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男孩儿把一株垂柳放在桌上:“守时药,送到湖边凉亭。”
话毕,小男孩儿就自己跑走了。
白蔹看向湖边,瘪了瘪嘴,将柳条插进了个没水的细颈瓶里。
他从柜台前绕出来,沿着湖边的阶梯下去。
湖面有风,这头倒是比医馆里还凉爽许多。天黑了,街道上已经亮起了灯笼,但湖边只依稀一两盏,不免昏暗。
白蔹照例沿着湖边走了小半圈,在垂柳海棠亭边看见了个鹤然玉立的身影,此时正站在凭栏边,迎着如水月光。
他干咳了一声,那人听到声音回过头来,声音有点委屈:“怎么才来?”
白蔹信步上前:“医馆儿事多繁忙,一时就给耽搁了。”
宁慕衍静静看着他:“说谎,今日晚饭后根本就没有人上医馆。”
“那除了问诊开药,我就不能做点别的了吗?”
白蔹偏头,本想再装一下深沉,可近距离的看见宁慕衍的脸,忽而忍不住噗嗤笑出了声。
他伸手戳了戳宁慕衍被蚊子叮过起了大红包的脸:“这些蚊虫怎么这么不识相,竟然还敢叮宁院长,瞧好好一张脸都破相了。”
宁慕衍抓住白蔹的手腕:“还不是为着等你。”
“好了好了。”白蔹拉着宁慕衍在亭子边坐下,从身上取出了驱蚊水,给宁慕衍抹在了起红的地方:“这个药味道虽然不好闻,但是很管用。”
宁慕衍挑起下巴,微垂着眸子由着白蔹抹药:“今天小姜大夫好似心情不佳,是谁惹小姜大夫不高兴了吗?”
白蔹闻言停下了手,把驱蚊药丢给了宁慕衍,独自垂首坐着。
宁慕衍收起药瓶子,埋头去看他:“怎么了?”
白蔹搓了搓手:“我只是忽然想起了一些过去的事。”
“嗯,洗耳恭听。”
白蔹默了一会儿道:“你……前世是不是又娶亲了?”
“嗯?”宁慕衍眉头一紧:“何出此言?”
白蔹违心道:“我就是问问,你说吧,我又不会生气。”
“我怎会再娶。岭南几年颠簸,回京后新帝让我留职朝廷,我请辞回府城开办书院,此后一心传道授业,哪里有另娶。”
白蔹闻言心里已经有些美了,不过还是道:“而今是死无对证,自是你说什么就是什么了。”
宁慕衍知道事情不是空穴来风,温声问道:“好端端的作何问起这些。”
白蔹道:“你上辈子寿终正寝的时候我可都看到了,那一大屋子的人围着,可是热闹的很。若非子孙,怎还能守于床前?”
宁慕衍叹了口气:“那是书院的学生,学子尊师,莫不是还要把人拒之门外不成,再者那时我也没力气了。”
“真的?”
宁慕衍笑着摇了摇头:“这有何能作假的。倒是没想到那时你是真的回来了,弥留之际,我还以为又出现了幻觉。”
宁慕衍记得他气息微弱,卧在床榻之间,一生往事从眼前略过,很多事情已经变得模糊不清,却是唯独和白蔹的点滴记得十分清楚。
他知道一生遗憾和惦念也就独此一事,执念之间,竟是再次见到了那张朝思暮想的脸,他想开口,却是千言万语堵在了胸口,争先恐后而不知当先说什么。
却是未等他细细看看那个人,一阵大风起,他便随风飘散了。
他伸手圈住了白蔹:“虽这些事情可能无从查证了,但我所言都是真的。”
白蔹抿了抿唇,没在继续揪着此事问。
“对了,我的羊排骨呢?”
宁慕衍眉心微动:“噢,刚才我是买了来着,但是你迟迟没来都凉了,我就给吃了。”
白蔹生气的捶了宁慕衍一拳头:“你压根就是没给我买!”
“真的买了。”
宁慕衍站起身:“要不然我再去给你买一个。”
见白蔹不说话,宁慕衍往前走:“那我去了?”
“还想逃跑。”白蔹气鼓鼓的上去要打宁慕衍:“就合该你在这儿喂蚊子。”
两人一前一后的跑,惊得一对正牵着手卿卿我我的小鸳鸯一头钻进了一大笼的迎春藤里。
惊魂未定下见着也是两个年轻人,稍稍松了口气,那少年郎看着年纪比白蔹还小一点,眼角有颗痣,从花藤里出来朝着宁慕衍供手做了个见礼,姑娘则捂脸背过了身去。
白蔹干咳了一声,搅人好事怪不好意思的,他尴尬的摸了摸鼻尖,又拍了宁慕衍的手臂一下。
宁慕衍嘴角微扬,抓住白蔹的手,拉着他往别处走去。
走远了白蔹才捧腹笑出声,见着宁慕衍却未动声色,他用手肘撞了人一下:“你是锦衣卫吗,怎么都不笑。”
“我只是觉着方才的少年郎有些眼熟。”
白蔹微微挑眉。
“好了,时间也不早了,我回去了。”
宁慕衍闻声拉住白蔹的手:“而下时辰尚早,今日这么早就要走?”
白蔹应了一声。
“我带你去小市里买吃食吧。”
白蔹道:“不去了,夜里吃的太多容易积食。”
宁慕衍却并不太想松手,忙碌了一日,就等着这时候能多看他一会儿,却也未有说上几句话,心里自然是不舍得。
“那……我去医馆里坐坐?”
白蔹睁大了眸子:“要是去医馆每日何必还来湖边折腾,直接敲锣打鼓告诉众人好了。”
“这时辰想必姜大夫已经休息了。”宁慕衍摇了摇白蔹的手。
白蔹看着宁慕衍,微叹了口气。
……
“嘘,步子放轻一些。”
白蔹拉着宁慕衍到医馆,周遭邻里都已经关门休息了,没在医馆里看见姜自春,想必是回了屋子。
在医馆里难免被姜自春出来撞见,白蔹扯着宁慕衍去了后院儿的房间里,门一关,他才松了口气。
宁慕衍也还是头一次到医馆白蔹的房间里来,不由得四处看了看。
“这屋子小,你便将就坐一会儿,我出去给你倒杯茶水进来。”
宁慕衍应了一声,屋里确实没什么多余的地方活动,虽是窄小,可屋里充斥着白蔹的生活痕迹,小床上还有白蔹身上的清新草药味,他微微勾起嘴角,在床边坐下。
白蔹端着茶水进来,宁慕衍道:“这屋子虽小,可夏日炎炎倒也不觉得热。”
“后院里有老树遮阴,白日不受太阳直晒也就没有那么热。”
两人说了几句,就听轰隆一声闷响:“打雷了。”
白蔹推开窗子,外头风呼呼的吹,天边亮着闪电。
“哎呀,我去院子里把衣服收进来。你自便了。”
白蔹匆匆出门去,姜自春也听见雷声出来,父子俩一个收衣服,一个把院子里的炉子往里搬,不过几趟忙碌,刷刷刷的雨点就落了下来。
夏雨来的急促,白蔹跑回屋里,看着还安然坐在屋子里没有走的人,他眉心微动:“你怎还在?”
“方才姜大夫在外头,我如何出去?”
“爹在后院里忙,你从前头医馆出去,哪里看得见?”
宁慕衍道:“我不是怕出去撞见姜大夫嘛。”
白蔹拧起眉头。
宁慕衍见状:“罢了,我现在走吧。”
说着他站起身,在窗前看了一眼:“好大的夏雨。”
白蔹坐在床边上未置一语,就安静的看着负手立在窗边的人表演。
见着白蔹没理会他,宁慕衍又道:“伞也不给我准备一把吗?”
白蔹笑眯眯道:“哟,少爷还要打伞回去呢?青墨没守在马车跟前举着伞等少爷?”
“驾车出来太招摇了,我是一个人出来的,留青墨在府里了。”
白蔹啧了一声,一副原来如此的模样。
“好吧,没有伞那我就回去了。”
白蔹看着出门的人,悠悠道:“雨停了再走吧,要是回去淋雨发热了,又得开药看诊,有些人看诊又不给钱,我可不想亏钱义诊。”
宁慕衍闻言勾起嘴角,又退了回去,拱手同白蔹行了个礼:“虽是一家人不必说两家话,但还是多谢小姜大夫宽宏了。”
白蔹取了块帕子擦了擦被雨淋了一点的头发,外头的雨没完没了的下,坐在床边的人也随着夜深并躺到了床上。
虽是都挤在了一块儿,却是未有人道一声床太小。
“要是雨一直下,那你什么时候走?”
白蔹枕在宁慕衍的手臂上,身上被沉木香包裹着觉得分外安稳。
宁慕衍懂事道:“天蒙蒙亮走,一定在姜大夫起来以前出去。”
白蔹道:“可街坊看见你从医馆出去怎么办?”
“医馆侧门可以翻进书院里,到时候我从那边出去。”
想着端方的宁慕衍要翻墙走,白蔹觉得好笑,心想明早上一定要早点醒过来去看看。
“对了,老人家睡眠少,我爹可起的很早。”
宁慕衍道:“虽我是年轻人,但是起的也跟老人家一样早。”
白蔹好笑道:“你是什么年轻人,分明比我爹还老。”
“你不也一样。”
白蔹瞪了宁慕衍一眼:“可我死得早,没老过。”
宁慕衍闻言眉心微蹙,张了张嘴,没说出话来。
白蔹自知失言,说到了让人伤心的话题,也闭上了嘴巴。他看着近在咫尺的脸,伸手摸了摸宁慕衍的鼻梁,又摸了摸他的墨色眉宇。
“怎么样,还满意吗?”
白蔹笑了起来:“少爷真好看。”
他凑上前去在宁慕衍的眉骨上亲了一口,这才心满意足的缩回了被子里:“睡觉。”
床上有些局促,睡的并不舒坦,但是心中满足,倒也是一夜好眠。
次日,白蔹在床上翻了个身,发现十分的轻松自在,一时间觉得很舒坦,可又觉得哪里不对劲,等睁开眼时才发现昨晚上躺在身旁的人已经不见了。
白蔹坐起身看了一眼窗外的天色,已经大亮。
他叹了口气,还说看宁少爷翻墙的,早不晓得人什么时候就走了,他要是跟着去好歹还能递个垫脚的板凳,要是摔着腰可就惨了。
白蔹又摊开倒回了床上,伸手摸了一把昨夜那人睡过的位置,余温未存,但是隐隐还能嗅到宁慕衍身上的味道,证明昨夜并非是他做梦。
他心下有些惆怅,也不晓得什么时候自己睁开眼身旁的人也一直还躺着。
这一日虽是没有很快到来,不过值得高兴的是:
立秋这一天,青山书院竣工了。
第49章
书院竣工后,清扫干净了建造之时留下的杂物,陆续有园工搬进草木种植。
原本规划的地就有些老槐树,建造之中也都保留了下来,而今书院楼宇完工,草木尚未种植完善,却也并不觉得光秃。
白蔹虽日日能见着书院的进程,但是大门进去还得好远一段距离才能见着课室的建造,自从圈了围墙以后就见不到内里的进度。
这朝屋宇建造完毕后,他还是头一回走进书院。
从医馆旁头朱门入,入门到似像大户人家的府邸一般有一块极大的影壁,上头刻着青山书院四个大字。
过了大石壁,入目便有一个青石铺地的开阔场地,左右是廊檐。
他正在想这么大的地怕是能站上千人了。
“白蔹,来这边。”
闻声抬头,宁慕衍正在不远处查检园工带进来种植的草木。
白蔹就着广场跑过去:“都要种些什么草木啊?”
宁慕衍屏退了左右跟着的人,青墨也识趣的退了下去。
“入秋少不得金桂,另便是书院常植的梅兰竹菊四君子,再我又让添了些松柏。”
宁慕衍举步带着白蔹上了廊檐往里走,左右无人他伸手牵住白蔹:“书院里原本就有些槐树和香樟,倒是用不着种植太多别的。”
白蔹左右张望,倒是正如宁慕衍所言,已经自用绿植,再种也只是为了让书院更有读书人常出入的气息。
廊子过半,这朝才见楼宇。
宁慕衍介绍道:“东西南北四个方向分置楼宇,为东西南北院。”
“其间面朝阳初升的东院为学生的课室,也是几个院最大的,为东一院和东二院。一院为秀才及以上的学生课室,二院主要是童生以及开蒙课室。”
白蔹听得入神,虽是未曾在书院上过学,可光是见着这么好的楼宇,以及细致划分的课室便让人神往,又何况是读书人。
“那宁院长要带学生的吗?”
“这是自然。”宁慕衍道:“不过尚未定好,还得过两日召集所有夫子集议。”
看完东院,挨着与之不远的是西院:“这边不算大,是夫子素日集议办公的地方。南院是学生的卧寝地,北院为食堂。”
东西南北四院相围,中部为花园荷池,亭台水榭。
出主要四个楼宇,东北处有一个廊子相接的独楼,是藏书阁。
西南一边另是一片未曾铺石板的大草场:“是六艺中练习射、御的地方。我打算让园工把松树就种在这边。”
白蔹惊诧,在外头只见主东西南北院的屋角,却是不知里头还另有乾坤的多。
“这朝建造下来花费怕是不小吧。”
宁慕衍笑了一声:“若我散尽了家财,那你养我吗?”
白蔹往后退了一步:“若是如此,那我可得好好再考虑我们之间的关系了。”
宁慕衍伸手把他拉了回来:“瞧把你给吓得。宁家基业深,早年间城西这片尚且还是荒地之时就在宁家手上,除却门口买下的那几间铺子外,其余的地皮都是自己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