冠礼之礼服层层叠叠有十多层,袖口宽阔直坠地面。而礼服为达宫仪要求,边角硬朗,腰封紧箍,一举一动都透着不便。暂不论其材质样式有多折磨人心智,单说礼服之颜色,全身以玄色为主,内衬以红,边边角角都在诉说着大方严肃沉稳庄重八字,全然在精神上挟制穿衣者秉持礼节,娴静自守。
一身玄衣的小公爷搂着袖子探身揪来一颗葡萄,甜!
国公爷在旁侧瞧见,气得牙痒痒。
国公夫人笑眯眯把琉璃盘挪近,习惯性地要摸摸乖孩儿脑袋,又连忙制住手。
祝家有儿初长成,想哭。
国公夫人巾帼英雄自是不会哭出来,端起琉璃盏豪饮一杯。
国公爷侧眼瞧见祝久辞又探着身子去够更远的桂花糕,不自觉太阳穴突突直跳,端起酒盏也痛饮一杯。
宴会行至中旬,众宾喧哗,觥筹交错。今日宫宴本也是以小辈名义举办,自然不似平日严肃正式,众宾客酒过三巡便全都放开了身段。
美酒佳肴流水一样呈上撤下,舞乐美人也换了好几拨。
祝久辞顶着沉重的冠冕晕晕沉沉,饮下半盏葡萄酒,更加晕晕沉沉。
“小公爷生辰吉乐。”梦中靡靡之音突然回荡耳畔,祝久辞猛然打个激灵。
险些忘了正事!
祝久辞也不吃了也不喝了,紧紧盯着宴席,好不容易找准众宾安静的间歇立刻乖乖巧巧站起来,朝着圣上一揖礼。
“下臣三生有幸,能得圣上加冠不胜荣宠。日思夜寐,惴惴不安。下臣不才,唯独近日新学琴艺,能献丑一二,以慰承蒙恩宠之诚惶诚恐。”
常言道狗嘴里吐不出象牙,如今小公爷却文绉绉说着官话,让人平白起一身鸡皮疙瘩,众宾哪里见过此等诡异场面,个个愣在席座,一时之间无人发言。
还是圣上在主座笑着点点头,准。
古琴搬至大殿中央,众宾皆醒,一时喧闹。
“小公爷可是要奏一曲《广陵散》?”粉丝一号如是说。
“我猜《渔樵问答》。”粉丝二号摇摇头。
“必然是《高山流水》啊!”粉丝三号拍案而起。
祝久辞缓步行至殿中央,向圣上行礼道:“此曲名为《小星星》。”
百官:“?”
国公爷:救命。
众宾交头接耳,纷纷议论可曾听过什么星星辰辰。
百阶之上,圣上笑起来,清冽的声音传至大殿,百官吓得抱团,祝久辞倒是没注意全场寂静,大大方方走到古琴前坐下。
其实早在几日前他就给梁昭歌弹过。
那天闲来无事,午后静谧安宁,装潢西苑的工匠恰好都不在,趁着四下无人,祝久辞把梁昭歌拉到庭院里面打算认认真真给他弹上一曲。
曲子自然不能是梁昭歌教过的,那样新意全无。然而祝久辞练琴三天打鱼两天晒网,琴技着实不够,最终只能摸出一首《小星星》。
“一闪一闪亮晶晶,满天都是小星星~”祝久辞一边弹一边唱,自然是玩乐的心态,并没有指望能得到什么夸奖。
但令人意外的是,梁昭歌很认真地点点头,“此曲虽然简单,却五蕴俱足,乐理包容,简单几音已然囊括了大部分音律。”
梁昭歌抓住他衣袖,眼睛中隐约闪着光:“小公爷作此曲,着实天才。”
祝久辞自然没想到是这样的结果,怔愣许久才想起来解释并非自己所作。
大殿安静下来,众宾静候。
祝久辞看着琴弦心中默默祈祷,“莫扎特前辈,成败在此一举了,保佑啊保佑!”
角弦响,琴韵席卷。
作者有话要说: “一闪一闪亮晶晶……”《小星星》
作词:Jane Taylor / 王雨然
作曲:莫扎特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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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仪礼·士冠礼》:“令月吉日……受天之庆。”
缁布冠-贤冠-爵弁参考明制。
第55章 圣上
琴音缠绵古韵传遍保和大殿, 余音绕梁,不绝于耳。一曲既罢,众宾起身拊掌, 拊掌尤觉不足, 不禁手之舞之足之蹈之,一时之间赞美声如潮水席卷。
祝久辞没想到众宾如此捧场, 古琴仍是普普通通的古琴,曲子也是简简单单的曲子,他亦没有超常发挥, 真不知殿中这百余官员是什么心态。但也许是仰仗保和殿七十二根通天金柱金龙缠绕威严无比, 强行为此小曲赋予了厚重底蕴。
再加上众宾客看见圣上对小公爷的荣宠以及二十年来被小公爷支配的恐惧, 百官无一不想着赶上前附和,哪怕曲子再难听也要硬着头皮叫声好。
总而言之, 不管众宾客对祝久辞的琴艺究竟是何真实看法, 最终的结果是满座叫好, 声势震天, 更有甚者道出“京城又得天才琴仙”、“十指琴魔甘拜下风”云云。
祝久辞朝着台下一眨眼,藏在客席的托儿即刻捧场, 有意无意点出国公府的神仙云云, 更令祝久辞惊喜的是, 小公爷的一众粉丝得此点拨, 即刻跳出来对神仙又夸又赞, 各个极尽言辞, 想方设法显摆自己所知甚多。
祝久辞美滋滋站在大殿中央, 封赏之事,水到渠成。
百阶之上,龙颜大悦, 明黄一晃,京城又多一位一步登天羡煞旁人的幸运儿。
献曲一事功德圆满,祝久辞满载而归,开开心心落座继续当米虫。
自祝久辞开了表演才艺的头,后续又有诸多才子才女上台表演,一时之间大殿着实热闹。
祝久辞的小角落也并不安宁,刚揪起一颗葡萄,御史大夫携女敬茶。刚吞下一块甜糕,大理寺卿携儿前来拜谒。
觥筹交错,纷繁应酬,祝久辞终于受不住这人世间的喧闹,偷偷溜了出去。
一路踏着月色,绕过七转八弯的小径,穿过层层密密树林,曲径通幽处,忽而柳暗花明,豁然开朗,眼前是一望无际的太液池。
祝久辞整个人趴在汉白玉栏杆上,怀中抱了一堆石子,每隔一会儿就往潭中扔下一颗。
石子落水,惊起一片水花,肥硕的宫廷锦鲤见过大世面,对此不为所动,只是不满地摇动尾巴,慢悠悠往别处清净游去。
锦鲤确实膘肥体壮,真不知宫人每天给它们吃什么,养得实在太好了,鱼尾灵光流转,将天虹映在身上,体态虽然笨重,但全然看淡鱼生,俨然优哉悠哉出世心态。
锦鲤的处变不惊究竟是老成持重还是太过肥胖确实是个值得深思的问题,祝久辞一时来了兴趣,探着身向下望去。
“若是再掉下去可没人救了。”温柔的声音在身后响起,让人想到雪天暖房中的温玉,暖意从中向外渗透,不炽热,不冰凉。
祝久辞转过身,玉树之下,天子身着明黄笑着看他。
祝久辞:“!”
数道宫规霎时环绕耳畔,嗡嗡吁吁,棒槌敲头。祝久辞看着圣上就要拜下去,后者摆摆手,“免礼。”
天子走到汉白玉栏旁向下望去,潭水中干干净净,不见一只鱼影,历尽千帆的天子难得面露惊讶。
圣上转过身,温润声音道:“怎么跑出来了?”
祝久辞乖乖揖礼实话实说,“回禀圣上,席间闷得慌,臣出来透透气。”
身着明黄那人似乎思考一下,亦点点头。
“嗯,朕也一样。”
祝久辞讶然抬头,偶然瞥见九天之上真龙天子圣颜,当真温润如玉,君子如兰。
白日冠礼之时,二人虽离得很近,但祝久辞碍于礼数不能抬眼面圣。如今趁着夜色惊鸿一瞥,不得不说世间君王难得有此柔和容颜,不见一点凛冽气势,眉眼包容,正是上善若水,善利万物而不争。
难以想象这般温和的人如何居庙堂之高翻手为云覆手为雨,励精图治执掌偌大国家十余载。
圣上名讳梅逊雪,少年登基,执政十七年,如今而立过五,人亦如其名,谦逊有礼,彬彬君子。历代君王对名讳讳莫如深,百姓亦要避讳帝王姓名,但梅逊雪对此毫不在意,放开了让百姓们去说,因此方才席间也有不少人提到梅花三弄之曲。
祝久辞忽然明白,如今北虢国盛世太平并非天赐国运,又不知一国之下贤明君主默默支撑了多少。
短短十几年时间扭转乾坤,让一个大战将歇百废待兴的国家登顶盛世,其君王明月入怀贤明宽宥之心,天下难寻。
太液池中扑通一声响,锦鲤跳出水面。
祝久辞这才后知后觉想起来小公爷当年的光辉事迹。
小公爷八岁那年进宫赏花,小小白团子只顾着欣赏怀中名贵的蝴蝶兰,脚下一扭,扑通一声落入太液池。众宾慌乱,一二三四五六七品官员一个个接连跳下去找,愣是没寻着人。情急之下,圣上火速召集上千人将太液池放干,总算把人救上来。
祝久辞看着波澜壮阔一望无际的水面,难以想象当年是多么浩大的工程,也难怪圣上如今还记得。
不过从另一个角度看,圣上果真好脾气,面对罪魁祸首重游故地这等猖獗举动还能如此心平气和,胸襟着实宽广,比这太液池还要宽广。
祝久辞向后退一步,恭恭敬敬揖礼,“臣儿时顽劣,不知天高地厚,今向圣上再谢救命之恩。”
圣上咦一声,负手探身打量某只弯腰揖礼的小公爷。
“冠礼的效用竟如此大么?”圣上疑惑。
祝久辞竖起耳朵悄悄抬眸,正对上梅逊雪那一双清澈的眸子,他又连忙低下头,乖乖揖礼,毕竟除了当年太液池一事,小公爷大大小小在京城闯了不少祸,而历数诸多祸根,还数祝久辞在京中捧出一个神仙这事最为猖狂。
毕竟天子盘踞京城,岂能容神威高过自己的神仙立足京城。功高震主已然是君王大忌,更遑论有神威凌驾于皇帝之上的神仙飘渺在世。
祝久辞当时敢在京城狂妄造势,无非自信自己神不知鬼不觉,反正京中无人知道是何人造神,也就无法怪罪下来,如今再细细想来,圣上确实心知肚明,只是宽宏大量不与他这个小毛孩计较。
思及此,祝久辞越发埋下脑袋恭恭敬敬揖礼,身子弓成直角,既是歉礼亦是谢礼,替他自己,也替梁昭歌。
肩头被轻轻拍了拍,他听得天子的声音在头顶响起,“真长大了呀,祝卿总算不用犯难了哈。”
“平身吧,晏宁。”
祝久辞小心翼翼抬起头,这是在叫他吗?
四下空寂无人,唯独锦鲤在池中跳跃。
晏宁?
祝久辞呆呆抬起头,盯着圣上半晌恍然大悟,圣上这是为他冠字了!
至此冠礼才算真正结束,京城小公爷长大成人。从今往后,非至亲不得唤其名,只能恭敬称呼其字。京城茶楼说书人自此逢人介绍,“京城有潇洒儿郎,姓祝,名久辞,字晏宁,但您要恭恭敬敬称他一声小公爷!”
朗月疏星,天子负手而立,太液清明。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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梅逊雪不能离席太久,完成此行主要任务后便安然离开,大太监福筝从旁冒出来乖巧跟上,祝久辞看着天子迈入林间,幽静小道霎时灯火通明,侍从宫女百人,队伍浩浩荡荡离去。
祝久辞哑然,他往太液池投石子的事岂不是全皇宫都知道了!
夜空峨眉月弯弯,祝久辞抬头望着,再过两日七月到来,新月便要代替这抹弯月,若是再想看到峨眉月还要等上许久。
靠着汉白玉栏杆发了会儿呆,祝久辞也该回席了。
缓步踏入林间,幽暗静谧,四下无人,唯独清风扫过树叶沙沙作响。
祝久辞慢吞吞龟速往前挪着,忽然身旁窸窣作响,祝久辞猛然顿住脚步。
“谁!”
树后缓步走出一黑影,身姿高挑,站在祝久辞面前将月光挡去大半,黑暗笼住小小身形。
作者有话要说: 温润帝王梅逊雪正式登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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小公爷:晏宁啥意思啊
圣上:海晏河清,盛世安宁
国公爷:晏安鸩毒,鸡犬不宁
娘亲:我的宁宝儿!!
昭歌:小久。
第56章 质子
祝久辞惊慌向后退一步, 脚下踩到沙石,静谧的暗夜中刺啦一声响。
树林阴翳,面前的男子隐没在阴影下, 身形颀长, 微风席卷而过,那人衣袖翻飞。
林间静谧, 四下无人,虽是守卫森严的皇宫,但祝久辞知晓就算此时他大声呼救怕也是无人能赶来。
男子悠然向前迈一步, 二人间的距离登时离近, 他只要一伸手祝久辞绝无逃路。
寂静夜里, 心跳如擂,祝久辞沉下心, 若是拼尽全力逃跑或许还有一线生机。
一点点。
祝久辞万分懊悔, 从穿越来之时就应该好好收拾收拾小公爷的烂摊子, 平时傲霸京城不知收敛, 里里外外不知得罪了多少人也。如今深陷适宜杀人抛尸的小树林,着实悔不当初。小公爷种的恶果, 却要祝久辞来食, 悲愤啊。
祝久辞内心小九九虽然转个不停, 余光却已然巡视着四周光亮最近的地方盘算逃跑路线, 脚下鼓足了劲, 随时一蹬脚就能飞奔出去。
黑暗中那人忽然轻轻笑起来, 清朗的声音传至耳畔, “可怜一池锦鲤,这么多年过去了还是没躲过小公爷欺负。”
男子缓步踏出黑暗,明亮的月光照亮面容, 素净似水,眉目如画,一派温和的谦谦公子,着实不像坏人的样子。
一身灰色锦袍似乎过于朴素,但却穿得齐整,极尽礼仪。
男子瞧见祝久辞呆愣在原地迟迟不肯答话,脸上隐约有些伤心,“不过半年未见,小公爷就把我忘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