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这次什么也没梦见,好像生命的尽头,回忆都变得吝啬起来。就在梁轻觉得自己就这样了的时候,他被热醒了。
睁眼的一瞬间,他有一丝恍惚。
水牢内烧着明亮的蜡烛,他身下是柔软的垫子,手上还有一个汤婆子。连他腹部的伤都没有那么疼了。
“国公爷,你可终于醒了!”皇后激动地说着,她带了些清水,倒入茶盏,说:“公孙先生进不来,但送了一些药,我让宫里的小太监帮你止血包扎了。来,我喂你点水喝。”
梁轻没有张嘴,他喉口全是腥甜,面色苍白如纸,唇上沾着血迹,成为唯一艳红的地方。
他看着水牢四处的黑色死水,以及从上方照下来的唯一一点天光。半晌,他气若游丝般说:“娘娘……”
皇后道:“放心,我没事。只是皇上不愿意放你出去。不过……”
梁轻感觉到自己的身体又开始虚弱了起来,是那种急剧虚弱衰败下去,连眼前都出现了大片黑色,他忙打断道:“娘娘,帮我转告萧承衍。太子年幼,不要着急料理皇帝,先翻案,再徐徐图之。我死……”
他咳嗽了一声:“我死后,不要怪归一。”
皇后惊讶,没想到他还在考虑自己的那位心腹,按萧承衍的性子,回来后得知事情真相,没准真的会杀了归一。
梁轻继续说:“还有……帮我说,若、若有来世,你我……”
他说不下去了,只觉得心口疼得厉害。
这两年过的仿佛是梦一样,不是不开心,也不是遗憾是他与萧承衍在一起的日子太短,而是他中秋节前送出去的那封信。
他开始后悔了,他不该寄的。
也不知道,萧承衍得知临安的消息会怎么样。
皇后上前给梁轻喂了公孙理送来的保命丹,只觉得对方的背脊单薄的过分。
皇后看着梁轻的神色,医师最害怕的就是病人失去求生意志,皇后道:“国公爷,公孙先生说你一定要振作。徐世大人在想办法了,兵部户部尚书已经入宫面圣了。再过半日,你一定能离开这里的。”
梁轻昏睡前隐隐预约听见最后一句话,他想,他奢求的、可不是离开这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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很快,萧承衍身上的伤好了七七八八,就开始骑马、行动自如了。普通人恢复成这样大概要在床上趴一个月,他却只用了十日。潘知都惊呆了。
萧承衍夺回淮明洲后,联系上贾致,拿到货物送回临安后,便将战事交给广平侯和潘知,自己快马赶回临安了。
北魏南下的事来得突然,临安朝堂上安定侯的势力他还没有清除干净,虽然已经翻不起什么大浪来。但萧承衍心里还是有些担心。
他快马加鞭,身边只跟了两个得力下属,只用了不到一日的时间就赶回了临安。傍晚夕阳西下,他的到来将城门口的守卫惊的不行,萧承衍不需要留下来办手续,凭着南越旗帜便一路入了临安。
萧承衍直接去了皇宫,一是回临安的将军必须先入宫面见皇帝才,二是他此刻什么都还不知道,想给梁轻一个惊喜。
萧承衍在等皇帝通传的时候,忽然见一个小太监跑过来,发现他了就扑过来,萧承衍正警惕着要拔剑了,小太监却急促道:“萧大人,皇后娘娘让小的过来告诉您,镇国公出事了!”
他回京的消息谁也没惊动,却因为入宫传到了皇后的耳朵里,皇后不知道为什么会觉得,此刻能最快救下梁轻,只有萧承衍了。
小太监将事情大致讲了。萧承衍没问水牢在哪一处,直接丢下小太监,自己轻功过去了。
他前世的皇宫,也是按照南越老规矩造的,水牢位置他记得清清楚楚。
萧承衍轻功落入地面,扑面而来的腐朽的气味和阴寒至极的潮湿,是前世他熟悉的味道。
他往前走去,看见熟悉的人卧在地上,发丝铺散垂落,水牢顶端的天光落下,照在他瓷白的脸上,安静的就像在沉睡。
这与前世萧承衍将他憎恨的仇人梁轻抓来、关押在水牢里的场景一模一样。然而当时他高高在上、没有任何感情,只是一味复仇和还怨的机器。
此刻萧承衍却仿佛被揪住了心脏,窒息和最深的恐惧浮现出来,他用最快的速度冲了过去,走到梁轻跟前,他反倒冷静下来了。
梁轻怕疼也怕苦,他不能再让对方受伤了。
要不然,对方就不会再喜欢自己了。
萧承衍上前将梁轻抱了起来,动作轻的好似不敢将对方惊醒。他细细地看了看对方的眉眼,还是那么好看,只是唇上有一滴深红,有些碍眼。
“等我带你回府再给你擦好不好。”萧承衍的声音好像有一丝颤抖,“马上就好了,信我。”
他抱着梁轻转身,忽然顿住脚步,本来紧张的神色顿时冷了下来,浅眸蓄起一阵黑云般的暗色:“滚开。”
唐松站在水牢入口,相当的铁血无情:“陛下没有下旨,你不能带走他。”
萧承衍的眸子眯了起来。
一盏茶的时间后,唐松半跪在地上,按着胸口,勉强撑着抬起头,看着萧承衍抱起一旁的梁轻,步伐还是那么沉稳,踩着自己折断的长剑走过去了。
唐松力竭跪地,想起方才这人迅疾到无可抵挡的招式,以及对方可怕的内力几乎将自己的五脏六腑都震碎了。顿时,唐松又恐惧地吐出了一口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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梁轻离开镇国公府一日半,头一次这样在宫内不回来,陶管家已经知道事情不妙了,急的仿佛热锅上的蚂蚁。
这一日傍晚,还是没收到攻里头的任何消息,陶管家急的在府门口打转,忽然房门砰的一下推开了。陶管家转头看见一身黑衣还未褪下的萧承衍抱着怀里的人进来了。
“他受伤了。马上叫府上医师过来。”萧承衍快步走进来,直接往主屋去了。
府医很快就过来梁轻诊脉,只是梁轻在水牢里冻了一日半,又被刺伤失血,整个人虚弱的只剩一口气。中毒的时候是滴水观音化解了,但他体质差,受伤很难自己挺过来。
萧承衍问:“他什么时候能醒?”
他神色和语气都很可怕,府医吓得手一抖,道:“国公爷伤口太深,失血必然不小,他身体本来就不好,怕是、怕是……”
陶管家捏了把汗,生怕对方来一句——怕是撑不了多久。
“公爷一时半会儿醒不过来。”府医也急的满头大汗,像是在劝自己似的说,“放心,要放心。”
萧承衍冷道:“我放心?我怎么放心?我的心就在这个人手里我怎么放得下来?”
他大概是头一次说了这么长这么急促的一段话,陶管家都惊呆了。
萧承衍长舒了一口气,有些不冷静地揉了下眉心,不想再继续吓府医了。他闭上了嘴巴,心想,要是梁轻真的……他就去杀光那些人,谁都别想好过。
好在公孙理得了消息,很快带着药箱过来了。他还带了些保命用的药材,煎制后让梁轻服下。
萧承衍这时候反倒冷静下来了,他取来热水,给梁轻擦净赃污和血迹,换上新的衣服,虽然皇后派人来处理过伤口,但形势匆忙,没有做的那么细致。
而后,萧承衍还冷静地派人入宫告知皇帝自己回来的事,又去兵部递交了文书,以免被皇帝怀疑。
又过了两日,梁轻终于在清晨醒过来了。陶管家正在房中候着,听见动静立即过来撩开帘子,说:“公爷,你终于醒了。”
梁轻咳了一下,他撑起身,腹部的伤口愈合的缓慢,疼的他倒吸了一口凉气。陶管家忙说:“您身体没好利索,别动那么快!萧公子守了您一晚上,我还是给您叫他过来吧。”
梁轻愣了一下,道:“他回来了?”
“就前两日。还是他把您从宫里带回来的。”陶管家说,“您昏迷了整整两日了!”
时间不算久。梁轻回过神,还有些恍惚,没想到自己还能活下来,只是这副身体实在是虚弱的不行,他动一下便觉得累而无力。
梁轻看了看,自己还在房中,他眨了下眼:“朝中……发生了什么吗?”
陶管家也没想到萧承衍一直很冷静,道:“发生了很多事。北魏大军被打得七零八落投降撤退了,皇帝……很高兴,要重赏萧大人,给他封了个郡王,还赏赐了银两和一座府邸。”
梁轻哦了一声:“应该的。”
他让陶管家扶自己起身去书柜那边,陶管家问:“公爷你是要看信件吗?”
梁轻没说话,他拉开柜子,细数里头的信件。每一封来国公府的信件都会存放在这里,梁轻翻找了一会儿,果然在最里边看见那封自己寄出去的信。
他心里一咯噔,愣了会儿神。
直到他的手腕忽然被握住,身后传来男人熟悉的声音:“公爷在看什么?”
梁轻一怔,他昏死过去前万念俱灰、以为往后再也见不到的人,就这么出现在自己身边了。他感觉自己的心脏剧烈跳动,张开嘴却是什么都说不出来。
萧承衍弯下腰,将人罩在怀里,低头去看梁轻手中拿着的那封信。
有些褶皱,显然已经被人看过了。
这是萧承衍放在心口位置、一路从前线战场带回来的信,有了它,他回来的路上,怀着满腔希望和期待。
梁轻声音低哑:“你把我从宫里接出来的吗?”
半晌,萧承衍道:“是。”
梁轻闭了闭眼,道:“我在水牢里,想、想过我若撑不下去,来世再会,但是我又想,我没有亲口跟你说,这么没诚意,不知道你愿不愿意答应我。”
萧承衍心口一疼,他道:“所以我回来了,想等你亲口说。”
梁轻漆黑的眼眸看着他,微微睁大。
中秋节后,萧承衍因为中埋伏而负重伤难行,却收到了梁轻这封信。
信末,梁轻说,如果你中秋节赶不回来,信可以替他转达他的心意。如果他能赶回来,他想要亲口告诉自己那一句话。
萧承衍将那封信从梁轻手里抽出来,道:“我不想等来世,我就想要今生听你说。”
他握着梁轻的手,感觉这人仿佛是在颤抖似的,乌发落在单薄的背脊上,唇色极淡,染着苍白,只是漆黑眼眸还是那么好看,眨眼一瞬间泪珠滑落,落在萧承衍的心尖。
“萧承衍,”梁轻一时哽咽,他将脸埋进萧承衍的胸口,揪着衣服,道:“……我喜欢你。”
作者有话要说: 照顾好我老婆!!!(bushi
明天再来修一下错字吧,晚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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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78章
萧承衍抱紧了怀里的人,力道大的像是要揉入骨血。
喜欢,是倾慕的意思。
梁轻的考量太多太沉,他知道书中不是虚妄,都是真实存在的血肉之人,而他只想活下去,所以他行事谨慎、思虑重,与任何人都不来往过深。
但是萧承衍,相处最久也最近,于是他想遵循自己的心意。萧承衍出征后,梁轻感觉时间都变得漫长而索然无味,镇国公府安静而寂寥,都没有人能给他暖脚了。
于是,梁轻坐在案桌前,用对他来说依然不太习惯的毛笔,认真而笨拙地在信纸上写字。
他说了很多啰嗦的话,他说国公府上的丹桂开花了、野菊开花了,说萧月聊临安公子小姐的八卦,说今年灾荒少了、赋税增加了但没有民怨发生……
直到最后,他觉得信件过长,才在末尾,表达了自己的心意。
好像前面都是冗长的铺垫,最后一句才是最终的浓缩。
实际上他想把他的全世界都分享给他钟情着的人,告诉对方,他其实好喜欢好喜欢你。
梁轻靠在萧承衍胸口,说:“我本来……本来有点后悔的。我怕再也没有这样的机会了,还、还怕……”
他揪住萧承衍手臂上的布料,背脊弯着,说不出话来。
还怕信送过去让你看见了,然而自己却不能兑现诺言了。
这两年里、初来乍到的恐惧担忧、遇到风波时的疲惫浮上梁轻的心头,又经历了水牢中与书中相似的噩梦,他心中百感交集,伏在萧承衍怀中无声流泪。
萧承衍按着梁轻的后颈,他心口发疼,浅眸深邃,像是藏着浓重翻涌的情感,这是他头一次情绪如此剧烈。
尤其是此刻的失而复得,让萧承衍控制不住抱着这人的力道,他声音低沉:“不要怕也不要后悔……轻轻,我也喜欢你。”
得到回应的梁轻还没高兴过来,身体先撑不住,他在萧承衍怀中晕过去了。
萧承衍按着心头的恨意和暴躁,将人抱起来放到床上,出门唤府医过来看诊。
梁轻的情况不容乐观,饶是练武之人被捅一下都得及时救治、再休养卧床,梁轻连普通人的体质都比不上,全靠名贵珍稀的药材撑着一条命。
萧承衍好不容易养了大半年、给他养好了点气色,一下全给败没了,人也迅速消瘦下去,轻的像是没有重量似的。
绣绣将药膳煎好送来,萧承衍坐在梁轻床边,低头吹了吹药汤的温度,才用勺子给梁轻服下。
梁轻昏迷着,萧承衍手上一碗药,要喂上小半个时辰的时间才能好,他此生最大的耐心就在此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