从天上望去,星光璀璨, 众生平等。
若有人说, 为了这抹光需要掐灭那抹光,似乎是极为不妥的。
还有人说, 若是这抹光的出现,势必要灭去另一抹光亮,又该如何选择呢?
祝久辞顽强地亮着自己身上的光芒, 努力将家人护佑在自己小小的炽热之中, 世界如他所愿, 家人平安喜乐。
可他忽然发现,身边的一抹微光似乎要灭了。
星星慌了, 歌谣是骗人的。一闪一闪没有亮晶晶, 满天没有小星星。
星光太过炽热, 一出现就能抹煞对方, 身边微茫的光亮岌岌可危。
牵着的手轻轻动了动,祝久辞低头看去, 梁昭歌亮着一双凤眸静静看着他。
也不知看了多久。
祝久辞蹙眉, “怎么醒了?”明明才睡着。
梁昭歌躲闪开眼神, 身子往衾被里藏, “被小公爷发现了。”
祝久辞哑然, 这人生病了怎么越发孩子气。
他伸手把衾被拉下去, 昭歌本来就咳嗽, 若是再被衾被盖住口鼻,岂不又是要加重病情。
“刚才没睡着吗?”
梁昭歌侧过身,双手揪住祝久辞衣袖, 脸埋进去,“睡着了,又醒了。”
祝久辞把那人不安分的手放回衾被,盖好绸单拍拍那人瘦肩,“时辰不早了,快睡吧。是烛火太亮了吗?”
祝久辞起身去吹烛,又被梁昭歌猛然拉住。
“小公爷别走。”
“我去熄烛。”
“不要,不亮。”
祝久辞无奈,只好坐下。
梁昭歌牵住他的手灵巧地捧到怀里,衾被一翻盖得严严实实,连祝久辞本人也拉不出来。
手臂触到温热,逐渐变得滚烫,抓着手的指尖却依旧冰凉。
“昭歌冷吗?”
梁昭歌摇头。
祝久辞微微俯下身,被那人抱着手臂着实难以坐直身子,“听话,睡觉。”
梁昭歌点点头,乖乖闭上眼。不过数一二三的功夫,又悄悄睁开,被祝久辞当场抓包。
“睡不着吗?”
“看看小公爷还在不在?”
祝久辞笑出声,轻轻晃一晃被那人紧紧抱住的手臂,“我又不是壁虎。”
黑夜笼罩,京城沉睡。
时间一点一点流淌,手臂触到的温热却渐渐灭下去,愈来愈凉。
祝久辞有些担忧,想给他再加一床锦被,那人忽然道:“小公爷,我想沐浴。”
半夜三更沐浴确非常人之举,但毕竟这里是国公府,美人有这个意愿,自然能轻而易举满足。
仆从们井然有序地扛着浴桶进屋,一担担烫水也接连搬进屋中。
虽是半夜,仆从们的手脚却十分利落,毕竟中途加班赏银是不会少的。
慢悠悠等着热气浸满房间,祝久辞才允许梁昭歌起身。
轻轻环着那人绕过屏风,扶着他靠近浴桶,祝久辞只觉怀中人与上次比似乎又瘦了。
赤足入水,烫水击打桶壁,激起不小水花,梁昭歌坐下去,慢慢闭上眼,水面又恢复平静。
许是热气氤氲的缘故,梁昭歌苍白的脸上总算又有了一些血色。
祝久辞搬来高度适当的矮凳坐在浴桶旁,双手趴在桶沿,盯着梁昭歌的容貌看。
美人眼睫轻闭,星星点点的水珠挂在眼睫边缘,轻轻一晃便要落出去。
顺着高挺的鼻梁往下看去,唇珠点降,惊艳如宫廷画。
那人轻轻靠着桶壁,瘦削的肩膀半掩在水面之下,薄水轻晃,有水妖故意勾引那人似的。
被勾引者无动于衷,静静坐于水中,唯独胸膛微微起伏,水面渐渐平静。
美人睁眼了。
看着祝久辞不说话。
祝久辞知道这是要提无理要求的眼神,他起身唤来仆从。
加水。
美人满足,美人闭眼。
美人再睁眼,再加水。
几个回合,祝久辞忍不住叫停。
“昭歌烫不烫?”
梁昭歌抬眸,眼中酝酿出委屈,“不烫。”
祝久辞:“……”
伸手入水,嘶!吾的爪子!
美人盯着他跳脚,眼神说,看,不烫吧。
罢了,水温之事随他去吧。
世界寂静,祝久辞被热气熏得昏昏沉沉,困意四涌。
水声轻响,祝久辞睁开眼,浴中美人从水中抬起手,盯着自己白皙的手腕发呆。
祝久辞眼中闪过画面,心中一紧。
细弱的手腕落水,又激起一阵水花。浴水平静下去,祝久辞仍盯着清澈的水面看,水下隐隐约约,身姿妖娆,纤腰易折。
常人哪有这般纤腰,还不是病痛折磨!
祝久辞忽然惊觉,自他认识梁昭歌以来,这人小病大病就从来没有断过。上巳节脚伤半月,前些日子又从榕树跌落,如今发现身子还有几十年旧病。
祝久辞觉得对某人的健康安全意识教育需要提上日程了。
月色朦胧,水汽氤氲,美人浴水,软弱可欺,正是大肆教育的好时机。
“昭歌。”
美人抬眸看向他,“小公爷?”
祝久辞面容严肃,伸手入水,抓住那人手腕,“白日里昭歌要做什么?”
祝久辞几乎不敢回想那个画面,梁昭歌跪在一地碎瓷片上,手中的锋利距离手腕不过寸尺之间。
“没有……”美人垂眸。
祝久辞握紧手中的细腻,滚烫的热水冲撞在手背,手心触摸的地方却仍是冰凉。
“小公爷误会了。”
祝久辞一怔,手上松了劲,那人灵巧地翻腕出去,反手一抓,轻松夺取了主动权。
梁昭歌探身向前,湿气喷到祝久辞面上。
“加水。”美人说。
祝久辞恼怒,“不加——昭歌先说清楚。”
哗啦一声响,美人忽然欺身上前,祝久辞只觉双肩被滚烫的双手制住,忽而眼前天旋地转,失了重心,扑通一声落进桶中。
滚烫的热水瞬间裹挟全身一直奔涌到脖颈,疯狂地淹向口鼻,腰间忽然被一双手托起,他远离了令人窒息的水面。
他跪在美人身上。
“昭歌!”
美人闻声环住他,“小公爷暖和,那便不加水了。”
祝久辞气结。
浴桶甚大,祝久辞被那人凌空托在水中踩不到实处,几次尝试,莫不是踩到那人脚背小腿,又跪到他大腿上。
美人抬手,胡噜脑袋。
“小公爷安静。”
祝久辞炸毛,激起一阵水花。
美人摸背,继续顺毛。
“昭歌与小公爷说实话。”
祝久辞安静了。
梁昭歌单手环住他,另一只手仍稳稳托在腰间。温煦的声音在耳畔响起,“昭歌并非伤身,只是有老方子言放血可临时救急。我见小公爷匆忙跑出去,还以为……只好临时放血,想出去追小公爷。”
祝久辞讶异看向他,梁昭歌眼神清明,真诚无比。
这人,真是。
难以想象当时虚弱得一步都不能走的人,是如何一步步挪到茶案旁,将滚烫的药灌摔得粉碎。
只为,跑出去追他。
祝久辞:“我还能撇下你不管?”
“昭歌不敢赌。”
作者有话要说: 某人:抱住!软乎乎!不想放手。
2000 years later
某化石:抱住!软乎乎!我就不放!
第51章 大梦
梁昭歌做了一场梦。
梦回那年踏入京城, 懵懂无知的孩童尚不知自己落入龙潭虎穴。
风雨飘摇,这是梁昭歌对京城的第一印象。
十多年前京城确实如此,刚刚经历南北大战, 国库空虚, 百废待兴。
但纵使朝野上下钱袋中取不出来半两银子,歌舞酒色之事也断不会少。
当年的红坊只有玲珑未有琉璃, 不过是一座孤零零的阁楼,在四周一片低矮平房中,煞是扎眼。
小小孩子拎起衣袍, 向外面大千世界回望一眼, 然后头也不回地进去了。
春去秋来, 京城剧变。
玲珑阁越建越高,隔壁琉璃阁平地而起。来赏舞赏乐的人多了, 狎妓的人也多了。
唯一不变的大概有三件事:
流水一般进入红坊的少男少女。
流水一般被卖进宅子的少男少女。
还有京城孩子们的童谣。
“京城美娇娘,
侯爷迎进府!
做小难做大,
终日含泪窕。
三年小病来,
五年病魔到。
一张席盖卷,
落入荒岭中。”
梁昭歌掩上窗子, 孩童们清脆的嗓音仍丝丝不绝顺着缝隙钻进双耳。
歌谣一起, 又有少男少女从此离开人世。
大多, 他认识。
梁昭歌很少回忆往事, 一是没有什么值得回忆的地方, 二是他过去二十年的人生都在框定的命运中挨挨度日, 结局早已写好, 每隔一段时日就有火苗一般的孩童唱出来提醒他。
刻骨铭心,何须回忆。
“你将来就跟着王大人……”
“这回表现好了,准能让人家瞧上……”
“李掌柜可是……”
“学学人家玉哥儿!你这死板模……”
“瞧瞧, 陈大人可把你隔壁领走了……”
“后不后悔?”
“算了算了,不管你了!”
“等人老珠黄,可别找柳娘来哭!”
“……”
世人如此聒噪!
做梦人心生烦厌,梦境恍然一变。
四月末,桃花似乎要落尽了,那是梁昭歌来到京城的第二年。
刚刚过去的三百六十五个日夜了然无趣,完全可以浓缩成一张黑白画卷,酒池肉林,声色犬马。
不过那一日似乎有点不同。
一抹鲜活的影子冲过街道,小小一只白团子骑在显然未被驯服的烈马上,一路横冲直撞奔过街头。
所到之处,百姓惊呼,鸡犬不宁。
烈马虽难驯,小小的人似乎并不怕。紧紧抓着缰绳,四只爪子趴在马上,紧紧盯着前方,似乎急着往前赶去做什么事情。
梁昭歌的视线一路跟着白团子远去,他破天荒出了自己的小屋,顺着玲珑阁的九转木梯向上踏去,上到第三层他停下,远远望见那小小一只白团子骑着马向北冲去。
白团子跑出了视野,他便再上一层楼。
又看不见了,再登。
再一次消失,他转头欲登梯,却发现自己已然站在顶阁。
长风过境,辽阔京城尽收眼底。
这座方正的古城巍峨浑然,胡同街巷四通八方,规规整整纵横分布,百姓的房子如棋盘一般散布皇城周围,众星拱月。
从烟雨南方伶仃飘摇到京城的小昭歌这才认识到,这里是北虢国的腹地,万千子民向往的中心。
人们的欲望恶念善意良心交织在这里,如那些胡同巷道纵横交错。
同时,这里规矩森严,不容置疑。
忽而,街巷的惊呼声冲到顶阁,小昭歌低头望去,白团子方才横冲直撞闯过的那条长街显然乱了套。
官府的车马堵在路口,店铺掌柜抱着匾额坐在街上大哭,采买的百姓都簇拥出来堵在街上看热闹。
南北大路从宣武门直直堵到德胜门,以是京城所有的东西大道都被半途截断,乱成一锅粥。
小昭歌站在顶楼,微风拂过脸颊,带着桃花香。
四月廿九小记:方正规矩的京城被搅乱了。
*
惊醒。
晨光熹微,天色尚未大明,绫罗软帐在上空微微晃动。
梁昭歌眼眸轻颤,一时之间分不清梦境与现实。
时间点滴过去,他渐渐意识到右手臂有些酸麻,密密麻麻似针扎一般。
他侧头看去,某人枕着他的手臂睡得正香,四只爪子几乎都要搭在上面,初步判断,那人全身的力量都压在了他可怜的手臂上。
梁昭歌突然笑起来,自己都忍不住。
胸膛的颤意传到手臂,某人被吵醒了。
梁昭歌一时有些惊慌,暗叹自己不小心。
刚睡醒的人迷迷糊糊睁开眼,眼神对上了,突然猫崽子一样扑过来,“昭歌!昭歌醒了?身体舒不舒服?”
梁昭歌抬起酸麻的手臂搂住那人,“身体没事了,小公爷。”
猫崽子埋在他颈间,毛茸茸的脑袋动个不停,“不对呀,昨天不是在浴桶吗?怎么到这儿了?”
“对不起昭歌!我是不是不小心睡着了?”祝久辞抬起头,亮晶晶的眼睛盯着他。
梁昭歌笑着把他头按下去,胡噜胡噜脑袋。
“是呀,若是等小公爷睡醒,昭歌怕是要冻僵在水里了。”
怀中人精神十足,完全按不住他,毛茸茸的脑袋又抬起来凑上前,“昭歌的脸色还有点苍白。”
那人伸爪子摸摸,眼睛盯着他,敏锐地发现了他神情的微妙。“昭歌不开心吗?”
梁昭歌再一次把那人按回怀中,躲开他的眼神。
“没有不开心。”
只是恐大梦一场。
*
小公爷之纨绔名号绝不是空穴来风,虽说圣上亲赐爵位占了主要原因,但是京城卧虎藏龙,被圣上亲封官爵的人不在少数,可只有小公爷一人叱咤风云二十年,从市井百姓到皇宫内院,无人不知,无人不晓,无人不尊重。
究其原因只能讲一句,与生俱来,得天独厚。
“小公爷就是小公爷,都是咱们看着长大的,小公爷说什么都是对的!”老百姓如是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