阿周每日准时会去拿吃的,吃完就安静趴在案边,望着陆澄阳写写画画。
陆澄阳没怎么同这么小的孩童处过。
先前就算在不鸣阁,新入门的弟子最小的也好歹有七八岁年纪,阿周实在是小太多了。
主要是这孩子有心疾,陆澄阳还得尤其注意盯着,以免阿周突然没了。
不过阿周灵脉里那虽似有若无,但又像是源源不断的灵流十足奇怪。
直到阿周打出第一记气刃之前,陆澄阳其实都没把那灵流正式放在心上。
那时他还在正儿八经地教着几个算是入了化气之门的门生,阿周也在一旁瞧着他们。
几个门生尚在琢磨着怎么灵活掌控灵流,然后使出一记气刃,谁知第一个成功使出来竟然是路都还走不太稳的阿周。
“不愧是门主的儿子啊,真是有天赋啊。”
“这么小就可以使出气刃了啊。”
“这是随心自然使出的么……”
几位门生凑上去,称赞道。
阿周显然是一脸懵懂又茫然的模样,见他人凑了上来,便缩了缩手。
从殿里走出的陆澄阳不知发生了什么,道:“怎么了?”
几位门生纷纷道阿周能够使出气刃,陆澄阳本是以为他们在开玩笑,然后又见阿周真正并指幻出一道气刃,才彻底打消了先前一切怀疑——
阿周是同类。
这孩子的出现绝对不是偶然。
陆澄阳心中如是想着,但是面上仍是平静道:“使出便是使出了,别盯着阿周看了,少偷些懒。”
几位门生纷纷应是,然后继续琢磨修习去了。
陆澄阳道:“阿周,过来。”
阿周乖乖地跟着陆澄阳入了殿。
陆澄阳缓缓凝气,一缕灵气绕于他的指尖,然后化作一朵小小银莲没入了阿周的额心。
此银莲探入阿周的灵脉,便彻底消失不见。
陆澄阳略皱了皱眉头,不得其解。
阿周是谁?
他又是谁?
一想到此,陆澄阳又觉得耳畔回荡着莫名其妙的海浪之声。
刹那间他又想起谢璟在开宗之宴后来过一次,他还问谢璟:“谢璟,你相信有转世吗?”
谢璟沉思片刻才答:“不信。”
他便略拧眉又问:“为何?”
夜星繁烁之下,谢璟缓缓道来:“转世的我非我,你亦也不是你,你我各不相识,擦身而过,自然也便不是你我所想的来生与后世。”
于是陆澄阳忽然朗声笑笑,才道:“什么你啊我的,你怎么知道我们会一起坠入来生呢?”
“也许我早你多年而去,你又瞧见我的来生了。”
陆澄阳眸中星辰微敛,同谢璟一道望着飘浮过眼前的盏盏祈愿莲灯。
——
惊人门着实惊人,两年之内,门生扩了不少,其中许多还突飞猛进,一时间引起了仙门不少人的关注。
先前有人对化气之术抱有疑虑,主要是由于此术是以灵气外化施法,处理起邪祟来极快,但也会损身损心。
不过陆澄阳自己并未有损什么,其下门生修习速度也很快,也并未有什么异常。
一时间,化气之术为邪门心法的传言一时间消了过去,加上有先前溱云子的一系列理论研讨,仙门便渐渐将化气之术纳入了当世几大心法之一——
直到第一名因修化气之术的修士暴毙之前,惊人门的名声都还是正的。
陆澄阳因听闻因有人修习化气之术而猝死,专程赶赴了外城。
那修士并不是惊人门门生,而是自己尝试修习此心法,但因没有控制好灵流,导致灵气散失过多,一时间竟然窒息而亡。
此事一出,众说纷纭,有的人觉得各类心法都可导致此类情况,唯独一例,不足以说明化气之术有巨大缺陷。
而其他人觉得,这正是化气之术不可作为普通心法修习的噩兆。
争议一出,后来又发生了大事。
原本只有一个自己偷偷修习的修士暴毙而亡,此后却在多城接二连三有人因为化气之术死去。
其中,甚至包括了就在惊人门门中修习的弟子。
第52章 惊人(2)
陆澄阳很长一段时间里,都在四处奔波,想查明这一切的根源。
但久而久之,无论是谢璟还是澹台珩,一同查出的原因都是化气之术所带来的灵气大失。
“老头儿所说的东西到底是理想化的东西啊。”
陆澄阳掩上先前的一堆写写画画,忽然觉得十分无奈。
阿周在旁盯着他,眼珠子转着,道:“什么意思啊,爹爹?”
陆澄阳摸摸阿周的头。
说来奇怪,同这便宜儿子之间好像真是有种莫名其妙的联系,好像他们真的有什么亲缘关系似的。
“没什么,出去玩吧。”
陆澄阳递给阿周一个八卦锁,阿周知道这是让他别吵的意思,便蹬蹬蹬跑出去玩去了。
但不久之后,阿周又跑了回来,道:“爹爹来了!”
这孩子语言混乱的毛病还没有全好,陆澄阳一抬眼,发现是谢璟来了。
谢璟一来,便望见了面显苍白,眼底有淡淡青色,看起来十足疲惫的陆澄阳。
陆澄阳甚至没听清谢璟说了些什么,便忽然又睡了过去。
他醒来之时,鼻腔里又涌来那熟悉的淡香味。
谢璟正坐在榻侧,手抚着一卷竹简读着,见他醒来,便唤了一声:“陆藏。”
陆澄阳伸了个懒腰道:“怎么一见面就下静心咒啊,谢璟。”
谢璟只道:“你该休息。”
这时候陆澄阳忽然想起先前本想问谢璟的问题,便道:“对了,谢璟,为何你总送我桃子?”
谢璟不知他的话为何忽然跳到了这里,便反问:“你不喜欢?”
陆澄阳笑笑道:“倒也没有,我以为有什么深意罢了。”
说罢,他又道:“其实你也不必每次有大事才来找我。”
他知道谢璟过来只是为了近来的大乱。
修习化气之术同几年前想必翻了几番,但是此时却接连不断有人暴毙。
纵使五宗出面及时止损,还是不免无数死伤,甚至还有不少人在谩骂他这个惊人门门主。
况且近来,就算是五宗内部,甚至是门规最严格的沐隐府中,也出现了偷习化气之术而损身而亡的弟子。
而这弟子发狂之时,还误伤了沐隐府的几位弟子,导致其中有弟子灵脉大损,修习之途便就此止步。
邱献之因此事,已经朝五宗递交了彻底禁止修习化气之术的请示,也是从此开始,陆澄阳和邱献之彻底结下了梁子。
谢璟忽而望着他,郑重道:“陆藏,随我回不鸣阁吧。”
陆澄阳问:“回去做什么?回去躲起来避过这些么?”
他顿了下,又道:“谢璟,我在想,若这一开始就是错的,那其实都是命里注定,避无可避。”
“无论如何,既然他人都认定了化气之术便是修习的捷径,那么自会有无数人来修习。”
“如今此术暴露出了缺陷,那么自然也应有人承受指责。毕竟大家都觉得有无辜之人,便有罪孽深沉之人。”
“我原本像是完成老头儿的夙愿。不过现在看来,对于化气之术,仍是有太多未知,普通的修士,是不该去修习的。”
他一口气说了不少,说完竟然又有些困乏了。
谢璟道:“此事很快就会平息下来的。”
此时阿周忽然又跑进了殿内帘后,道:“爹爹,阿周可以画这个了。”
阿周小手一挥,在空中比划了几下,竟生出了一道气箓。
不过那气箓并未显形太久,很快就消失了。
“这么小的孩子也在修习此术?”
谢璟望向阿周,眉头微拧,似是在责怪。
陆澄阳不解,没来由心头忽然又窜上股烦躁,于是回应道:“那又如何?”
“陆藏。”谢璟唤了一声,“我并非在说化气之术有何问题,只是阿周有心疾,不宜修此术。”
“我知道,但是他灵脉中有灵流。”陆澄阳道,“你感受到了么?”
谢璟眉头拧得更重了几分,然后探了一番阿周的灵脉,竟未感受到陆澄阳所说的灵流。
陆澄阳此时又问:“谢璟,你感受到了么?”
谢璟轻轻摇了摇头。
陆澄阳忽然有些无助:“你不能感受到么?”
“谢璟……”
他未感受到自己的声音有些颤抖。
谢璟此时抚住他的肩膀,道:“没事的,陆藏。”
“没事的。”
没事的,他始终都在这里。
这句话谢璟没能说出口。
阿周的出现有些蹊跷,谢璟自然也能推知。
但是他也无法寻出这孩子的来历。
陆澄阳深呼口气,道:“魔龙血症一定同化气之术有什么关系。”
谢璟想起了鹤闻子仙逝之前所说的话,道:“的确如此。”
“谢璟,若有天我不在了,你也要将这些都查清楚啊。”
陆澄阳忽然道。
有一个想法自阿周出现之时,他便有了。
他总觉得有什么使命已经完成,而阿周就是接替他的那一个生命。
“你不会。”
谢璟似是在回答他,也是在对自己说。
陆澄阳知道自己话说重了些,于是复笑起来,还扯过谢璟的衣袖转过话题道:“谢璟,你好香啊。”
谢璟收回自己的袖子,道:“普通花草味道。”
——
正如谢璟所说,因化气之术大损身心的风浪很快平息。
但是这一波初平,另一波便起。
九城境内,出现了不少尸身,其中还有被剥皮的尸身。
这些尸身不少还是仙门修士,甚至是五宗门生。
而五宗内损失最大的,当属沐隐府。
沐隐府中的不少弟子不知是中了什么邪,不顾之前另一位弟子发狂的教训,都纷纷跑去修习化气之术,但最终通通走火入魔。
当时魔门势力基本肃清,纵使其间有几个宵小之徒重新作恶,也不该有如此场面。
后经查明,那剥皮的惨状,便是由弟子相互攻击而造成的。
但是这仍然无法解释全部的死伤。
正当仙门在清查全部死伤的时候,又出现了不少已然修习至走火入魔的修士。
先前一批横空出现的尸身清查完毕,这些走火入魔的修士之中也出现了死伤,还有不少是被吸干了灵力而亡的。
又经长时的调查,仙门查出了不少养蛊的仙门中人和凡人。
这些人妄图用蛊虫吸食他人灵力而大涨修为,但最终失败。
虽然这一次元凶已查明,但是因为其中有不少剥皮尸体,不少人便道血衣仙在重蹈魔门覆辙,于是陆澄阳背了极长时间的黑锅。
但他万万没想到,这不是最后一顶黑锅。
自这浩大的蛊虫之乱结束不久,各个仙门中皆出现了因修习化气之术而暴走的修士。
连同惊人门门下弟子,基本都命殒于数日之间。
无数哭嚎和咒骂之声冲入惊人门地界——
直到万盏莲灯祈愿,请求泽清仙尊率众,亲手灭掉血衣仙,还仙界太平。
——
忽思及往事,陆澄阳仍觉心有余悸。
加上如今盟会上四起的喧闹,简直像是昨日之混乱又纷繁重现了似的。
澹台珩将澹台羽拽回了席间,递了个眼色过去,示意他不要乱讲话。
那名发话的门主自然不敢与澹台宗中人怎么起冲突,听罢也只是一拂袖落座了。
徐平襄振臂高呼“肃静”之后,算是起到了些作用。
四下此时终于安静了下来。
倒是邱献之道:“谢阁主今日揭露陈年之事,倒是选得合适。”
“过去既是大庭广众所见,今日揭开真相也应是在众目睽睽之下。”
谢璟此时面容极度冷峻,以至于陆澄阳有种自己都难以形容的幻觉。
“原来谢阁主这么多年,都活在愧疚之中。”
邱献之又一道来,在场之人再度哗然。
“愧疚”二字重重落在了陆澄阳的心头上。
原来谢璟这么多年,一直都是对于出手杀他这件事情怀有愧疚的么?
但是——
不是很久之前,他们就知道关键是一道什么神秘的虚影么?
谢璟并未正面回应这“愧疚”二字,而是道:“今日只是我请仙门做一个见证罢了。”
他没有自称为“本尊”,此话一出,倒更是像种祈求。
邱献之只道:“是邱某人多言了。”
徐平襄此时又站出来道:“不日查明此时,定会告知诸仙门当年多名修士走火入魔的罪魁祸首,还血衣仙清白。”
随他一发话,座下的喧嚷便渐渐恢复于先前的沉默。
不过有多双目光仍在打量着陆澄阳。
陆澄阳不禁无奈地想,“血衣仙”这个名头,无论怎么听都是罪孽深重的样子,跟清白二字好像沾不了什么边。
果然,当初戾气过于深重,还是惹下了许许多多不好的事情。
徐平襄继续道:“好,接下来就请诸位开始商讨下一桩事宜。”
“慧晓。”
他望向席间的云慧晓。
云慧晓此时站起身来,朝四方都施了一礼,才道:“想来诸位仙友也知,数日之前太阴幽荧剑魂作祟,近日有劳谢阁主和澹台宗主,才得以彻底遏制邪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