容沥:“莫须有?劳心劳力?本王养育阿穆多年,从他出生一直到他流落大商,也不曾叫他为什么事物操心过,若不是你强行霸住他,阿穆在南代也可以做一辈子无忧无虑的王殿下,他想要什么,本王走到今日,也能一并给他捧到眼前,不需要他国皇帝来越俎代庖!”
亭枝阙的棉布帘子厚重,叫所有的争执都堵在了这座金屋当中。
商辞昼又看了一眼容穆,见他呆愣愣的,才重新将视线放到了南代王的身上。
“你了解他吗?”
容沥眉眼抽动了一瞬:“你说什么。”
商辞昼:“孤说,你真的了解你的王弟吗?他是怎样的一个人,他的性情如何?他看似惫懒实则救世之心十分强烈,他身为王族,内心有很多从不宣之于口的东西,这些,南代王都知道吗?或者说,你以为他还只是单纯的一个小王子,这么多年,心性从未长进过,只要回到南代,就是安全的臂弯。”
容沥胸膛起伏了一瞬。
商辞昼却在此刻语气缓缓道:“恰恰相反,回到南代,才是他最危险的时候。”
“南代国从上到下,那么多的子民,那么多的朝臣,容穆能在这样的视线中躺一两天,但他能躺一两年吗?所有人都没有逼他做任何事,但所有人也都在他的眼皮子底下艰难生活着,孤不管南代国有什么乱七八糟的事儿,孤只知道一件,那就是南代国谁都可以死,唯独容穆,不行。”
容沥眼神锋利,他看着商辞昼道:“你果然知道。”
商辞昼笑了一声:“孤也并非知道很多,只是这么多年对着邻居,总得多盯着那么一两眼吧?亭枝回来孤身边后,又屡屡提起向往南代。后来汉口河那日,孤一看到你就什么都明白了,亭枝与南代千丝万缕,南代却偏偏秘辛众多,这叫孤心中如何安定?”
容沥诡异的安静了下来,看着商辞昼接着道:“蚕食南代根基的呕血之症唯有以莲入药可治,但偏偏莲花不是取之不尽用之不竭,三百余年,奇异病症屡屡出现,但四季轮回缓慢根本衔接不上供需,南代本应早就是危楼一座了,现如今居然还能与大商抗衡,孤一直在想,是什么人在中间供养着整个国家的国运?这么重的担子,又是怎么被挑起来的?”
商辞昼说到这微微倾身,眼神深黑不已:“唯有不断催生莲株,方能解南代困境,南代整国种莲,再有奇人倾力相助,才能绵延至今,对否?”
他说完缓缓收回身体,手指搭上茶盖:“亭枝就是奇人一人,而最叫孤为之诧异的,就是他能引活莲株,碧绛雪如此,东宫玉湖如此,甚至去过一次的深山野池也如此,这般救国救民的能力,亭枝自己又善良心软,叫孤如何放心他一个人待在南代?”
容穆猛地看向商辞昼,根本没有想到这朵黑莲花居然还会叫人回头照看他们去过一次的野池子——他的确是在那里倾泻了灵力,商辞昼若是刻意留神,定会发现那里重新长满莲株!
而南代国的秘辛,他竟然就这样在无人告知的情况下猜了个七七八八?!
这一切的东西,商辞昼从来都没有和他说过,容穆知道他心中有猜疑,却并不知道他已经快猜到了真相尽头。
容穆下意识看向容沥,就见对方垂眸,半晌才抬眼道:“大商除了一个开国皇帝史书有名外,其余君王多少都有些蠢笨,现下终于又出了一个你,勉强还能叫我南代看上一眼。”
容沥轻声道:“可就算你猜到这些东西又如何?容穆从一出生,就被本王瞒了下来,过去的南代不知道他的能力,如今的南代也不会知道,所有人都会爱他,当他是一个历尽艰险从小丢失的王殿下,而不会知道他有治病救人的本领。”
“在这一点上,本王同你一样自私自利,只是阿穆心善,是需要本王时时刻刻盯着,好叫他不要再为某些事某些人,折损自己好不容易将养的差不多的身体。”
容沥说到某些人的时候,语气微微咬重,容穆知道他是什么意思,折了自己的杆子救人,已经触及到了王兄的底线。
容沥神色冷漠的看向商辞昼:“至于你知道的这些事情,都不会发生在他的身上,本王自会盯紧他,不叫他损伤一根汗毛。”
商辞昼眉眼压低:“就算你这样说,孤也不会叫你带走他的,一入南代必然身不由己,天底下哪有白得的好处,呕血症好了,谁管催生莲株之人的死活?这样消耗自己的事情,孤绝不可能眼睁睁看着他去做。”
“况且他身具这样的能力出生,那以前王族中维持国运、又有这样能力的人都在哪?既然你疼惜王弟,为何不叫他们出来齐心协力?”
容穆看向言语掷地的商辞昼,一时间胸中有些无言。
为何不叫他们出来?
当然是因为他们都没了,并且是以一种极其惨烈的自我燃烧的方式,用以维持南代国几十年的和平安稳,又接着重复这等悲剧。
容穆细眉微微蹙起,一件事情,但凡叫人感觉不舒服或者下场凄惨,那再大的功德再优越的能力,都像是一种枷锁,而并非上天的恩赐。
商辞昼显然很了解他,他的确是从很久之前就在考虑如何终结花君魔咒,商辞昼将自己留在大商,不知道是不是感觉到了他对这件事情的关注——好在如今冬日,休养生息,不用立刻叫人为了这个事情而火烧眉毛。
容穆左右都有些坐不住,看着商辞昼和容沥如同两把尖刀,刀刀不见血的往对方的心窝里戳。
这不是他想要看见的结果,容穆摸了摸碧绛雪的缸沿,慢吞吞开口道:“阿昼,你不要与王兄吵了。”
商辞昼深吸了一口气,看向容穆:“……孤本不愿意思考这些,也不愿意拿出来说,孤一直知道南代国背后必定有人,但万万不想看见,是亭枝与南代国有这种生死相依的关系,孤宁愿糊涂,也难得糊涂!”
容穆眼眸眨了眨:“既然你知道,我不妨再告诉你,南代除了王兄没有一个人知道我的身份,你们大可不必为了这种人身安全问题吵起来,不论是在大商还是在南代,我都可以无忧无虑生活的很好。”
说着他起身,走到容沥身边,为他倒了一杯新茶:“王兄,你也消消气。”
容沥接过他的动作,又示意他坐在一旁,对着商辞昼道:“不论你如何想如何做,阿穆都要随本王回南代国,本王自有长兄义务看顾好他,我也明确告诉你,你这种偏激凶恶的人,不适合待在他的身边。”
容穆喉咙咽了咽,正要说话,就见商辞昼忽然抬手,亭枝阙的大门帘外有人小声道:“惊扰陛下与南代王了,是江大人的药熬好了,喊小殿下喝药。”
隐一的声音。
商辞昼看向容穆:“药是你王兄带来的,想必是对亭枝的身子有好处,亭枝先去偏殿喝药,万万不可耽误身子。”
容穆是真的半点药都不想喝,如今也没有心情喝药,然而容沥却转头对着他道:“阿穆乖,去喝,好好补一补你在西越战场的亏损。”
容穆顿时噎住,他知道王兄还在为碧绛雪折损花叶而生气,此时便也不敢再犟了,只好一步三回头的掀开门帘走了出去。
江蕴行果真等在外面,或许是天寒地冻,他手上没有端着药碗,而是在偏殿用水温着。
“殿下脸色瞧着有些惊白,您可万万不能急火攻心啊。”江蕴行有些忧虑道。
容穆头痛回:“知道了知道了。”
他的脚步刚一离开,亭枝阙中,商辞昼就收回了视线,他又重复问了一遍之前被容穆打断的问题。
“……为何不叫同样身具能力的王族之人齐心协力?孤想,恐怕是王庭已经拿不出这样的人了吧,亭枝如今是唯一一个,”商辞昼声音低道,“孤不问以往的人都去哪了,孤只要知道,他们都是在南代国遭遇的不幸,这理由就已经足够孤将亭枝养在大商,好叫他彻底远离是非之地。”
容沥也撕下了在容穆面前那份最后的和善,他语气冷如数九寒天:“我南代如何,还轮不到你这个别国皇帝来置喙,故国水土养人,他在大商过冬,只会是移根动土万般不适。”
商辞昼:“万般不适……那也比他在南代国好得多。”
容沥怒从心头浮上脸面,他忍住那股子动手的冲动:“你究竟有没有听本王说话?若不是考虑到阿穆的身子与心情,本王何需与你周旋这么多?长兄如父,本王比你更有立场保护他!”容沥咬牙切齿道:“商辞昼,你一意孤行,果真是蛮不讲理的恶狗一只。”
商辞昼看着容沥怒气浮现的面容,反而诡异的平静了下来,等容沥语毕半晌,他才缓缓说出了没在容穆面前说全的话。
“孤方才说他有救世之心并非虚言,亭枝总是会损伤自己来为别人谋算……这已经不是第一次,他叫孤心惊胆战,你只想着带他回去,但你究竟明不明白,他偶尔会有一种几不可查的自毁倾向——只要他觉得这件事火烧眉头非做不可。”
商辞昼深吸了一口气:“这样的一个人,你就算如何护住,他留于南代,早晚也会见不得人间疾苦而动用自我,孤就是这么自私自利,这天下人就算是死绝了,孤的亭枝也不能再有半分损失。”
“半分,都不能。”
第80章 枯枯第80天
容沥下意识道:“你说什么?”
商辞昼却不言语了, 只轻轻摸着桌角的莲花摆件。
容沥背后蓦地松下,他突然想起了容穆刚回到南代国的时候,瞒着他私自在王庭的莲花池子里动作, 那个时候他制止了,但最终又拗不过。
他之所以能允许容穆小范围的动用灵力,是因为“花君”在南代从救世神迹,已经变成了一个古旧的不知真假的传说。
这么多年,他封存记载, 消去族谱, 叫花君殿蒙尘不再出现在世人面前,就是要让所有人都忘记南代还有这样的一个存在, 就算容穆不听话动用了一丁点灵力又如何?
容沥大可以再利用这一点, 叫人们以为容穆天生福相, 而不是他就是神迹本身。
这样南代百姓会更快的接受容穆归来, 就算他拨出三千神射营, 神射营将士也不会心生怨怼,而是对身为王族的容穆发自内心的尊崇——以为是他携带气运回归,才叫南代重新承蒙上天眷顾。
不会有很多人再去议论“花君”, 而功德会同样降落在容穆的身上, 容穆想玩可以在王庭内变成莲花, 泄露一点无伤大雅的灵力也没关系, 不想玩就是普普通通的一个小王子, 人们依旧会喜爱他, 而不会将生的希望都压在他一个人身上。
容沥要叫所有的史书不再记录, 叫所有的言论都埋于过往的尘土, 一年不行两年,两年不行十年, 整整十年,人都换了好几茬,还能有多少人知道花君的特质?
——他从太子时便开始谋划这一切,只为了不叫悲剧降临在自己的亲弟弟身上。
花君,从一开始就不应该存在。
而容沥万万没有想到,从商辞昼口中会听到这样的话语。
他将一切都准备好,但容穆却好像依旧逃不开花君的魔咒,就算没有早夭,他也有商辞昼口中的自毁倾向。
商辞昼看南代王面上表情过于深沉复杂,就像他刚摸清楚这一点的时候,晚上夜不能寐也要盯着容穆一样。
容穆最近的一次冲动行为,就停留在不久之前的天坑。
商辞昼甚至不想再去回忆,周围灰黑一片,他刚恢复意识,就感觉到容穆拔刀的那一刻。
那一刻当真是叫他魂飞魄散,以至于这些天直到回到京都,他都不能教容穆离开他的视线太久。
亭枝阙中尽是沉默,不知道过了多久,容沥才沉声开口道:“你说的这些,都是真的吗?”
商辞昼:“千真万确,孤没有必要在这种事情上骗人,若非万不得已,你以为孤会违背他的意愿,看他蔫巴巴的待在这大商?”
容沥闭了闭眼睛:“阿穆总是有自己的主意。”
商辞昼:“是,他总是有自己的主意,有时候还不会与孤讲,往往是事到跟前,孤才知道他做了什么,就像这次悄悄来西越战场一样。”
容沥似乎有些疲惫没再说话,他起身,正要往偏殿走,就被商辞昼叫住了。
“三百年,南代折损了多少王族。”
容沥侧头:“你管的太多了。”
商辞昼面上没有多余表情,他道:“那些人,最后的结局都很不好,是真的对吗?”
容沥的背影透着一股死一般的沉静。
商辞昼虽然没有收到答案,但心中却已经明了,他一直都在探查南代的秘密,没想到最后的秘密竟然是在自己最喜爱的人身上。
南代三百年供奉出的王族子弟,是南代族谱上抹不去的一道血迹,而最后一道血迹,竟然就是容穆。
商辞昼轻轻的喘了一口气,看着容沥不再回答,而是掀开帘子走了出去。
隐一的声音从外面传来:“王上去哪里,卑职领您去吧。”
容沥的声音含糊传入:“阿穆呢?”
隐一哦了一声:“殿下刚在偏殿闹呢,嫌药太苦,方才李少将军也过去哄着了。”
容沥嗯了一声,脚步声逐渐远去。
商辞昼缓缓站起身来,踱到许久未见的碧绛雪身边,他微微弯腰,碧绛雪好似蹭了蹭他的胸膛。
“你怎么还没凋谢?亭枝爱你成痴,前几天梦里都在念叨你的名字呢。”商辞昼喃喃道,他伸手摸了摸碧绛雪的花杆,“你刚出现在孤面前的时候,还是今年的春天,那时候天街细雨绵绵,一转眼,冬日都到了……南代这一切都如孤所想,但孤心中,着实有些难受得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