白蔹记得那场宫变是在夜里发生的,虽不知其间细节,但是白蔹知道结果。
陛下重病之时小皇子不过是个八九岁的孩子,虽是生来聪慧,可到底不是能坐拥天下的年纪,昔时荣耀拥附之人倒是多,可也不过虚假繁荣,真正到了最后关头力挺的人并没有几家。
宫变当日五皇子领兵进宫,一举拿下了伶妃,借此机会坐上了皇位,边家到底是底蕴太薄,未能在权势争斗中多机敏,最后给人做了嫁衣。
五皇子登基以后便以小皇子谋反为由,诛杀了边家九族和处置了与之来往过密的臣子,宁家就是其中一家。
谭芸和宁正裕被处死,而宁慕衍因是先帝厚待重臣,除却和边代云是夫妻以外,实在找不出别的证据证明他参与其中,宁慕衍的老师力保,齐家维护,这才落入天牢未曾处死。
五皇子多疑残酷,最后还是让宁家剩下的人流放岭南。
这些事情白蔹都是知道的,可是他一直有一件事不明白,而今也终于可以问出来:“边代云作为边家人,理应一开始就被处决,为何他反倒是能在宁家出事的时候和离独善其身?”
宁慕衍叹了口气:“要说边家可恨,不单是为人臣子贪心不足,陛下厚待却还生出不臣之心。明知边代云在出嫁以前就有倾心之人,可是却棒打鸳鸯,硬是让边代云嫁到了宁家。”
“成亲后他性子十分冷淡,且不愿意与我靠近,我本就对他无心,再者边家以陛下恩宠逼压结成这桩亲事,我更为厌恶,他此番倒是落得两人轻松。也是后来我无意撞见他与人相会,这才探听清楚了他过去的事情。”
边家在州县做芝麻小官儿时,邻家也是一户小官人家,官位虽是不高,可也从祖上便开始做官了,深谙做官之道,对边家曾多次相护和指点。
两家人的关系便越加的亲密起来,两户人家年纪相仿的孩子也自然而然的走的很近。
若是边家一直在州县上做官,许是未来边代云就和自己一墙之隔的易凌霄终成眷属,可偏偏是命运弄人,边代云的姐姐入宫得了恩宠。
边家从九品芝麻小官儿一路高升,从县官做到州官,后又进永昌府,入京城。那般势利眼就再也瞧不上昔时与之有恩的易家,原本两个年轻人到嘴边的婚事也就此作罢。
易家知道而今边家早已经攀附不起,自觉退避,父辈清醒,可是年纪尚小的年轻人如何甘心,只知是相守变成了泡影,不肯放手。
宁慕衍冷着一张脸,本不欲说出那些让他烦厌的话,可是想着白蔹是自己最亲近的人,便还是告诉了他:“边代云和易凌霄曾私奔过,可被边家抓了回来。边代云早就是易凌霄的人,即便如此,边家仍然还是把他嫁到了宁家。”
白蔹闻言震惊的捂住了嘴,前世也还真跑过,其实跟边代云看诊的时候他心里就有了些底,只是没想到边代云胆子那么大,且宁慕衍还真知道这些事。
前世宁慕衍怎么也说是先帝重用之人,曾做到户部尚书,也是权臣一时,遇到这样的事情,同吃了一只死苍蝇在嘴里有什么区别。
以前白蔹一直觉得自己是最惨的那个人,可而今知道这些事情,忽然发觉他们三个人好似各有各的惨。
白蔹弱弱问了一句:“少爷是怎么知道这件事的?”
宁慕衍道:“我与他成亲开始,便是两厢推脱不想同房,时日长了也就心照不宣。是成亲几年后,两家人看着未有所出,一开始劝,后头就开始使法子,边代云为了让我死心,自己和盘托出了。”
“我早有猜测,并不多吃惊,只是警告他若要继续粉饰太平,以后别再去找你麻烦,如此继续装着夫妻过。”
白蔹眼前一亮,怪不得不知从哪日起边代云就突然再不来找他麻烦了,大伙儿都说是因为边代云成亲了几年,褪却浮躁孩子气,自然就稳重贤惠了。
而他还以为是边代云跟宁慕衍又和好如初了。
“那……最要紧的你也没说呀,他作何可以全身而退?”
“五皇子的心腹便是易凌霄,私奔一事落败后,边家在暗中给易家使绊子,致使易父丢了官,易凌霄也在几次科考中落榜,一气之下,他参了军。许是不要命的厮杀,他最终走到了五皇子的阵营,一路为五皇子保驾护航,成了五皇子最为信任的人。”
“宫变之时,易凌霄功不可没,五皇子视他为肱骨之臣,他开口要一个边代云,五皇子怎会不答应。”
白蔹捏紧了手指,他见过易凌霄一面,是个清隽读书人模样,最后竟然会上战场,实在是难做想象:“他们最后……在一起了?”
“算是吧。”
白蔹实在唏嘘。
宁慕衍道:“只不过五皇子登基以后因残酷暴虐,多疑滥杀无辜,寒了朝臣之心,群臣拥附了昔年不受先帝宠爱派守边疆的七皇子回京称帝,易家也就此没落。”
而新帝登基,未出两年就把宁慕衍重召回京。
“未来要发生的事情如此之多,且不说我早已经厌倦朝廷争斗,难道我还会为着祖母和宗族的期望卷入这片旋涡吗。今日他们斥责我,来日自会想明白。”
宁慕衍又说了句气话:“想不明白,以后也就只落得下狱流放的结果,殊不知而今已是极好的日子。”
白蔹抿了抿唇,如此,确实也已经是最好的选择,于大家都好。
一下子知道了这么多事,白蔹心里很乱,可最惊讶的还是宁慕衍和边代云,他们竟然做了好几年的假夫妻。
宁慕衍看着白蔹在出神,忽而伸手握住了他的手。
“做什么啊。”白蔹回神瞪大了眼睛,四下看了一眼:“这可是在祠堂!”
“我跪了一宿又到时下,手冷。”
白蔹确也感觉到了紧覆握着他的手十分冰冷,他这才没把自己的手抽开。
宁慕衍道:“再像以前在天牢一样,给我搓搓手暖暖吧。”
白蔹拉下脸,男人可真会得寸进尺。
虽是如此,他还是呼了口气,搓了搓两手掌心冰冷的手,他是这样想的:要是真给冻坏了,以后字都写不了还怎么谋生,眼下都不做官了。
宁慕衍眼里浮起一抹笑,正想凑近白蔹在他身上靠一会儿,外头却传来了敲门声:“白蔹,祖母醒了!”
白蔹收回手,赶紧站了起来:“噢!我这就来了。”
宁慕衍却拉住了白蔹:“今天别走,就留在天门冬住下好吗?”
“你都跪着呢,还管我住哪儿。”
宁慕衍眉心微挑:“我跪在这儿你不是更放心吗?”
第45章
“你怎么进去那么久啊?哥哥怎么样了?”
白蔹默默道:“好得很。”
宁正裕又看了一眼祠堂,还是有点眼力劲儿的没有继续追问。
白蔹又去了一趟宝安堂,老太太已经醒了,正在喝白蔹去时就让熬上的汤药。
睡了一会儿,头又没继续疼,老太太倦意少了些,瞧着气色已经好了许多。
白蔹复诊了脉,意有所指:“老太太要保持情绪平稳,否则容易再诱导病症复发。”
老太太应了一声:“倒是辛苦你回来跑一趟。”
“这都是我应该做的。”
白蔹给老太太看诊完后,他在宝安堂外踱着步子,考虑是回医馆还是去天门冬。
犹豫了一阵儿,见着附近没有人,他赶紧一溜烟儿就跑进了抵暮园里。
“公子你回来啦?”
刚进去就和三棱撞个正着,白蔹有点不好意思的挠了挠头,三棱倒像是意料到他会过来一样,熟稔的去接过了他的医药箱子。
“奴婢刚才把公子的卧房又重新收拾了一遍,被褥也换了新的。”
白蔹见此道:“我还以为你被调到别处做其他差事儿了。”
“那哪儿能啊。大少爷临走前让奴婢还是像以前一样打理好天门冬,说公子回来的时候方便住。天门冬每日都有打扫的。”
白蔹抿了抿唇,干咳了一声进了屋里。
一切如旧。
“三棱,你派人去跟我爹说一声,我今儿在府里照看老太太的身子,晚上就不回去了。”
“是。”
白蔹进了卧房,见着松软的被子,一头便扎了进去,左右的蹭了蹭,府里的被子是他睡过最暖和和松软的,好些日子没有躺过,真叫他怪想的。
晚些时候,白蔹去厨司里做了一点糕饼,准备偷偷给宁慕衍送去,虽是觉得他跟个没事人一样,可人总不能一直饿着。
他把热腾腾出锅的糕饼放进了食盒,小心提着去祠堂那边,方才到门外,他就见着一泼拉的人在祠堂那儿立着。
原来是老太太过来了。
白蔹赶紧又躲了些回去,老太太倒是真闲不住,这头疼才缓解就又来见宁慕衍了,也不怕再被气着。
祠堂的门嘎吱一声响,独老太太走了进去。
“祖母来了。”宁慕衍在祠堂里早听见外头的声音,听到开门声和进来的步子,虽身后的人没说话,他还是知道是谁:“祖母身子可有碍?”
“托你的福,倒是没有一口气上不来去见你爹娘。”
“慕衍顶撞祖母,心中愧疚。”
老太太冷声道:“我瞧你可是未曾有一丝愧疚,早知如此,却也这般做了。”
言罢,老太太深知在此处说这些不痛不痒的话没有半分用处,只怕是再争吵一回,越发让家中不宁。
宁慕衍已经像皇帝请旨不入殿试,往后自也没有机会,事已至此,旁的再多说也没有任何意义,她如今也冷静了下来:“你从小便聪颖,爹娘老师宗族之人看重,你也从未做过忤逆之事,而今究竟为何?”
“朝中局势动荡,此番若是入朝,必定搅入朝局,届时宁家会如何,孙儿比谁都清楚。”宁慕衍道:“祖母,我是爹的长子,自小便是受爹言传身教长大,爹离世,我自担负去宁家重担,难道我会害宁家吗?”
老太太也知道他的秉性,为此才想不出缘由。
但是而今未雨绸缪是否太早了些。
宁慕衍又道:“我前去应考是不想辜负父亲和老师这些年悉心的教导,是让众人知道宁家并非没有实力,而退出朝权中心,也是为将来。宁家未必鼎盛,但可长久。”
老太太摇了摇头,其实细下她也仔细想过,即便宁家鼎盛她又能再看着几年,终究宁家的往后还是要看宁慕衍,她想不开也是因为可惜了宁慕衍的才学,三元头名,如此成就应当入翰林的。
读书人惜才,她又何尝不是。
可见宁慕衍如此决然,他也不是莽撞意气用事之人,想必是真的知道了些什么。
而今陛下年老,边家游走,朝中几位皇子虎视眈眈,确也是动荡之际。稍有不慎便会惹来灭九族的杀身之祸,前些日子她也还曾劝诫过谭芸,不可同边家来往过密,这人却把她的话当做了耳旁风。
慕衍如今弃考回城,先时跑的十分勤快的边家忽而就淡了下来,她心中不免也多了几分猜疑。
“祖母老了,许是看不清朝廷局势,也不如你洞察通透。你既同陛下给宁家求得了旁的出路,而今多说已无意,不论你作何选择,别辜负你爹撑起的宁家。”
宁慕衍同老太太磕了个头:“多谢祖母体谅。”
“你起来吧。”
白蔹趴在祠堂外头想听宁慕衍和老太太在说些什么,只怕他又把老人家给气着了,到时候他能赶紧冲进去救人,否则正如宁正裕所说,再背上个不孝的罪名如何是好。
祠堂宽阔,他一句没听清屋里说了什么,但是听不清也有个好处,那便说明未有争吵。
不一会儿,白蔹就听见开门声,随后康妈妈便扶着出来的老太太出去了。
白蔹偷偷瞧了一眼老太太走时的神色,倒是十分的平静,看来此番是谈明白了。
他正想进去看看宁慕衍,还未抬脚就见着人从祠堂里走了出来,他一时竟然有不好意思过去了,正想溜:“白蔹。”
“你不过来扶我一下吗?”
白蔹闻言顿住了脚,回过头去,见着宁慕衍正扶着祠堂门,一副直不起腰的模样。
“方才不是还走的好好的吗?”
“走到这儿已经没有力气了。”
白蔹把食盒放在地上,还是上手把宁慕衍扶了起来:“老太太不是让你跪三日吗?”
“你的心是石头做的吗?还真想我跪三日?”
“我只是想说老太太到底还是心疼你。”
“嗯。”宁慕衍应了一声,又看了一眼白蔹:“那你呢?”
“我什么?”
“你不心疼我吗?”
白蔹瘪了瘪嘴,加快了些步子,想把人赶紧丢到屋里去。
“不回屋里,去天门冬。”
白蔹顿住步子:“去天门冬作何?”
“我都跪了这许久,你不给我上点药?”
白蔹没再说话。
两人去了天门冬,白蔹把人扶到药案前坐下,开了药箱拿损伤膏药,一会儿功夫宁慕衍自己把鞋脱了。
白蔹挽起他的裤管,膝盖红紫一片,已经肿起来了,像个大炊饼,伤处还印上了布料的痕迹。
要是真给跪上三日,那这腿也差不多是废了。
白蔹把药膏放在手心搓热,这才从边缘一点点往里涂到了伤口上。
“嘶~轻点。”
白蔹停下手上的动作,抬头看向宁慕衍:“我已经很轻了,少爷要是嫌我粗手笨脚的,那不如叫青墨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