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刚收起漫无天际的联想,那人已经走到他面前。
依旧是那样高,他直到那人下巴,那鼻子依旧那么挺,如高山一样挺直,那眉眼还是那样墨染分明,黑漆漆的眼珠亮亮的。
只是那人,也不说话,只是默默看着他,眼里晶莹的泛着光泽。
两人静立站着,栖梧长发垂着,微风吹拂他乌黑的细发,瘙痒他苍白没有血色的脸。
哪怕红色道印下,那脸还是太过病态,血色全无,唇色全无,看上去憔悴万分。
只要一个叹息,就使得那人柔弱的很。
栖梧也不看他,眼里含了眸秋水静谧的凉意来,轻声呢喃在两人之间。
微风一吹,那话弱的好像能缥缈到天边去。
“你怎么了?”
那烛光微微摇曳,顶上光芒泻下,如床纱般柔柔落下了。栖梧眼睫毛极长,垂眸低头的时候,投下一片阴影,显得人伤感极了。
那人静静看着他,平和安静的笑着,轻声道。
“没事,只是做了个很长很长的梦,梦里没有你的时候,日子有些难熬。”
那声音低沉沙哑,在喉里颤着回响,极其击打心扉。
栖梧抬眸看他,中间分界的长发露出光洁的额头,那澄净的绿眸闪过一丝诧异。
如今他这样,好像个正常人,怔愣间好像觉得那人回来了。
可是栖梧明白,这人彻底疯了,回不来了,甚至站在自己眼前,这人眼里看到的未必就是自己,未必就是栖梧这个人。
但栖梧还是忍不住抬头端详着他,金冠黑袍,给整个人增龄不少,两边的头发泛起了银灰。那脸上的纹路,在光下极其明显,一褶一褶的阴影衬出来。
那眼角,那嘴边,眉心都是皱纹。
看上去,像真的老了。
栖梧侧过身去,满心惆怅,像是轻叹,像是惋惜道。
“你老了。”
那人像是被这一句逗笑了,脸上动容的笑着,那皱褶更是浅浅的弯着,散发出一种治愈的力量。
只是笑着笑着,那人又红了眼眶,温柔伤感的望着他。
看着那人难以自控的失态起来,栖梧嘴唇忽然干裂。
这人在做什么!一会冷冷酷酷,强迫占有,一会悲悲戚戚动不动就红眼眶。
搞得他心里跌宕起伏,上上下下,难受的厉害。
为什么要将他情绪摆布成这样。
来表达在自己心里有多重要,多调动情绪吗?
大可不必!
栖梧气恼的瞪着他,冷声斥道。
“你一个大男人,老是哭哭啼啼的做什么?!娘们唧唧的,知不知道?!”
那气势十足,冷风刮起,那烛光在风里负隅顽抗,忽闪忽灭。
那人看着那绽艳怒颜的人,被那光亮晃了眼睛。
忽然就更加激动了,那气息一喘一喘的,停滞又急喘,苍白下来的脸逐渐转红润,眼里柔柔放光,仿佛星河沉睡在他眼里,这一刻星光渗了出来,璀璨极了。
那人气息不匀的抓着栖梧的臂膀,抓一下又放一下,像是反复确认。那人激动不能自已,抚上那人后脑,却被栖梧用力甩开。
被甩开那刻,那人脸上的雀跃越发迸出活力,那星光眸间,一瞬间泪流满面,泣不成声。
“你好真实,你看上去好真实,就好像真的一样,真好,真好。”
随后紧紧的抱着栖梧,满脸的失而复得的喜悦,手里小心而谨慎,像抱着什么易碎的珍宝。
那滚烫的眼泪滑落在栖梧后背,那抽搐的身子在栖梧身上颤动。
那么高大的人,如同只无助的小兽,瑞瑞不安,如履薄冰般小心翼翼,本能的挨着温暖,害怕黑暗与寒冷。
脆弱的,仿佛是漂浮的泡沫,轻轻碰触就要融化。
那一夜,他们什么都没有做,只是那人死死的抱着栖梧入睡。
只是那样的紧抱,栖梧夜不能寐。
第120章 聚魂之石十八
第二天,那人睁眼,便又是那样冷峻而阴郁的神情。栖梧看着,虽然心理有准备,但是还是有些难过。毕竟,昨晚看上去,好像人痊愈了一样。
随后,那手臂刚复原的妖乐与霓裳,久久不见栖梧的音讯,在五毒堂闹了个底朝天,才知道有可能被京坤带到了潋华剑宗。
惯来冲动的两人,不听劝诫,便拿着炎鬼杀上玉霄峰,动静还没闹大。便被已经大乘的练荣华拦下,也怪他们两个都没想起要给手下打个招呼。
那练荣华斥责了一番,为了护着栖梧的脸面只得半撒谎半吐真话道。栖梧是在正道卧底,引动仙门去攻打摄魂宗,到时他们坐收渔翁之利。
练荣华那么说,是因着那被栖梧挑动的安歌羽已经开始和各仙门商讨这个事情,所以这个计划也该告诉合欢宗的核心们做好准备。
那妖乐与霓裳闹了个大红脸,一时局促不安,担心是不是影响了宗主的计划,同时也为宗主的妙计拍手叫好。
练荣华只得宽慰他们没事。
接着他们又恭贺那练荣华突破大乘,那鸿昊未必是敌手。
练荣华微微点头,便告诉他们,在栖梧不懈修炼(采阳)下,就快突破大乘了。
他们喜不自胜,便急忙赶回去告诉大家这个好消息,一门双大乘,别说称霸魔道,统一正魔两道也行。再说,也得赶紧做好去攻打摄魂宗的准备。
可是这一消息,还是传了出去。这可是未来的盟主大人的风流韵事,比安歌羽更上等的谈资。
尤其是京坤的酒友们与正阳宗的长老们,八卦的更厉害。奔走相告,说那京坤去魔宗见色起意,夺了个地位不小修为不低的合欢宗魔修回来,放在殿里享用着。
之所以他们敢那么传,主要是起头那几个是德高望重的长老,二来那京坤也是个洒脱的,三来那安歌羽的事传那么多年也没见他追究。所以他们胆子早养肥了,关键这件事也影响不到什么。
又不会影响那京坤的权势,他也没有在谈的婚事。
但是不想,牵引之下,有些人还是知道了消息。
那天栖梧感受到仙器的气息,缓缓的走出来,微风吹动他从不扎起的乌发,苍白削尖的脸动人心弦。
只是,那修长的人扶着白玉门框,看着那风和日丽,正午璀璨阳光下,正正站着一人。
血色的花轰轰烈烈的遮盖了天际,那盘曲的古树跟几个人合包不住,那金色挺直的身影淡淡笑意的看着栖梧。
那脸极其俊美,那水晶冰冠折射出彩虹光泽,温文尔雅,极其端正的站着。
那人看着放到哪里都是一幅画,直接融入那樱花古树下,那面孔神情如清晨的阳光般轻柔和煦。
风打着一个旋,吹过他的衣袍,撩动他的长发,花瓣零落间,那金色的有情道闪耀额间,更衬的那人脸端正秀雅。
这副景象几疑是天上的神官下了凡,那身上温和的力量如生机勃勃的泉水涌出,用包容的爱意宽容世间。
栖梧眼眸黯淡的望着他,心里生出一丝异样。
那人真是越来越好,现在却像前世第一次看到他的模样,看了多少次,还是觉得自己相差太远。
大抵,这种人就是一眼看去就很好,如何都比不上,佩服至极却又太过温和,以致不会让人嫉妒。
前世栖梧每次见他,都觉得那人真是高居云端的谪仙,一举一动都带着翩翩风度,不管拿着琴,舞着剑,都是十分异常风雅的。
总是让栖梧一瞬间,感受到自己发自内心的自卑。若是有重头再来,从出生开始,真想活成这幅样子。
心怀万物,谁都喜欢这样的存在。
只是,那仙器,还是在他身上。
栖梧到底,还是要算计他。可....栖梧忽然不想那么做了。
只是在这个人面前,仿佛说什么都不能太过恶毒,因为这人就像一个镜子一样,清清楚楚看到自己什么模样,如果今日栖梧算计了他。
只怕,栖梧再看向自己,会觉得自己不可救药。
他可以害凤巧,可以害安语竹,可以害安歌羽,因为他们自己心里有鬼,心里有恶。
在满心疑惑间,栖梧已经在殿内给他沏了茶。
栖梧眼里低沉下去,如同点不亮的沟渠,也没有抬眸看着司华年。
那司华年看着他垂头丧气的模样,亲和的笑笑,便如同摆上门礼品一样,将一块闪耀着彩虹光泽的粗糙白石,和那潋滟华光的长茛仙琴,推到了栖梧面前。
栖梧眼里难免讶异,澄绿的眼眸闪过一丝疑惑,定定的望着他,嘴张了张,以为他受了法阵蛊惑要求些什么,便问道。
“想要什么?”
司华年轻轻摇头,表示不用,脸上含了一抹笑意,轻声细语道。
“我自年少横祸,族人被灭了个干净,哪怕是自出生未见过父母,也是满腔愤懑。是我师尊救了我,我那时一直想要报仇,天天磨着杀人的刀。可是师尊劝慰我,他们自然有天理恶报。再后来,仇家就这样被人全灭。我一心以为,那便是所谓的恶有恶报。自那以后,我日日诵经拜佛,将心里的仇怨压下。”
随着他的眼里含了一丝忧伤的光芒,轻声道。
“随后我便一心觉得,这世间不必杀来杀去,自有天理报应。所以当年京坤师弟,我一直劝慰他放下。如今看,只不过未经他人苦,将道理强加于人。”
随即司华年看了一眼栖梧,眼里满是赞赏的欢喜。
“我有时候总是羡慕起你的,那么杀伐果断,不像我一般,做个事情瞻前顾后,连个魔人都不敢杀。因为我总觉得,生命宝贵,指不定留他一命,他日还能度化。但我总是高估自己,多年来放过的魔人,他们造的杀孽重的很。无意间,我就是那个因。”
栖梧拿着杯子的手一紧,满眼不可置信。
司华年羡慕他?
那个如同谪仙般,人人爱慕的人羡慕他?
那宫殿顶上的灵玉光芒照下,更显得司华年面如冠玉。他静默的笑着,眼里总带了点自嘲的抑郁。
“很多年前,那预言的龙女将聚魂之石交到我手里,告诉我世界要灭了,我总以为是让我去救世。但我总觉得,我办不到。几十年来,我试图炼化它都办不到。前天,我刚梦里悟到它的口诀,我是有些高兴的。但是我那时,便同时听到你的消息。”
司华年温文尔雅的笑着看他,如同个教书先生一般温吞。
“那时我便明白,原来冥冥之中总是有旨意的。上天要我拥有它,只是保管它,合适的时候交到你的手中。每个人在世间有他存在的职能,而我是辅助者,是转递者。这聚魂之石不该是我的,长茛仙琴也不该是我的,人也不该是我的,都是你的。但是,我衷心觉得,你值得拥有这些,它们在你手里,才能放出光芒,而不是在我手里积灰。”
栖梧心里自然是高兴的,有人认可,还主动递上法宝,但是他同时不解,先不说他说的人是谁,那长茛仙琴是怎么回事。
“只是,你为何要把琴给我呢?那不是浮定山仙人送你的法宝吗?”
司华年轻轻抿下一口茶水,轻声道。
“我自那时,见你弹琴,你曲中有意有情。我虽技艺在你之上,但是我弹不出你心中动人旋律。那时年轻气盛,非要比个高下,心里满是不服。如今回想陈年旧事,倒是被年轻时候自己的轻浮羞红了脸。我后来弹奏,也觉得是不是我辱没了这琴。这琴这般好,该给到能弹出动人旋律的人手里。”
栖梧抬起头来,眼里放出异样的暖光,举起那手纤细的手,蜷曲起来。眼神忽然黯淡下来,笑道。
“我常年练蛊,手指弯曲都疼,久久弹上一曲还可以,但是日日来,只怕不行。这琴,不是我的东西。拿下我也不能弹它,这聚魂之石我收下了,多谢你。”
司华年顺着他的目光,看向那纤细修长的手指,一时惋惜,但也大方得体的拿回那琴,但他还是问道。
“只是其他三仙器,已经在你手里了吧,加上这聚魂之石,应该有阻止灭世的力量。只是到时,若是我能帮上的地方,尽管叫我,我把法决给你。”
那法决传授后,栖梧抚摸着那发着荧光的白石,心里觉得有点奇异。
他如何也没想到,居然会是这样得到四仙器最后一件。
栖梧抬头望着那司华年,从容淡定的气度缓缓释放开来。
几十年不见,不再是那个满身锋芒,不食人间烟火气,只是默默审视人,满口仁义道德谴责的愣头青。
现在却是满是宽容的心态,大度的体谅世间所有人,善也好,恶也罢,都接纳在心中。
那份不觊觎法宝的豁达,以及随遇而安的通透,仿佛不抱怨任何事情,可以接受任何的结果。万事万物影响不了他的气度,干扰不了他平和的心境。
这样的人,才是栖梧前世看到的,那个满怀温暖的司华年。
时间真的是个奇妙的东西,可以将人打磨成这幅圆润的样子。
三十年过去,每个人都在变化。也许,变化是常态。那毒舌高傲的藤维也变得孤寡颓废,那蠢笨挑事的司马赋变得稳重妥帖,而这严于律人的司华年也变得那般宽容待世。
而这也是栖梧前世最终看到的样子,分毫不差。看来有没有他,这世界还是一样的变化。
栖梧与他饮茶谈笑,聊天说地,对方并无半点不耐鄙夷,只是一直柔和笑意。
栖梧也并未想到,与司华年,还会有这一天,这样相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