的位置卸下筐,季伯山吆喝着:“新鲜的田螺,刚捞上来的,个头大,肉厚,便宜卖,想要的可以过来看看。”
路过人多有来看的,这个季节的傍晚,许多人喜欢用辣子炒了田螺坐在门口吸的,一吸溜就是一口又辣又鲜的汤,再吃掉大块螺肉,就是这年头最好最美的滋味了。
食肆里也有这样的螺卖,一盘能卖十几个铜板,若是用酒泡了,再精细地做成下酒菜,就能卖到三十文,是农家不敢买的金贵食物。
季家兄弟的田螺是自家稻田里的,个头大,又没有成本,卖得确实不贵,五个铜板能买一斤,季伯山原本就打算这样卖了,但季仲远却不愿意,他觉得这样卖两大筐螺也就百来个铜板,不划算。
于是他多费了些功夫,把又大又好的螺捡出来单独分成一筐,这一筐要卖八个铜板一斤。
许多人奔着大螺来的,问了价格却觉得有些贵,转而去买普通的螺。
季伯山说:“你这样分,都没人买大螺,怕是卖不出去了。”
季仲远笑道:“怎么会卖不掉,哥,你没发现那些问了大螺价格的人再买小螺就不怎么砍价了吗?”
季伯山仔细想了想,颇为惊奇道:“确实如此。”
季仲远笑道:“这不就行了,等到要走的时候,这些大螺再降一文钱,许多人便会觉得得了便宜,不愁卖不出去。”
季伯山赞道:“还是你有主意。”
他们站了许久,果然小螺卖得很快,后面大螺降价,也有人来买,最后剩下一些,看天晚了,两人着急走,直接五文一斤,连大带小卖给了食肆,算算钱,共挣了一百六十多个铜板,比原计划的多挣了近五十个,兄弟俩都很高兴。
农家人不讲究人工成本,肯出力气,在季伯山看来,这些就是纯赚。
第3章
北山村紧挨山前村,两村共用一条河,也常有来往,只是中间有一座小山头隔挡,才分成了两个村。
北山村日子过的不比山前村好,有些山前村没有的小铺子,北山村有开,北山村没有的,山前村就有,两村差不多天天有人往来买些东西交换货物,走动频繁。
徐货郎家在北山村中间的位置,也没有开铺子,大家都知道他家有货卖,多是些零零碎碎的小物件,谁家针线盐巴用完了,直接去他家买就成。
徐货郎家的针线都是普通的货色,红线虽红,却不算鲜亮,用来做镇上的绣活是够了,要是到县城里,那还是不太行的。
兄弟俩用一个铜板换了一筒红线,大红的线结结实实地绕在线车上,很是厚实,刚从徐货郎家离开,就在路上遇到有人挑着担子卖饴糖,一文钱三块,三文钱能买十块,不过这会儿他担子里的饴糖看上去已经快卖完了,剩下十一块,季仲远想到家里瘦瘦小小的女人们,就商量着三文钱十一块包了,货郎没怎么挣扎就同意了,这些饴糖是卖剩下的,个头不算大,十一个不比大个的十个多多少。
他掏钱掏得爽快,季伯山在一旁欲言又止,等包好了饴糖又上了路,才犹犹豫豫开口,说:“阿远,你怎花钱买这些东西,娘知道了要骂的。”
季仲远吃惊不已,没想到季伯山一个快三十的汉子,买两块糖还要怕妈妈骂,这日子也太惨了些吧。
他说:“不过是几块糖,咱家几个女人都没怎么吃过,买回去也好尝个鲜,娘不会说的。”
季伯山叹道:“娘管钱管得严,你又不是不知道。”
“没事的哥,放心吧哈,娘要是骂了,我担着。”
“不是谁担着的问题,唉,你呀,也得学会攒钱过日子,咱们现在吃都吃不饱,你买这饴糖,那不是糟蹋钱吗?”
“……”
兄弟俩一路嘀嘀咕咕,边说边走,季仲远听着大哥絮絮叨叨教他好好过日子攒钱娶媳妇,如同唐僧念经,心里倒是不烦,他前世一个人孤独与病魔斗争,今世有了大哥,虽是有些婆妈,但总觉得被关心着,也挺好。
行至北山村北头,就要翻过小坡回到自己村,突然听见有人在哭,两人对视一眼,循声过去,只见一个衣衫破烂的少年蹲在林子边上抱着头哭,两人赶忙过去查看。
季仲远问道:“你怎么了?”
那蹲着的小少年吓了一跳,回过头惊慌失措地看他们一眼,一言不发,站起身来就跑开了。
季仲远只看到他雪白的皮肤,一双红肿的泪眼,以及眉心的一抹淡红。
他猛然想到了这个世界奇怪的性别,双儿。
那双儿跑得很快,一会儿就进了村子,看不见影儿了,季仲远转头问季伯山:“哥,这怎么办?”
季伯山想了想说:“别管了,一不认识,二又是个双儿,不好管多。”
也只能这样,这会儿可没有报警一说,自己事自家管,多得是乱糟糟的事情。
只是第一次见到双儿,季仲远有些好奇,又往村子里多看了几眼,惹得季伯山只笑他,说他想娶媳妇娶夫郎了云云,两人说笑着便回了家。
一回家就闻到一股饭香,季云朵正在院子里捣米,一见他们来,兴奋道:“大哥二哥,阿娘炖了鱼汤呢!”
半筐杂鱼炖了可以管全家人一顿饱,做成汤则可以管两顿,樊雨花吃了这么多年苦,太知道怎么样才能让日子过得踏实些,绝对细水长流型。
这会儿樊雨花和常小惠都在厨房忙活,只剩季云朵一人在院子里,季仲远对她比了个噤声的手势,麻溜地往她嘴里塞了一块饴糖。
季云朵瞪着圆溜溜的大眼睛,鼓着腮帮子小声问道:“这什么?”
季仲远轻声说:“饴糖,快嚼了吞下去。”
常小惠立刻心领神会,大口嚼了起来,饴糖淡淡的甜味在唇齿间蔓延开,小姑娘从未吃过这样的味道,笑得眼睛都弯了起来。
“哥,我不跟娘说。”
季仲远摸摸她的头:“真乖。”
季伯山在一旁看得哭笑不得。
这会儿饭好了,常小惠在院子里摆了桌子,樊雨花端着鱼汤出来,她做饭很有一手,平日里凑合也就罢了,有了鱼,就不能糊弄,不然对不起这新鲜的食材。
季仲远把樊雨花拉到一旁,让她在板凳上坐下,自己则乖巧地站在她身后,为她捏肩,他手劲大,手掌厚,捏起来很是舒服,乡下人脑子里多是劳作,成天干不完的活,哪有人懂得这般享受。
樊雨花舒服极了,满意地说:“我二小子孝顺呐!”
季仲远趁热打铁,讨好地说:“娘,我们今日走了运,螺全卖了,原是只能卖一百来文,亏得大哥走街串巷大声吆喝,我们卖了一百六十多文呢!”
樊雨花眼睛一亮,欢喜道:“这么多?”
季伯山把钱袋子交到樊雨花手里,憨憨笑道:“娘,都在这里了。”
樊雨花点点头:“大山受累,有力气也得省着使,年轻的时候不懂事尽出力,老了就要遭罪了。”
季伯山笑笑,家里日子苦,他这个大男人不出力,难道要小女人们养家不成?
季仲远连忙说:“大哥说辛苦还是娘辛苦,咱们家的女人都能干,也都能吃苦,太让人心疼,所以我买了几块饴糖,想着让娘和嫂子还有云朵都尝点甜。”
樊雨花身子一僵:“你买了饴糖?那东西贵着呢!”
季伯山斜眼瞪季仲远,瞧吧,要挨批了吧。
季仲远却是叹了口气,说:“我何尝不知道贵呢,可是想想娘带我们兄妹三个一路长大成人,有多苦,嫂子嫁到咱们家日夜操劳有多苦,云朵打出生就没吃过糖,跟着我们吃糠咽菜,没穿过一件新衣服,苦不苦,娘啊,想想你们这般苦日子,我就觉得,不过是三文钱九块饴糖,贵是贵了点,但咱们家的女人不值得吗?”
樊雨花一下子就想到了自己曾经的委屈,丈夫蒙冤,散尽家财,村人白眼,一个人养三个孩子,别说季云朵没穿过新衣服了,她这几年不也是缝缝补补,一件新衣没买过?
苦不苦?
是真的苦。
只是她的身份不容许她叫苦,生活的重任也不容许她抱怨,一路就这么捱过来了,如今有儿子体贴,给买了糖,心中已是甜的暖的,哪里还能说得半个狠字。
她叹了口气,道:“如今你也懂事了,咱们家日子总会好起来的,你说的对,咱们日子苦,可不就得吃点甜的么。”
说罢,她拿走了九块饴糖,取了三块,去厨房化开,端了五碗糖水出来。
“今儿个,咱们都得吃点甜的。”
一人一碗糖水,不算太甜,也不算好喝,所有人却都喝得津津有味,炎夏燥热的心一下子得到安抚,在物质贫瘠的岁月里,舌尖的滋味无疑是最能给人们带来希望和奔头的,一碗糖水下去,所有人的脸上都带了喜悦。
喝完糖水就要吃鱼,炖得浓白的鱼汤端上桌,鲜香一下子占满了整座小院,鱼处理不好会有土腥味,白白糟蹋了一锅美味,所以樊雨花先用油煎了葱姜,爆出香味后才放了宰杀好的鱼进去,油放得够多,香味才会炖出来,樊雨花大勺拿得稳,总能找到最不多不少正合适的那个量。
常小惠给每个人分了鱼汤,每个人的大碗里都有不少鱼肉,大家都饿了,这会儿闻到鲜鱼味,都有些忍不住。
季仲远先喝了一口汤,简单的食材熬出了最鲜美的滋味,鱼鲜弥漫口腔,他赞道:“娘做的鱼汤最好喝了。”
樊雨花笑骂道:“就你馋!”说着从自己碗里夹起鱼肉,给两个儿子一人一块。
季仲远谢过,又从自己碗里夹了一条小杂鱼放进了季云朵碗里,季伯山见了,也从自己碗里夹了一段肉厚的泥鳅肉放进常小惠碗里。
一顿饭夹来夹去,每个人脸上都是笑意。
鱼肉被啃光,鱼骨也被一点点咬着逼出最后一点咸味,最后碗底的鱼汤用杂粮饼子擦得干干净净,一滴不落地吞下肚,这一顿饭吃得才算满足。
肚子不饿了,虽然没有很饱,但是也比平时来的扎实,天也黑了下来,季仲远突然想起一事:“娘,田螺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