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3章 苍白
正如曲惊鸿小将军所言, 在京城盘下一个铺子并非一件易事。
尤其他们几个还是无官无名的少年,虽然号称是京中小霸王,那也无非是限于赌坊酒肆之纨绔公子哥流连的地方。
一旦踏出灯红酒绿的场所, 当面对柴米油盐人情冷暖真正的世界, 他们只是一群天真无知的孩子。
但正是有这份初生牛犊不怕虎的精神,他们才敢做旁人所不敢做的事情。
要知道京中卧虎藏龙瞬息之间生杀掠夺, 不留神就被旁边的血盆大口撕咬吞吃了去,不知有多少想要在京中立足的商人,生生被那前途不定的黑暗吓得望而却步。
小公爷他们几个一脚踹开黑洞, 奋不顾身钻了进去。
他们一伙人的行动指南十分简单, 人手一张地图挨家挨户地问去。
不过这份简单是建立在前期无数个挑灯夜战精打细磨的难熬日夜之上。
祝久辞和夏自友两人几乎将京城的官府文书翻了遍, 总算把京城铺面买卖交易的行规摸清一二。
再将那冗长的规矩总结出不能买不能卖的红色禁区,刨除掉一切由人力与自然因素所不可踏足的范围, 他们才最终敲定下来最后的行动方案。
萧岑那厮正在忙着给他爹准备大寿, 顾不上来, 其余几个人也不缺他这一人手, 各自在地图上打个圈,把萧岑那份工作分了去。
五月的日头并不火辣, 但是长期走在外面依旧汗流浃背。
曲惊鸿和姜城子夏自友那边还好, 各自有车马随行, 祝久辞就比较惨了, 只能凭着自己双腿一点一点走。
遍布京城的地毯式搜索工作持续了将近十日, 现下他们心中已总结出几家非常适宜的店面, 现在无非是做一些扫尾工作, 看能不能在最终捡到更合适的地段。
另外还要留心拜访暂定铺面的左邻右舍,考察一下卖家的人品品性等等。
忙碌的日子总算过去,今日的工作算是清闲, 申时刚过,小分队在门框胡同集合做收尾总结。
提起门框胡同就不得不说一句门框胡同卤煮,但是他们这一队人却不是奔着卤煮来的,而是对面一家不起眼的豆汁儿铺子。
姜城子作为堂堂礼部尚书的幺儿,不讲礼节,不爱读书,平日里就好一口豆汁儿。
按照姜城子的话来说,一碗豆汁儿的学问大了去,不限贫富,不限高低贵贱,要想喝这么一口,必须亲自走到胡同巷子里边来,一文钱一碗,少了不给,多了不要。
讲究的往门边的小桌子一坐,不讲究的蹲在门沿上就能喝。甭管是皇亲国戚还是富商巨擘,喝豆汁儿永远不被人耻笑。
京人就好这一口。
姜城子端着碗痛痛快快喝下一大口,眼神看着前方,“但你看,那些吃羊霜肠、炸灌肠的人就要被人耻,说是下等人才吃这些,富贵人家断不会去。”
“我有时馋了想上人家铺上买点,老人家全都弓着腰要磕头,我心里不是滋味。”姜城子叹口气,随即又换上笑脸,那颗斜歪的牙往嘴外冒,“还是豆汁儿好,没得耻笑。”
墨胖子捧着碗沿小口啜饮,蒸腾起的热气将他小脸染得一片粉红,“怎么会有人耻笑你?”
“不是我,是我们。”
“不会呀,京城哪有人敢嘲笑小公爷?”
姜城子气得笑出声,他放下碗,“不是我们,是——罢了,你还是好好读书吧,这样挺好。”
祝久辞倒是听懂了姜城子弦外之音,“姜世子将来想做什么?”
二十岁正是迷茫的时期,他们也从未谈过这个事情。
姜城子不答反问,“小公爷将来想做什么?”
祝久辞没说话。
太平盛世,无战无乱。他们一伙人中当属将军世家的小公爷本人最不知道前途要做什么。
北虢国盛世太平已有二十年,除了卫守边疆的战士,京城及京城周边的驻兵仅保留着最基本的训练而已。
京城歌舞升平,不问政事。若是连镇国大将军的孩子都不从武,那国家确实到了兴盛的顶端。
但他们这群少年里面,曲惊鸿小将军是个例外,年龄不是最大,却明明白白知道自己要做什么,也是因此,年纪轻轻的他已然头顶二品将军位。
五月至,初夏降临京城,百花齐放。盛世连年也许会让京城的这些少年们在蜜罐中徜徉太久,但也许并不是一件坏事,迷茫之中仍然会继续前行。
祝久辞想把问题丢给曲惊鸿,姜城子却已经往桌上丢下几个铜板,簇拥着大家离开。
祝久辞回到国公府的时候时辰尚早,接连多日忙碌,今日意外闲下来,祝久辞还有些不习惯。
前些日子他总是早早起来去西苑找梁昭歌,习琴半日,午膳过后就去城中挨家挨户询问店面,一直忙到黄昏将近才回来,有时甚至要到天黑。
梁昭歌那边既然暂时没有要离开的打算,祝久辞就把习琴重新拉回日程,将来若是能在圣上面前展演一二,到时候梁昭歌也不必再以神仙自处,照样可以在京城立足。
也许梁昭歌对身份并不在意,但是自诩凡夫俗子的祝久辞万般不能接受旁人流言蜚语的攻击。
毕竟众口铄金,积毁削骨。
神仙便是神仙,高高处在天上,市井的臭鸡蛋绝对不能扔到云中去。
今日时辰尚早,祝久辞决定再去找他学琴一二个时辰,再一起用晚膳。
踏进西苑,静谧安宁,初夏的暑热似乎都瞬间褪去。
祝久辞走出小亭,远远望见房屋的雕花木窗向两侧大敞着,而且不止开了一扇,目之所及少说有八扇窗户都开着。
才初夏便这么怕热吗?
祝久辞心中盘算着偷冰块的事情,脚下走近了鼻尖嗅到一点点淡淡的药香,他伸着鼻子想再闻一下,药香已随风而去,幻觉一般。
祝久辞敲敲门。
“小公爷稍等。”
祝久辞觉得新奇,昭歌在里面搞什么名堂,竟还不让他进去,关键是旁边窗户大敞着,屋内一览无余,关门又有何用。
他抱臂走到旁边,倚着雕花窗沿冲里面道:“学生前来习琴,求琴先生开门。”
梁昭歌背对着他站在茶案前,伸手拿一笊篱扣住桌上的东西,轻轻转过身,“小公爷久等了。”
梁昭歌的脚伤已好了大半,能缓慢行走,正要来开门,祝久辞双手一撑,直接从窗户钻了进来。
他拍掉手上的土,面前递来一手帕。
“不用不用,已经干净了。”
梁昭歌没说话,拉起他的手轻轻擦起来。
二人拉着手走到琴案旁边,祝久辞往中间一坐,仰着脑袋问:“先生,今天学什么?”
梁昭歌收起手帕,走到对面坐下。
祝久辞的目光随着他转过去:“先生不坐我旁边吗?”
梁昭歌摇头,“今天讲坐礼。”
祝久辞疑惑,“第一堂课不是已经学过了?”
“再学一遍。”
祝久辞嗷一嗓子瘫在琴案上,“为何啊!”
梁昭歌瞥他一眼,“这就是原因。”
祝久辞登时坐直,腿脚收至垂直,坐占椅子三分,身子对准古琴四辉与五徽之间。
梁昭歌点点头,“还是复习坐礼。”
祝久辞:“……”
初夏的午后温煦清凉,数扇窗户都开着,花香鸟叫一齐涌进房间,仿若置身室外。
梁昭歌的声音很好听,轻声讲着古琴礼仪,伴以美人纤纤身形,观者着实一番享受。
脚尖,双腿,腹腰,背脊,双臂,脖颈,下颌,头顶,每一处都贴合古琴的韵,身子要合乎礼节,但又不是紧绷,如文字一样,形散神不散。
祝久辞按照那人话语一点点调着自己的坐姿,他抬起目光看向那人面容,突然开口道:“先生今日为何脸色苍白?”
讲述礼规的声音戛然而止,卷曲的睫毛一颤,梁昭歌道:“小公爷看错了。”
祝久辞瞬间忘了礼仪,探着身子越过琴案,仔细盯着梁昭歌:“看起来比平日白了些,太久未出门吗?”
梁昭歌低头向后躲开,强调道:“坐礼。”
祝久辞只得乖乖坐回去,收回视线。
宫弦拨响,祝久辞说:“等先生腿脚好了,我陪先生出去走走。”
“嗯。”梁昭歌仍然低着头,未束好的墨发散到前面遮住了半张脸。
晚膳将近,习琴的效率却也很高,梁昭歌虽然没有扛住小公爷软磨硬泡,答应他不再教习作坐礼,但是却仍坚持着坐在琴案对面,不到他旁边来。
祝久辞抗议无效,二人只得这样面对面学着。
天色渐渐暗下来,房间还未点起烛火。熹微的光亮勉强照进室内,衬得梁昭歌的脸色愈发苍白。
他正在讲岳山与承露,右手轻轻拂在琴首,云袖被左手轻轻挽起,露出分明的腕骨和细弱的小臂。
以祝久辞的角度看去,昭歌身形单薄,细腰易折,手臂更是瘦削似皮包骨一般,若非皮肤白皙线条流畅,瘦弱的皮骨当真让人难以忍心看下去。
祝久辞突然有些担忧,“饭菜可还习惯?”
梁昭歌抬起头,“日日共膳,小公爷还不知道?”
“嗯……”祝久辞却蹙起眉头。
“饿了吗?”梁昭歌站起身,墨发轻轻晃到身前,身形过于瘦弱,似乎难堪浓密墨发的重任。
祝久辞抬眼看去,那人的下颌不见一点圆润,下巴尖了,脸愈发得小。
梁昭歌转身往外走衣裙晃动,祝久辞这才惊觉那人最大的变化不是苍白,而是肉眼可见的瘦了。
推开门,微风将衣袖扬起,乱人眼眸。绸缎坊不愧是京中第一,霓裳轻舞,既现绸缎之缎光又不失薄纱之轻盈。
琉璃亮起,霓裳惊羽,微风至,便要踏云仙去。
祝久辞突然跑上前拉住他。
“昭歌是神仙吗?”
梁昭歌转过身,低着头看他,“百姓这样问,小公爷怎么也问?”
祝久辞松开手。是啊,神仙不就是他捧出来的。
脑袋被摸了摸,神仙说做牛乳糕的大厨被请来了。
作者有话要说: 梁昭歌:rua脑袋~毛茸茸~阔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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国公爷:听说你只在红坊做牛乳糕?
大厨:为国、国、国公府效力是小的荣幸!!您先把刀放下!
国公爷:甚好。
梁昭歌从墙角探出脑袋:嘻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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豆汁儿铺子
墨胖儿:不应该我付钱吗!
姜城子:你能掏出来一文钱?
墨胖子抱着金锭子哭唧唧走开。
第44章 繁星
牛乳糕的味道一点没变, 祝久辞被熟悉的香甜簇拥,仿佛又回到了桃花三月。
记忆真是一种神奇的东西,以看不见摸不着的方式贮存在脑海, 也许是一段画面, 也许是一种声音,有时候生活中一点不经意的触碰, 甚至是突然乍现的味道,瞬间就可把人拉回到久远的回忆中。
有的人用颜色贮存记忆,一月是白色, 二月是暖黄, 三月是浅粉, 四月也是青绿。祝久辞想了想,他大概是用味道记忆的。
酒足饭饱, 祝久辞着实吃了不少, 腹中飨足, 连带看着梁昭歌都圆润起来。
“真不应该让你吃最后一碗。”梁昭歌蹙着眉把空碗拿到一旁。
祝久辞眯着眼睛蜷在红木软椅里面, 牛乳糕吃多了有些醉人。
梁昭歌站起身轻轻挽住袖子,探手在他额上摸了摸温度。
“小公爷稍等, 昭歌去取新茶来。”
祝久辞团成一团, 支着下巴点点头。
吃饱了着实犯困, 暖意从腹中一点一点渗透全身把他拢在软椅中, 舒服得不想动弹。
梁昭歌走出去, 房门轻轻合上。
八扇窗户仍然开着, 隐约能瞧见院中数盏琉璃灯的星点光芒。挂在房檐上的冒充星星, 立座式的便是星星掉了下来。
似乎有微风进苑,外面树叶响动,随即数扇窗户噼里啪啦乱响, 凉风灌了进来,祝久辞睁开眼,视野之中,白墙上突兀地挂着一画轴。
上面是山,下面是水。
梁昭歌不知去哪里取茶叶了,一直没有回来。
大敞的窗户映出外界漆黑的院落,虽有琉璃灯,那也不过是微弱的光点,窗口像是无数黑洞将房间的墙壁化成黑暗中的眼睛。
四下寂静一片,杳无声音。
祝久辞在软椅中团起身子,有点害怕这过分的寂静。
“来人。”
无人应答。
西苑鲜有仆从,梁昭歌喜静,几乎将他们都遣散了去。
微风又起,先是树叶响动,紧接着是窗户,突然,挂轴开始乱晃了。
“昭歌在吗?”
挂轴撞在白墙上。
清脆的声响与那夜梦魇别无二致,恐惧瞬间攥住祝久辞的心,他猛然跳下软椅跑了出去。
*
一路没头没脑冲回东苑扑进自己小榻铺里,祝久辞才渐渐平静下来。
他蜷起身子,背脊冲着外面。
其实并非害怕黑暗与鬼神,若说这世间离奇,哪还有什么能离奇过他本人,莫名其妙掉进这书本中,知晓所有人的命运与结局,若真算起来,他也不过是一介孤魂。
那害怕的是……
祝久辞翻过身,衾被盖住脑袋。
书中的结局就像是命中注定的深渊,无论如何他都在一步一步向前靠拢。背后有一双手推着他,命运告诉他这双手是梁昭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