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公爷, 若是身子不适,咱就回——”
“继续吧,福筝公公。”祝久辞打断。
甬道的尽头是天牢的最后一间牢房,关押永世不得翻身的死刑犯。
墙上亮着一盏老油灯,灯下那人坐在肮脏的石地上, 脑袋靠着墙壁,嘴角挑着笑容。
“你来了。”眉眼犀利。
祝久辞冷眼站在牢房外,隔着丈尺远的距离问他:“为什么。”
那人突然笑起来,笑得浑身发抖不能自已。
“为什么?你问我为什么?”裴珩突然止了笑声,“事到如今,小公爷还这么天真?”
祝久辞冲进去,狠狠抓住他领子:“告诉我为什么!”
“小公爷,你我本是殊途,何求同存呢?”
祝久辞咬牙忍下恨意:“殊途,何谓殊途!二十年!你我同行二十年,你告诉我殊途!”
他掐住裴珩脖颈:“我待你不薄,圣上待你不薄,你就是这般……!所以都是装出来的?裴公子好手段,滴水不漏,甘心掩面二十年!”
裴珩笑着靠近他,脖子狠狠抵在他手掌,压得自己声音沙哑:“待我不薄?”他大笑起来,“敢问小公爷把我裴珩当什么?”
祝久辞大声道:“我把你当朋友!”
裴珩同时嘶吼出来:“我把你当唯一的朋友!”
撕心裂肺的声音在漆暗的牢狱经久不散。
唯一。
他疯癫笑起来:“小公爷是谁啊,是京城捧上天的人!是我们这些沤在烂泥永远只能仰视的人!”
“你说当我是朋友,笑话,那只是你们这些高高在上的人偶尔的怜悯施舍。与那随手丢给街边野狗一块臭肉无二分别!”
“你胡说什么!”
“我说的不对吗!”
又是死寂。
祝久辞忍着泪水,仇恨化作指尖的力气狠狠掐进他血肉。
“从头到尾你都是这样想的?”
“儿时坐在地上看那一方天空也是这样想的?”
“小公爷替你挡去府外的谩骂时你也这样想的?”
“你别说了!”裴珩突然暴怒。
“那不是拯救,是侮辱。”他一阵一阵笑起来,似乎笑得脱力,气息一节一节从胸腔往外冒。
“凭什么一人在泥里,一人在天上。”
“凭什么我要白受那般辱骂,世上却有光鲜亮丽的人被保护的如玉一般。”
“凭什么我六岁饱经世事,你却连‘骂’字是什么都不知道!”
“祝久辞我告诉你,当年我看着你爬墙进院,周遭侮辱谩骂一瞬间沉寂的时候,我想的不是感谢,而是恨。”
“我恨你让我知道,原来世上有和我天壤之别的人。”
“恨你原来世道如此不公。”
“恨你不需吹灰之力就能免去一切辱骂。”
“恨你生来就泡在蜜罐之中享受无边繁华!”
祝久辞摔坐在一旁
“我不认识你。”
裴珩大笑起来,眼眸骤然红了,几乎凝出血来煞是可怕:“对,就是现在,你到现在还这般天真,看到一点事情真相就害怕得要缩回你自己的绫罗宝阁去,一点没有过伤害的模样真令人厌恶!”
祝久辞眼中没有泪了,面无表情看他,就像是看一个死人。
“八岁那年,为何跳太液池救我。”
“晏宁不明白吗,”裴珩挑起嘴角,痞子一般笑起来,“救了京城小公爷,哪怕是质子也能一步登天——不然,你以为我是如何进宫的?凭你们宽宥圣明的圣上大发善心吗,笑话,若不是小公爷这三个字,我裴珩,永远是烂在墙角的一滩臭泥!”
祝久辞脸色如灰土,心脏沉入冰底。
“教唆陈清焰大闹祭祖大典,挑拨离间,也是你对吗。”
“那厮是个蠢货,险些毁我大事。”裴珩挑眉,“好在昭歌聪明,嗅到一点茶香就宝贝得紧,高高兴兴要抱回去给你尝,都无需我引他,他便自己往陷阱里跳。我看着恶狗在后面追着——”
“你闭嘴!”
“心疼啦?”裴珩无法自抑笑起来,笑得大喘粗气。
“我看着你们拿回那黑茶,也看着你们如那贵族恶心的手段把茶渣倒在门外,若是你们没有这陋习,也不会引来杀身之祸,说到底还是咎由自取!”
“你颠倒黑白!”祝久辞看着他,“因为不公二字,所以杀我,杀我国公府满门!”
裴珩靠回潮湿的老墙,手腕搭在膝盖上,漫不经心晃着。
“对。”
“这就是你所谓唯一的朋友!”
“小公爷,你还不懂?”裴珩扣住指尖,坐在在地上弯折身子笑得岔气,“我对你唯一,而你对我不是。我便想着,如何才能成为唯一。”
“扬名万世是不可能了,遗臭万年倒是还能争取。”
“南虢国已弃我如粪土,我也懒得理他们。不若在这里做些大事,让你永远记住我。”
“你疯了。”祝久辞站起身往后退一步,“若你做这些事是为了家国,忍辱偷生二十年,我还敬你是条好汉……”
裴珩打断他,“南虢国负我,我何要为他们。不过话说回来,我此举确实帮他们不少,他们是得跪下来谢我。”
祝久辞只觉浑身血液冷凝,几乎不能呼吸。
“西坊的流言是你散的?”
裴珩笑着点头。
“不惜把自己扒干净了挂在高墙上让众人辱骂,是吗!”祝久辞攥紧拳头。
“是啊。”他笑嘻嘻。
“我当真佩服。”祝久辞道。
裴珩仰头笑着,眼眸流转光彩,似是从今日才活过来,往日那个温顺谦卑不为外物所扰的人早被他撕吞入腹不见踪影。
“小公爷怎么面色这么难看,好似受了重伤一样。您可要可怜可怜我,如今是我一无所有,一身恶臭坐在这天牢里,你还是光鲜亮丽居高临下的模样,你的爹娘不也好好的在战场上争名夺利。”
啪!
裴珩捂住流血的嘴角。
“我说错了吗,你确实没任何损失。”
“你说错了。”祝久辞狠狠盯着他,泪水终于控制不住落下去,砸进冰凉的石地里。
你成功过,你曾经杀死了所有人。
国公府的白绫拜你所赐,倒下的国公爷,绝望的国公夫人,还有跪倒在雨地里抱着尸首的人,全都拜你所赐。
你带着大军冲破了城门,骑着高头大马得意洋洋。
你在暴雨中翻身下马,冷眼看着街巷中央的人。
你逼死了小公爷。
在寥落的街头,他最后一刻声嘶力竭的悔恨。
“裴珩!”
暴雨倾颓,声音破碎成烂破的布子,断了线逝去。
高傲的人站在雨中冷眼看着,睥睨万物,银盔泛着明晃的光亮,战马在身后打着响鼻。
牢狱昏暗。
祝久辞僵直站在原地,许久才从满是凄冷雨水的回忆中脱身。
“这个还给你。”
他松开手,木簪从空中落下,重重摔在地上,清脆一声响。
裴珩不笑了。
死死盯着地面。
祝久辞转身离去。
身后沉寂的牢房突然爆发出极为惊惧恐怖的笑声,嗓音支离破碎刺人耳膜,嘶哑尖叫过后是再也发不出声音的苟延残喘,胸腔发出粗重的喘息。
*
所有人都没有想到,这场战争旷日持久。
寒冬已至,大战仍酣。
冰雪降落京城时,好不容易安抚下的民心又开始躁动。
这一次没有背后人煽风点火,仅凭着寥落苍茫的天空与不见尽头的白茫,人心终是不能安然沉寂于身体,不安分地要跳动出来。
祝久辞看着窗外白雪,忽而窗扇被关上了。
他转头看过去,阿念担忧望着他。
“小公爷不可贪景,伤眼睛的。”
“嗯。”
祝久辞低头。
圣上又让他折梅了。
这次他乖顺地去了梅苑,在山海一样的梅花中,寻了一只朱颜最甚的寒梅,指尖捏过细枝,凌空一折,清脆一声响,枝桠便永远离了梅树。
他拈花回去,梅枝入瓶,含苞待放。
腊雪寒梅总是高傲的,便是委身宝瓶,依然清冷孤傲。
他有些不忍,又踏出殿外捧了雪回来。
圣上看着他:“晏宁不开心。”
“禀圣上,臣安好。”
雪化了滴落下去。
“嗯,晏宁安好,但不开心。”圣上取来宝瓶接过他手中的雪。
“臣……”他落下泪。
大战延绵不断,诸军疲乏,暴雪又至,危难更甚。
“晏宁过来。”
祝久辞走上前。
圣上牵着他走上盘龙金阶,在金碧辉煌的殿堂中,往他手心放下一冰凉物什。
“朕替你保管了许久,下次别再丢了。”
祝久辞摊开掌心,一枚铜板。
“晏宁回去吧。”
大殿寂寥,空有回音。
祝久辞福身。
踏出圣上寝殿时,九龙宝座的那人道,“回家吧。”
回国公府。
祝久辞滞住。
福筝提着烛笼引着他走过漫长红墙宫道,他手中捏着铜板。
宫门外,福筝慈祥笑着:“小公爷且回家吧。”
“多谢……”
“小公爷何要言谢,当真折煞老奴。”福筝笑着催他。
祝久辞叹口气转身,宫门缓缓阖上。
忽然,黑暗中蹿出一匹黑马,马上的兵士高举火羽信笺,在夜空划过一抹红意,宫门开了一线缝隙,马匹一闪而进,宫门重重阖上。
“报!”
火羽急信传入宫门。
祝久辞惊慌冲上前,拍着紧闭的红宫门大声呼喊:“让我进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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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138章 黄沙
宫门沉寂, 无人回音。
祝久辞还在不甘心拍着,手掌拍得红肿,嗓子亦喊哑了。
“让我……咳咳……咳。”祝久辞颓丧垂下手, 额头靠在宫门跌坐下去,浑身颤抖。
南北鏖战已陷入最危命之际, 许久未有消息传入宫中。那次裴珩刺杀他便是一个节点, 在战争最危难的时刻,若是将军之子遇难, 他们便可把消息传至遥远的战场,不管当做流言还是真相,那两位北虢国的神将必受大挫。
祝久辞被关禁闭的一月失去了太多消息, 他只知有一场恶战持续了整整八天,尸横遍野。
他去圣前询问, 却被福筝拉着出殿。
他们已消失太久, 而他一无所知。
“小公爷且回去吧, 莫要担心了。”福筝公公的声音透过厚重宫门传来, 依然是往日那般慈祥。
祝久辞慌乱扒住严密的门缝, 张了张口却也什么都说不出来。
“回去吧。”
祝久辞僵直站在宫门外,夜色笼罩,一点点裹挟他的身体。
他走了, 独自沿着清冷的街道走回他熟悉的家。
三日后, 北虢国大胜的消息传遍京城, 战争结束了!彻底结束了!北虢国的将士无往不胜,所向披靡!他们即将身披银甲班师回朝!
胜利传来时,京城晴空万里,阴云顿散。角落的积雪化作清溪,沿着敞亮的街道顺势而下。
姜城子冲进西苑狠狠抱住祝久辞, 趴在他肩上大哭。
“赢了!赢了!我们终于——”他哽咽。
祝久辞被铺天盖地的狂喜掩盖,几乎分不清身在何地,他勉强抓住姜城子的手,“快回来了?”
“是!国公爷国公夫人一切安好!还有曲小将军,梁司乐!他们都安好!”
祝久辞低下头,泪水淹没双眼。
“那就好……那就好。”
原来那日火羽急信送来的是胜利!
姜城子呼噜他脑袋:“傻样,哭什么!”
“走,今日闹市口大街要散花海,我带你去看!”姜城子牵着他飞跑起来。
两个少年笑靥如花冲上京城大街,从无尽的绫罗软绸间穿过,偶尔仰头看看被彩幡点缀的湛蓝天空,在百姓们的欢声鼓舞中,一同冲向璀璨的花海。
太平盛世,又回来了。
一月前,翊邙关。
北虢国军队已将南北战线推至寞妥山以南,彻底将敌军击退至国境线之外。
南虢国却没有如常理退却,反而像杀红眼的疯子,哪怕自断羽翼也要与他们厮杀不止。许是二十年的沉寂让他们再也不能甘心接受失败,这一败意味着二十年的韬光养晦功亏一篑,沦为万世笑柄,也必将折煞百军士气,再难恢复。
南虢国疯癫了,无所顾忌。
北虢国众将领夜半商讨,继续鏖战不是最佳,定于七日后绕道翊邙关顺势南下,直插南虢国腹地!
翊邙关留精兵八千守护,待大军直捣腹地调转方向北上,与之夹击,彻底破灭南虢国残局。
秘讨之下,萧岑率精兵留营。
这是最合理的安排,他鲜有作战经验,留在此处以八千重兵把守最是安稳。而南下的血腥战场,则由国公爷和国公夫人亲自率领。
腊月初一,大兵南下。
十五,破城门。
廿一,大军北归夹击,未发现敌军。
廿八,南虢国都城挂起白旗。
二十年的阴谋终于落下帷幕,鏖战数月的血腥终于随风散去。