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年过去,他的容颜依旧如初见那般清俊风雅,透着朗月清风般的温和气质,教人不敢上前亵渎。
不过,与从前相比,沈棠离戴上了更繁重精致的金冠,身上的紫服华丽而繁琐,可见如今的他身负更多的重任,也失了不少闲适安逸。
远远望见那张轮椅,沈棠离撑在亭中石桌上,僵硬的腿一点点向亭下走。
小侍不敢推轮椅上前。
这些年请了无数神医为仙宗大人治病,皆说那双腿是治不好了,可偏偏仙宗大人不听,每日揉按、尝试行走,时日一久,竟真的有效。
沈棠离额角冒出细汗,一步走到轮椅前坐下,面色如常道:“新入门的弟子可有按时修行?”
轮椅压在鹅卵石地面上,发出咯吱咯吱的声响。
小侍俯首道:“回仙宗大人,此次拜师大典共入山一百一十八名弟子,每日辰时初候在隽宸殿诵读经史。”
“带本宗前去看看。”
“是。”
越靠近隽宸殿,弟子拖长嗓子背书的声音就越明显。沈棠离坐在殿外,无声地瞧着满室少年捧书诵读,心里说不出的安定。
正在殿前巡走的仙使瞧见他,步子一顿,旋即垂眸颔首行礼。
沈棠离亦对他微微一笑,示意他不必上前迎接。
学生的清澈嗓音还在响着:“卫氏嫡子湛,性善心柔,懦于威慑,致生灵涂炭,五域携天信之物登入清坞……”
沈棠离听了一会,淡声道:“改日与仙使说,将那些经史补充删减一些。”
“这些都是他们的师兄入门时学的东西,现下早过了时。”
“遵命。”小侍乖巧。
“回院子吧,本宗乏了。”
轮椅推到沈棠离的寝院,小侍识趣地退下,只余他一人。
沈棠离转动轮子,边向前缓慢移动边想:时间已过了这么久了么?
昔日那群少年聚在洛圻山修习玩闹的场景历历在目,细想一番,恍如昨日。
如今代代更替,洛圻风景如旧,人却已换了一批。
思及此,他又不由得笑了笑,在心里暗道自己多愁善感。
轮椅行到某处,忽然停了下来。
耳边传来细微的石子响动。
沈棠离偏过头,声音低沉道:“这位廊檐下躲着的不速之客,可否出来说话?”
大红的廊柱后闪出一道黑影。
来人一身玄衣,头戴帷帽,瞧上去一副游侠作派,手上持一柄长剑。
他无声走上前,距离沈棠离几步之遥便停顿住。
“擅闯洛圻是重罪,不知阁下有何见教?”
那人冷哼一声,嗓音粗嘎艰涩:“你们拦不住我,就算我犯了重罪又如何。”
沈棠离但笑不语。
他抱臂沉声开口:“今日前来,乃是有事相求。”
“哦?”沈棠离面上惊讶道,“阁下不妨详说。”
那人默了默,旋即冷冷道:“还请沈仙宗亲自去一趟清坞山,传一则消息。”
他从衣襟里取出一枚小竹筒,迅速扔到男人怀里。
沈棠离从中抽出纸条,大致看了看,敛起笑容:“这消息你是从哪得来的,是否属实?”
“我是五域中四处流浪的游侠,此事乃我亲眼所见,断不会出错。”
那人被质疑,似乎是有些恼怒,简单解释几句后转身便走。
沈棠离点点头,对着黑色的背影道:“澍晚,多谢。”
那人脚步一滞,足下一点,消失在庭院里。
作者有话要说: 何须更问浮生事,只此浮生是梦中。
来自唐代鸟窠道林禅师。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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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07章 青青子衿
仲夏时节,南域渚城暖风拂面,百花飘香。
护城河畔的符荫寺前,一辆华丽低调的马车缓缓停靠。
立时有两个小沙弥自大开的寺门疾步赶来,对着马车方向俯首道:“申小姐一路奔波辛劳,首座特命弟子前来迎接。”
车帘被随行的婢女缓缓拉开,只见一身着对襟粉衫的少女笑吟吟地走下来,黛眉浅淡,凤眼微微上挑,容颜姝丽。
“多谢两位小师傅,”申妙绫提着裙摆,跟着沙弥迈入寺门,偏过头唤道,“晴雪,公子来了吗?”
身旁的小丫鬟凑到小姐身旁捂嘴偷笑:“回小姐,公子生怕您见不到他,早早就在寺中等候了。”
申妙绫听罢,脸上浮起一丝赧然的红晕,淡声嗔道:“不许胡说……!他怎么可能刻意等我呢。”
若是真有这份心,不可能邀他游寺千万次,他才不咸不淡地应下。
更不可能将两人的婚事拖到现在。
一想到那张惹人心动的脸,申妙绫不由得甜甜一笑,旋即又敛起笑容,眉间染上淡淡的哀愁。
恐怕那人心里只有父亲安排的公事,对感情一概不过问。
“小姐,”晴雪注意到申妙绫的出神,劝慰道,“小姐莫担心,总归不是有老爷给小姐撑腰么,老爷可是渚城城主,申家又于公子有救命之恩,依奴婢看,只要老爷插手此事,公子是断不能拒绝的。”
这些道理,申妙绫不是不懂,可是──
“若是以恩情为挟命他娶我,这样是不是不太好……况且,日后他若是忽然恢复了记忆,又出家去修道了怎办?”
说话间,一众仆从已跟着她们一起步入佛堂。
威严的佛像前,首座正阖目念着颂文,只见一华服青年背对而立,身姿挺拔若仙鹤一般。
听到身后的响动,他慢慢转过身。
“妙绫妹妹。”
男子的嗓音如山涧清泉,申妙绫听了,心神为之恍然。
眼前之人眉骨俊廷,五官深邃,杏状的双眸中盈着明亮的光辉与笑意,顺着颌角向下望,脖颈间喉结滚动,被金丝勾勒的玄色襟领衬得皮肤更加白皙。
不知是不是黑色的华袍更衬气势,惊鸿一瞥之余,只觉得他和善的笑容里藏着凌厉与由内而外散发出的压迫感。
这与三年前的他极为不同。
昔日在东域郜城观灯节相遇,他穿着莲花白的道袍,形容漂亮,活脱脱一个翩翩美少年。交谈时虽多有推拒,却平易近人,教人忍不住靠近。
如今他变得更成熟了一些,那些被忘却的经历过往,也为他增添了几分神秘与危险。
申妙绫笃定此人是自己的真命天子。不然怎会在茫茫人海中,遇见他第二次?
又怎么会那么巧,让她发现了在河岸旁昏溺的他,将他带回渚城。
这一转眼,三年便过去了,少年成了一个顶天立地的男人。
先前的犹豫在看到他的这一刻悉数烟消云散,申妙绫满含得意地想,就算他记不起来过去也不要紧,只要能平平安安地待在渚城就够了。
水滴石穿,总有一天她能走进他的心。
“云哥哥!”
申妙绫走到青年面前,娇声道:“不是说要陪我来许愿的吗,为何方才见你也在拜佛,在许什么愿啊?”
青年挑了挑眉:“前些日子听同侪说南海发了大水,左右闲来无事,便为那里的百姓祈福。”
“祈福?”申妙绫有一瞬间失落道,“除此之外,你就没有什么其他想求的吗。”
“就是,有关你自己的……”后面的声音越来越小。
青年微怔,笑道:“关于我自己,一切顺其自然便可。”
“妙绫妹妹不是说要来符荫求姻缘?倘若再与我说下去,庙里的佛祖可要不高兴了。”
申妙绫当即睨了他一眼:“哼,这就去。”
青年失笑,无奈地摇了摇头,转身欲向外走。
“等等!”
申妙绫叫住他:“父亲马上就要回来了,倘若届时他再次提起你我的婚事,云哥哥要怎么办呢?”
青年的身影里在明亮的天光中滞了一瞬,随后慢悠悠地道:“不怕,我来解决。”
寺外鸟语花香,风景怡然。
待申妙绫求了姻缘回身看时,那华服男子早已不见踪影。
彼时婆娑雾渺,琴声阵阵。
东域清坞山前,有贵客来访。
木质的轮椅轧过青石板铺就的宽阔庭院,听到沈棠离的吩咐,身后的小侍缓慢将轮椅停下。
不多时,玉墟殿外出现两道高挑纤长的身影。
“拜见仙宗大人。”
风鹤拱手垂眸道:“不知仙宗今日前来所为何事?”
算起来,自清坞大战后,这里便少有客人拜访。沈棠离越发的忙了,平日里除了传信,鲜少踏入东域。
这次竟不顾腿疾,亲临清坞,想必是有什么要事相商。
沈棠离看了眼风鹤,又将视线转到一旁的惊鹤身上。
他注意到打量的目光,露出微笑,清风吹起那挡着左眼的细碎刘海,显出瞳色极浅的眼睛。
“仙尊可还安好?能否带我去见见他。”
“此时应当在星筑中小憩,仙宗随属下来。”
惊鹤走上前,接过小侍的轮椅,跟在风鹤身后向星筑走去。
越过回环曲折的游廊,苍翠繁茂的竹林将镜湖裹起,楼阁画栋雕梁,钟磬阵阵,顺着石子路来到一处荷池。
看到水中亭亭玉立的莲花,沈棠离轻轻嗅了嗅,问道:“什么味道这样的香,竹叶还是莲花?”
暧柔的和风吹出片片浅白色的花瓣,惊鹤听闻,答曰:“是仙尊大人亲手栽种的油桐花,这些年来每逢合适的节气便种下些树种,三年过去,也存活下来不少呢。”
沈棠离了然地颔首。
三人移步换景,待到走近荷池,便见到了正伏案闭目养神的男人。
那小案就搁置在镜湖不远处,墨砚清香扑鼻,一支未干的笔架在一角,几本经文摞杂在一起,长长的卷轴铺展在地。
若是目力极佳的人,自然能看出卷轴上一笔一画苍遒有力的字迹工整而密集,透着虔诚的意味。
景梵披着月白的长衫,一手支额,似是睡着了。玉冠束起的发瀑布一般垂在案前,松散在洁白如玉的侧颈。
兴许是睡着的缘故,他眉目间的戾色隐去,冷峻的五官也略显柔和,与身后的幽景正相衬。
沈棠离怔怔地看着小亭处临荷而歇、沉沉睡去的景梵,默然不语。
隔着一段距离,惊鹤不敢扰人安眠,只低声说:“.....自从三年前那次大战后,仙尊大人时常睡在这里。”
有时一待便是一整日,除了栽花种树,便是手抄道法佛经,一本又一本,连风鹤与惊鹤都数不清景梵到底誊写了多少经文。
若是累了,便在此处睡去,有时能听到他的梦呓,就算是在梦中,仙尊的眉也大都是皱紧的。
他变得寡言,少眠,身上的杀气与暴戾经过时间的清洗,消去了不少。
沈棠离看着那道清影,不忍上前打扰,心中慨然,陷入沉思。
变故竟能这样改变一个人么?
一个从来不信神也不信佛的人,如今竟然能日复一日地手写经文,渐渐地成为虔诚的信徒。
若是在几年之前,沈棠离断然不会想到景梵是现在这个样子的。
真是可叹。
沈棠离幽幽叹了一息,再次抬眼,便见案前小憩的景梵缓缓睁开了眼。
那双星眸无悲无喜,无波无澜,唯有平和,沉寂与清冷。
他淡淡地瞥了一眼沈棠离,右手从架子上取下豪笔,蘸了蘸墨。
沈棠离拳头抵在唇边,轻声咳了两下,身后的风鹤与惊鹤躬着身子退下,他转动轮椅,走到景梵面前。
“仙尊大人好雅兴。”
景梵长指挑开书卷某页,沉声开口:“什么事?”
“此次前来,确实是有件事要劳烦仙尊大人,”沈棠离娓娓道来,“南域磬苍山递了消息,说是渚、崎两地有魔界残部作祟,两位城主心系百姓,想请仙盟出面解决。”
“本该是南域的份内事,为何磬苍山不解决,反要报到中域?”
“这案子是我拦着不让磬苍山出马的,”沈棠离定睛看着他,说,“我想请你出山。”
景梵瞥了他一眼,并未回话。
“仙尊大人该不会以为是我小题大做了吧,”沈棠离勾唇,“这些天我一直在找合适的时机,总算挑中了这个机会,还请仙尊择日下山。去晚了……可能就见不到云殊华了。”
这个名字一出,一团墨汁便滴在卷轴上,洇开大片经文。
云殊华这三个字,乃是五域五山的禁忌,凡经历过当年战事的,无人敢提起。
如今轻飘飘从沈棠离口中说出来,才发觉原来日子已过了这么久。
景梵垂眸,望着桌案上的佛经,那笔却是怎么也落不下去了。
良久,他哑声问:“他现在在哪里?”
沈棠离道:“如今在渚城城主申家府邸,接了这个案子,便能顺水推舟地见到他,这是多么好的一件事,我可是为仙尊找了许久……”
后面的话,景梵已经听不到了。
他怔怔地看向自己的字迹,看着它们在视线中模糊成一团墨水,再也看不清。
作者有话要说: 三年前的云殊华:小可爱
三年后的云殊华:大帅哥
三年前的景梵:神是什么,佛是什么,我一个都不信
三年后的景梵:手抄佛经,祈求老婆回来
【点烟】鹅子变帅了,得让师尊有点危机感……
第108章 巫云楚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