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你不喜欢她,你所做种种。只是因为,她喜欢你。”
安歌羽闻言惊诧的抬头,眼里如电石火花绽放,只呆愣的望着栖梧,整个人僵住了。
栖梧毫无波澜的笑着,一如河边青柳,闻风不动。
他是知道的,在某个乍暖还寒的午后。那时安歌羽送着红绸回来,亲密无间的两个身影拖长了,安歌羽在给红绸手心取暖。
那时栖梧与魅族脸庞的练荣华站在一起,这人间最灿烂的美貌,就站在安歌羽面前。
而他只是看了看,诧异了一会,眼里没有波澜的就走了。
为什么呢?如果真如传闻所说,安歌羽风流成性,见一个爱一个,这等让人晃不开眼的相貌,他不心动?
若说性格不合适,那红绸与练荣华,脾性很相似,相貌更不必说,自然是练荣华胜出好几筹的。
那为何安歌羽不心动?
原因有很多,但是栖梧后来遇到京坤的时候,莫名的悟到了,他明白是怎么回事的。
趁着安歌羽心防大乱,栖梧趁胜追击,温柔的声音仿佛带着宽慰,带着劝诫,带着蛊惑,带着挑动,轻声细语的进了那人心里。
“一个下界的奴仆之子,因着灵根出众,进入了修真界,与天争一线生机。可是你出身市井,旁人看你不起。在你的意识里,只觉得自己能有什么就要什么,送上门的东西一概全收。所以,谁喜欢你,你就喜欢谁。”
栖梧笑的和煦,眼神里带着满是笃定。
而安歌羽怔愣的口干舌燥,神情恍惚。
栖梧接着煽动道。
“可是,安宗主,你现在已经不是那个出身卑微的市井之徒,你是四大门的仙主,你是合体后期的大能。你该问问自己,你喜欢什么,你喜欢谁。你活了一千年了,不能再糊里糊涂下去了,去找你喜欢的人。你现在已经很好,哪怕最高洁的月亮,你也有摘下去的可能。”
安歌羽嘴唇动了动,却什么也说不出来,只能颤巍巍的望着他,气息越来越浑浊。只觉得心里有什么东西在破开泥土,蠢蠢欲动。无论他怎么压下,也被那暖笑煽动的话语引动,如关押的巨兽冲出,根本拦不住。
最后,浑浑噩噩的,消失在那白光一片的殿里。
而栖梧看着他的背影,闪过狠毒的神色。
他如今不好过,也让全世界不好过!
安歌羽异常不安,神情无助而惶然,他战战兢兢的就出现在玉霄峰。
他不知道为何要来,但是这一刻,被鼓动的心疯狂的叫嚣着。
他想要见他,这一刻。
他心里不断乱撞,高大的人抱着剑身子有些畏畏缩缩。
但是他等了许久,初春的冷风刮起,那玉树花瓣又细又长,带着风飘落。
那一身白衣,随风飘逸,带着清冷孤高气息的人逐渐出现在视野里。
那人眼里永远带着万年的霜寒,又像目空一切,又像心怀天下,这样悬殊只是因为那人眼底很凉,目光却很暖。
永远是轻轻睁着眼,脸上不带任何情绪。
安歌羽很想看看那个人有情绪的样子,只是他们也只是几十年见到一次,也只能将心里的贪恋压下,不为人知。
却见那人缓缓朝着自己走来,那一身白衣无风自飘,带着孤寒霜气翩然而至。
那人浑身上下,仿佛带着一层浅浅的月光,很凉,很远。
只见他端正态度,轻微的弯腰,拱了拱手,用冰冷而悦耳,毫无起伏的音调行礼道。
“安宗主。”
安歌羽眼里忍不住放出一丝贪婪的光芒,在那孤高的人身上来回的扫着,那人看上去越是圣洁,安歌羽心里越是蠢蠢欲动。
他轻轻咽了口口水,觉得有点渴。
心里咆哮道,把他拉下来,玷污他,染黑他,让他一起和自己万劫不复的在泥沼挣扎沉沦。
那人见他神情怪异,蹙了蹙眉,疑惑道。
“安宗主?”
安歌羽急忙回神,回了礼数道。
“苍宗主。”
两人正欲寒暄,殿前冲了个疯癫的女人过来,衣衫不整,珠钗错乱。
安歌羽认得,那是自己曾经的相好,翼蝉,后来嫁给了潋华剑宗的肖容。
那翼蝉哭着,跪在地上扒着他的腿,哭声悲天抢地。
“歌羽,你不要再抛弃我了,我一直在等你回来。你不要抛弃我,那个女人不就是有权势吗?你因为她有权势,我大着肚子你都不要我,都抛弃我!你不要再丢下我了,你带我走,好不好,歌羽!”
那女人疯疯癫癫,眼泪鼻涕抹在他的衣袍之下。
安歌羽满心惶恐,抬头望了望那苍远道。
只见那人,满心寂冷的望着他,不执一词,束手旁观,只静静的站在一边,如同一个路人般看着。
他急忙的挣开那翼蝉的手,急忙的逃窜。
对啊,苍远道该有什么反应,能有什么反应。两人不过比路人强一些的关系,那苍远道不鄙夷他安歌羽就不错了。
还能如何呢?还该如何呢?
哪怕自己喜欢他三四百年了…
可是对方不知,也不该为这个事情承担任何的责任。
他多年来,也只不过将这件事深埋心底,默默假装自己不知道这件事情。
自己劣迹斑斑,在那人眼里不过是一个点头之交的陌生人。
安歌羽深知自己不可能和这个人在一起,不说无情道,先说那人守礼,一点出格的事情也不会做。
而自己是什么呢?到处沾花惹草,有夫人孩子还出去乱搞混的很。
那样的人,不觉得自己是一摊烂泥已经很好了。他只会喜欢如金世耀那般,圣洁无垢的人。
而他安歌羽有妻有女,外面多的是相好姘头,和那些字眼有何关系?
他只得忍了很久很久,直待十年二十年和对方见一次。用尽所有的压抑定力,每次见他前那晚,练习一晚上的笑容语调。
只为正常的和他说句寻常的,你好。
看上去那般不起疑,不古怪。就如寻常的宗主与宗主之间的问候,永远也不会有人知道。那风流浪子安歌羽,心里住着个那么个人。
他心里留了块最干净的地方,种下了那种子。
被那栖梧蛊惑的时候,他心里这棵小苗压不住了。
蠢蠢欲动的抽芽,叫嚣着要阳光雨露。
所以他战战兢兢的来到殿上,见到那个人那刻,那小苗茁壮成长开了一树的花。
但是翼婵出来的时候,他的卑劣,他的不堪全部在那人眼里展露无遗。
他再没有机会了…
他急忙的逃走,他觉得只是对方一个鄙夷的眼神,他会承受不住。
无事的,他觉得。
他以后还是能如往前一般,与这个人好好的打招呼,装作没发生过。装作自己从来和这个人没什么交集。
就如以往一般,当好一个陌生人,十年二十年见一次。
他可以做的很好,就如以往一般对他微笑着说道。
许久不见啊,苍宗主。
一个融洽的笑意后,便是两人散场。随后便是远远的望着那个安安静静坐着,下一次又是十几年后。
无妨的,没什么的。
可是他前行的路,怎么不一样了,明明是一样的景,一样的天气。却仿佛黯淡下去,再看不到亮光了。
第119章 聚魂之石十七
半夜栖梧起身,身边却空了半张床,而那身边床的温热已经冷却下来。
这种半夜起身趁他睡着会跑的情况很少,一般,对方都是等他醒了,才离开。
栖梧不知受何驱使,下楼找了找,却望见那人在华灯下,搂着空气说话。
栖梧扭转头去,长长的舒气。
哪怕他知道对方是疯的,做什么事都不奇怪,只是亲眼见到的时候,还是心里恍然若失。
那高大的身影拉长着,那侧颜金冠的影子投映在墙上。
空旷的殿里,回响着那人低沉而温柔的声音。
那是栖梧很久没有听到的语气,不再是那样冷决独断,不再是那样威逼强迫。
是仿佛那日韶华寺上,那人轻声细语,谆谆劝导。
犹如山上奔腾的温泉,那样暖,那样蒸腾起包容所有的白雾。
轻轻吸入一口,沁人心脾。
栖梧冷眸望去,那人含情脉脉的看着空气,深情的看着。
那人笑着,脸上那样温柔细致,眼睛的皱纹暖暖的弯着,静静放出淡淡的忧伤。
其实这个场景有点诡异。
但是那人话语,又回响在耳边。
“你死后的第三天,我觉得你必定会去夺舍,所以我满世界去找你,找与你相似的人。”
又带了些期翼与兴奋分享道。
“你死去的第二年,我去了韶华寺,那一年的桃花开的很盛,只见花不见叶子,风一吹,金色的花瓣飘零的到处都是。可是我想起你不在了,那花灿烂的有些碍眼。”
那人眼里忽然的伤感起来,满眼的星光揉碎了,放出光芒,那凄凉声音如同水里破碎的残月。
“你死后的第八年,那韶华寺老板娘夫君的踪迹找到了。她去领的时候,只剩下尸骸。她当时啊,自杀了,就扑在那白骨上。原来维持她活下去的,是一根希望的绳索。绳索一断,人就没了。可是,她到底是笑着死的,安详的趴在那人尸身上。后来,老晋就要了那家酒馆,可是人人说,那酒没有那个味道了。”
“你死后的第十年,初霁和鲤追结为了道侣,我去看了,张灯结彩的,好热闹啊,真想带你一起看看。我那时想你,想到有点撑不住。我满世界的去找你,找不到一个相似的人,我开始怕了。万一你连夺舍的机会都没有呢?那我岂不是见不到你了?”
那人脸色发白,满是苍凉里挤出一抹苦笑来。
“你死去的二十五年,我撑不住了,这世界没有你了。我便抓了闻人厄来生祭,可是你还是不回来了。”
那人满心怯懦的说着,仿佛阳光下的雪,那般易逝。脸上的害怕,惶恐交汇在一起,挣扎拧紧。
“我知道我没用,可是你别不要我。他们说劝我找投胎的你,可是我知道,投胎的你已经不是你了。我想着,若是我死了,我就可以把你逸散的人格卷进来,我们就可以一直在一起了。”
那人痴狂的说着,脸上闪过一丝狂热。
那人脸色苍白发灰,看上去脆弱无助,像是想起什么害怕的事情。
“可是他们不让我去找你,还逼我忘了你。他们说,你死在我最爱你的时候,所以才那么难受。”
那人坚定的话语突破迷障一样,神情疯癫却眼神执着,绽放了个孩子气的笑容。
“不,他们说错了。有人说,伴随着希望出现的人,会分不清爱的是绝望里的光,还是绝望里出现的人。我也不知道,但我知道我喜欢你,一直喜欢你,每一天都更喜欢你。”
那人又惶恐害怕起来,带着气音和恐惧的颤音。
“他们不要我记得你,逼我喝下忘记你的药,我挣扎,可是他们灌我,然后我就疯了.....”
那人眼眶睁着,满眼都是死寂的白,没有光亮,他又哭哭啼啼,癫癫狂狂的眼泪鼻涕流着,满是兴奋阴鸷的笑着,眼里火光亮了起来。
“可是我没想到,我疯了,我就看得到你了,你一直一直的出现,我眼里有好多好多个你啊。我就觉得,疯了真好,疯了真好。”
那人浮起一个大大的笑容,如同孩童看到糖果一样,星光璀璨的笑着。
那眼里出现的幻影,仿佛就是他的全世界。
栖梧看着神经质一样笑着的人,那面上沾满眼泪,鼻涕挂着,那么失态,那么狼狈,仿佛抛在路上的丧家犬。
栖梧胸膛剧烈的起伏着,眼眶烫极了。
栖梧很恨他,可是这一刻,心里难受的很。
他至今接受不了,好好的人,为什么就疯了呢?
可是那殿中灯火闪烁摇曳,影长烛深,屏风轻转,那光影转动其间,一瞬有些目眩,分不清梦境现实。
而那人气息又变了,他长身玉立,静静高大的站在殿那头,栖梧在对立这头。
窗外风起,樱花纷落。
那人轻轻的转头,目光轻轻触到栖梧身上,那眼里的光芒开始柔和起来。
明明栖梧一直站在原地,那人回首,撩动欢喜,有种蓦然回首,本就在灯火阑珊处的感觉。
那人转身,宽大的黑袍轻动,脸上舒展了剑眉星目,迟迟柔柔的笑着。
淡淡的,缓缓的,如一朵轻柔的花朵绽放。又如清风拂过小溪面,晨露落下绿竹尖。
那人带着大放的光影,与灿烂的阳光笑意对着栖梧走来。
气氛开始变得美好融洽,仿佛鸟语花香,而他们走着路上。
栖梧淡淡的望着,心里微微悸动。
这也是他梦过很多次的画面,这样温暖恣意的人,向着自己走来。
那步伐仿佛跨越了时空,栖梧仿佛看着那带着柔光的人走进了春风楼,走进了天阴山,然后给悲戚绝望的自己,给陷入深渊无法自拔的自己,一个暖暖的拥抱。
就如那年凭栏倚望,仿佛那人骑马踏花,伴随着哒哒的马蹄声出现在视野中,给满心盼望的自己,一个圆满,一个救赎。
但是,这一切只不过繁华浮梦,自我欺骗。
身上伤痕不减,心里屈辱卡在喉头,吞不下,咽不进。
他眼里沉沉浮浮,收敛起光泽和情绪。