彼时风雪大作,寒冷非常。
远远地,云殊华望见破庙的破木门板下,爬出一个纤细孱弱的小小身影。
那是一个瞧上去只有七八岁大的孩子,衣衫微薄破烂,浑身是血,蜿蜒着爬在地上,带出冰天雪地里一道细瘦可怖的血痕。
那孩子浑身无力,浸没在雪堆里,努力抬头朝云殊华的方向看。
虽隔着一段距离,云殊华仍能认出那一双熟悉的星眸,里面淬着对生命的漠然。
云殊华心里狠狠揪疼,眼睛眨了眨,泪水便顺着眼角滚下。
他踉跄着跌上去,珍重又怜惜地将小小的少年揽在怀里。
少年浑身冰冷又僵硬,呼吸孱弱,面色惨白。
他缩在云殊华怀里,宛若清坞山上那一只脆弱易折的油桐树苗。
当云殊华止不住的热泪砸在那张尖削的脸上时,少年才微微睁开了眼,随即支撑不住,昏睡过去。
“对不起……”云殊华将他抱起来,“我来晚了。”
“你会好好的,千万别出事。”
怀抱里的人分量很轻,蜷缩在云殊华怀里,令他陡然生出几分不真实的感觉。
云殊华抱着年幼的景梵,离开城郊,返回城中。
他寻到一处客栈,将景梵放到床上,输了部分法力助他恢复外伤,又匆匆跑到城角的医馆,买了许多上好的伤药。
待处理完伤口,云殊华一刻不停地出了客栈的门,将身上所有值钱的东西花出去大半,为景梵赁了一座小院。
若记得不错,不久的将来,五域域主会找到这里,将他接回去。
云殊华努力回想着曾在隽宸殿温习的经史课,拼凑着有关景梵身世的句子。
定要安然无恙地保下他,不准有任何疏漏。
云殊华将昏睡中的景梵抱到院子里,出门买了许多肉菜,便迅速往回赶。
方出了肉铺,天色便昏暗下来,街边大大小小的摊贩摆在路口,小贩高声吆喝着叫卖。
“这位公子,要不要看看我们的香酥糕点?刚出炉的,新鲜着呢。”
云殊华顺着声音看去,略一思忖,道:“包些小孩子喜欢吃的,要多点。”
“好嘞!”
云殊华付了钱,手上便多了个纸包裹,随后路过糖铺,又买了几包不同口味的糖块。
一路上,余光扫去,警惕地看着来来往往的行人。
待走到一处小饰摊前,云殊华忽然停了下来。
那摊贩主见他目不转睛地盯着一对玉佩,心中一喜,便将它们呈上来笑问:“这位公子,可是瞧上了这对玉璧?眼见着便要到百花盛开的春天了,买来赠给家中的夫人,一起去赏百花节吧……”
云殊华的确瞧上了这一对玉璧。
不为别的,只因为其中一块,与景梵身上的一模一样。
他走到摊位面前,将左手拎着的包裹换到另一只手上,长指一挑,将那串玉佩拿了起来。
这么一看就更像了,说是如出一辙都不为过。
云殊华又拿起另一只,反复端详着。
此前他好奇了许久,与景梵那块玉璧相配的那只到底长什么样子,今天终于得见了。
云殊华又看了几眼,便交到小贩手里,朗声说:“这一对给我包起来,我要了。”
买完东西,他一齐带回了赁来的小院。
云殊华径自去后厨煨药,将袖口随意卷了两下,便开始做饭。
病患不宜荤腥,这一餐必须做得清淡些。
可一想到景梵那瘦弱不堪的样子,云殊华就忍不住鼻酸,他一人站在厨房里,一边切菜,一边掉眼泪,过了好半天才止住情绪。
半夜,景梵终于幽幽转醒。
云殊华就伏在他身旁守着他,许是这些天太困太累,竟不小心睡着了。
直到传来房中传来什么事物落地之声,他才警觉地坐了起来。
云殊华向身后看去,只见景梵摔倒在地,紧紧皱着眉。
“你身上还有伤,为何要下床?”
他连忙将景梵扶坐在床上,说着便要掀开他的衣领去看伤口。
冰凉的手攀着云殊华的手臂,力道不大,隔着衣料触在肌肤上,满满的抵抗意味。
云殊华一怔,抬眸看去,就见景梵面无表情地望着他的手,眼里如一潭死水,不带有任何起伏波澜。
他在抗拒他的碰触,眼中写满了疏离与不信任。
云殊华的心被刺了一下。
他收回手,不由得偏过头,声音模糊地胡乱解释了一句,随即转身为他端饭。
这一顿饭,是他喂景梵吃下的。
小孩子从来没见过这样的关心,向来死寂的心海忽的被人拨动,只能鼓起勇气,悄悄地观察着眼前的人。
一边忍不住想接近,一边又在害怕,若是巴巴的凑上去,又被这人一刀刺入心脏,该怎么办呢?
可是眼前的人没有。
他只是看着自己服了药,取出油纸包着的一颗奶糖,轻轻地塞在自己嘴巴里。
眼看着他吃了一颗,云殊华随手挑了个别的口味的果糖,奖励似地又喂了进去。
景梵的犬齿尖尖的,咬在手指上,留下浅淡的印子,有些发痒。
云殊华的声音也变得柔软,他摸了摸景梵的发顶,嘱咐道:“这段时间好好照顾自己,桌上放了钱,若是不会自己做饭,就出去吃。”
“大约再过一段时间,自会有人来寻你,你不要怕,他们不会伤害你的。”
云殊华看了眼窗外,旋即站直身子,后退几步,对景梵摆摆手。
“我走啦,今生有缘再见。”
他转过身,眼眶红红的,推开门闯入浓重的暴风雪中。
走了几步,身后忽然传来跌倒的闷哼声,云殊华回过头看,只见景梵跟着追了出来,抬起手,似乎想抓住他。
云殊华连忙将他抱起,细致地拢好他的衣襟。
“不可以跟出来,乖乖在房里睡觉,要听话。”
景梵眨眨眼,声音透着些嘶哑。
“你,你为什么要走?”
云殊华羽睫颤了颤,眸光落在地上。
“因为我要赶回去救人,他很需要我。”
“不过……你放心,我们很快就会见面了。”
云殊华将他放下,变戏法一般摸出一块玉璧放在他手里:“这是送你的礼物,一对玉璧,你一个我一个,无聊时便拿出来玩玩,怎么样?”
他念出一个口诀,就见屋外暗沉的夜空中,出现一条明亮闪烁的银河。
景梵从未见过这样的美景,他抬起头,眼睛里映出细碎的星光。
“你看那条银河的两侧,是不是有两颗很亮的星星,它们一个叫牛郎,一个叫织女,每逢七夕乞巧节,才能跨过这么远的距离见面。”
景梵顺着云殊华的声音看去,轻轻问道:“它们……为什么要相见。”
“因为它们心系彼此,互相牵挂。”
云殊华将那块玉璧包裹在景梵的手里,诱哄着他。
“我们来做个约定,下一个七夕到来的时候,我们会再见的。”
这一次,云殊华同他认真道了别。
他的身影消失在茫茫大雪中,像坠入凡尘的谪仙,来无影,去无踪。
景梵握着那块玉,怅然若失。
“还没问,你叫什么名字……”
【云殊华先生……很抱歉,现在需要你自己来开启回去的通道了。】
来时的河岸旁,只站着云殊华一人。
他蹙着眉,还没说什么,便听得客服用变了调的电音继续在脑海中与自己交流。
【检测到你的生命值正在流逝,这证明我的权限也即将消失殆尽,不过在此之前,我需要将自己拟人角色身上的全部法力赠给你,来帮助你完成最后的使命。】
云殊华眉心一凉,顿时感到一股摧枯拉朽的力量灌注在身体里。
【云,云殊华──先生……】
客服的声音断断续续的。
【回去的法诀,和来时一样。】
“好。”
身前倏然出现一把折扇,云殊华上前握住,随即向上一抛。
“诸行无常,是生灭法,生灭灭已,寂灭为乐。”
话音甫落,四周的大雪纷扬在空中,形成一个冰冷且巨大的漩涡,将云殊华全身环绕。
他用尽浑身力气,对着头顶的折扇施法,冷凉的雪砸在云殊华的脸上,手上,将他裸露的皮肤冻得通红。
这次回去,竟然要这么难。
云殊华咬牙支撑着,不知过了多久,折扇才隐隐撑开一条细微的裂缝。
他继续输送着法力,浑身如坠冰窟,意识晕眩。
为了清醒回神,云殊华颤声问:“客服……你还在的,是吗?”
脑海中响起微弱机械的男音。
【抱歉,我可能要消失了。】
【不过在此之前,游戏管理员仍然会陪着你,如果你想聊天,或是听一些笑话,我很乐意提供。】
第105章 无忧无怖
玉墟殿前,荒诞还在继续上演。
清虚门所有门徒齐齐跪拜下来,恭敬地看着庭院中的卫惝,低吟道:“恭迎东域域主即位,得天道助,兆民之望,祚于世享……”
眼见五域大势已去,越来越多的魔修跪坐在地,对卫惝俯首称臣。傅徇则站在一旁悠悠看着,既不跪拜,也无动作,仿佛在等待什么。
被人束缚住的沈棠离见到此景,哀伤地闭上眼睛,不忍再看。
就在这时,那深深刺入雕柱的问月发出一声尖锐的剑吟,被钉在柱上的魔修软绵绵落在地上,发出沉闷的响动。
问月倏地飞出,划开长空,径直而下,稳稳当当戳在景梵身旁,铮鸣之音不绝于耳。
在众人讶异的目光中,一只血手顺着锋刃而上,轻颤着握住剑柄。
傅徇闲适的表情凝滞在脸上,他就站在不远处,双目紧紧盯着地上的血人,脸色微沉。
但见景梵一手撑地,一手握剑,竟将那副残躯撑了起来。
他的发丝粘连着干涸的血迹,垂在鬓角旁,一袭白衣已看不清本来的颜色,被大大小小十数处致命伤染得血红。
“本座还未死,谁敢谋东域的权?”
景梵的声音断断续续的,却传到了所有人的耳朵里。
都到了这份上,竟还没死。
卫惝偏过头,得意的表情僵在脸上,阴森森道:“就凭你,一只没用的蠹虫,也想揽我的路?”
他抬起手,立时拈出几支镖,面色不善地向景梵走去。
手臂赫然被人拉住,傅徇走上前来,快速低语道:“为避免夜长梦多,还是给他一个痛快,现在就杀了他。”
“杀他,太便宜他了!”
卫惝一把挥开傅徇,狞笑道:“我就是要让他死前亲眼看着东域是如何易主的!”
话音未落,天色骤然变得晦涩。
霎时间,山河动荡,狂风大作,浓墨一般的乌云笼罩在清坞山上,萧索冷风卷起地上无数落叶,在空中快速形成漩涡,树木拔地而起,天际出现几道刺眼的闪电!
众人被吹的东倒西歪,一个个恐慌道:“发生了什么?!为何会忽然这样?”
傅徇晃了晃身形,忽感到体内的法力不受控地流窜起来,当即拽住卫惝怒声道:“这是怎么回事,你到底用碑刻做了些什么?”
“我……”卫惝方要辩驳,脸色一白。
为何法华碑刻与自己没有了感应?
他翻便全身上下却一无所得,连忙催动法力去寻碑刻的位置,仍旧没有回应。
“我的碑刻,我的神迹,在哪?!”
卫惝凶狠的眸光落到景梵身上,骂道:“一定是他!一定是景梵夺走了!”
黑压压的浓云攒聚在玉墟殿上方,只见一块捆着数条锁链的巨石虚相浮现在空中,细密的碑文闪着金光于墨云中铺展开来。
在场的道修与魔修俱抬头去看,那庄重威严的字句雕刻入脑,叫人不由震颤着臣服膜拜。
雷声滚滚,所有人双膝一软,跪倒着伏在地上,冒出冷汗。
“这是……天道显行了……”
“难不成,这,这是天罚?”
沈棠离跪在人群中,眸光一瞟,这才发觉除却景梵外,其余人皆是虔诚叩首的样子,就连卫惝都不得不捂住颤栗悚怵的胸腔,蜷缩着拜服。
他望着昏暗的天色,目光有些迷离:
“从未想到,天道降世时,天地间竟是这样一副晦暗浑沌的样子......”
众人上方,一道冰蓝色的法芒混同着雷电搅开撕裂的气流,隐隐地,上方出现一个少年的身影。
但见他雪衣随风猎猎翻飞,发丝飘扬,手持一柄横弓,冷冷地睥睨着众人,法相庄严,竟似天神降临。
傅徇抬眸看去,惊道:“殊华!”
云殊华没有理会傅徇,朗声开口道:“卫惝,你违逆天道,手持假物伪造传承身份,妄想将东域域主取而代之,欺瞒全天下,其罪当诛!”
他的声音不大,却如黄钟大吕,教人心尖一颤。
“你在胡说些什么?!那法华碑刻是真正的神迹,并非伪造,”卫惝摇摇晃晃站起来,指着云殊华,“满嘴的胡言乱语,混淆视听,你才该死!”
“哦?可法华碑刻分明在我这里。”
云殊华信手变出一块石头,在空中抛了抛,那石块折射出的碑文与天上的经文法印共同形成完整的梵诃偈语,下一瞬,灵彩乍现,断虹当空。
众人看清楚少年手中的东西,皆是一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