可他面对着那扇大门站了很久很久,直到最后无声离开,也没能敲开。
好像也没什么必要。
他走出原神殿那一刻,忽然想起那个夜晚,橘猫与他并排坐在屋顶上,对他说的那一句:“他不可能喜欢什么人。”
事实上也的确如此。
正常人相处,和睦也好,矛盾也罢,那也是双方都有自己的想法,却都愿意对方而改变了自己原有的状态,有来有往。
可时倦不会。
他将自己和周围人分得太清楚,在他眼里,这世上的生命只有两种类别:自己,其他。
而这个其他所包含的却不仅仅是人,还有这世界千千万的鸟兽虫鱼和花草树木。在他眼里,它们和人类属同一类。
他注定不会因为别的什么改变自己。
很难说他究竟是没有心,还是真正的,天地不仁以万物为刍狗。
那天时倦找过他以后,他亲自去见了声称要带他回联邦的人,毫不意外地见到了为首熟悉的中年男人。
中年男人道:“殿下,我知你不舍这神星,却更不舍这原神。”
他蓦然一顿。
“可你想过没有,你要如何与他站在一起?”中年男人语调缓缓,“他是神星神明,手底下千万拥趸,信徒数不胜数。可你不过一个他偶然发善心捡回来的可怜小孩。他是高高在上,你只是芸芸众生。你哪一点配得上他?”
青年站在那里,忽然觉出一种深重的难过。
这世上最遥不可及的,不是一方走,而一方追:因为路有尽头,哪怕因为速度差两人的距离越来越远,那也终究有走到头的一天,即便这个期限长到几辈子也走不完。
——而是他配不上。
比配不上更遥不可及的,是所有人都这么认为。
中年男人是如此,他自己亦是如此。
**
时倦坐在窗前,安静地看着窗台上那盆正开得灿烂的山茶花。
山茶是娇弱的植物,经不住风吹雨打。可当初安非把花给他带回来,又被他随意地扔在空置的花盆里,最后还奇迹般活了。
安非没有说,可他却从来都知道。
那朵花能活不是什么运气,而是人为。
每到夜晚,安非总会偷偷溜到他窗前,浇水施肥,铲土透气,小心翼翼地照料着那株艳丽的花朵。
他瞒着所有人做下这一切,却又满怀期盼地等着花朵生根发芽,仿佛这一株花是什么象征。
它活着,那象征便永远不会碎。
“你为什么不拦着他?”橘猫问。
时倦点着山茶的花瓣,随口道:“那是他自己的星球,我为何要拦着?”
橘猫听到这话,很难得的,竟是愣了许久。
心底一声无奈的叹息。
橘猫趴在他桌子上,想了很久:“我记得他小时候你明明一直很宠着他,可为什么现在不宠着了?”
这个宠不单单是物质上,更是心理上。
当初安非还小,整日整日和橘猫惹事,可时倦不仅从来不会生气,甚至在明显看出对方用伤害自己的方式博取关注时,也会配合他演戏。
安非不想离开,时倦不可能看不出来。
可现在的他虽然物质上从来没亏待过他,却不会再去关注对方的情绪,更不会去迎合对方的心思。
时倦听着这个问题,摇摇头:“我以前也不是宠着他。”
“……嗯?”
“他的人对我有用,当时对他好是因为需要这样,后来是因为习惯了。”
橘猫愣了很久,方才理解了他话里的意思,不可置信道:“你当年把他捡回来……”
时倦抚过山茶细莹的花瓣:“是利用。”
既然是神,哪里来那么多善心还去捡什么路边的孤儿。
无情无欲无义才是他该有的模样。
橘猫从来没想过,这样一个注定和卑鄙挂钩的词,有一天能被这般轻飘飘地说出来。
橘猫是世界意识衍生的载体,却并不是神。甚至因为承载了整个星球的生灵,它其实是有着完整和丰富的情绪的。
这一刻,它忽然替那个小孩生出那么点苦涩:“阿倦,这么多年,你对安非,就真的没有一点感情吗?”
哪怕只是类似于人类对于所养宠物的眷恋呢。
时倦有点莫名地看着它,似乎不明白它为何突然问起这种问题。
他想了想,回答道:“神不会有感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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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4章
雪白的海浪高高拍打下来, 在礁石上击碎出碎玉乱琼。岸边自海水里拖曳出一条长长的痕迹,水渍洇入沙砾里,拖痕深深浅浅。
顺着那痕迹往上看,便能发现其尽头处躺着一个人影。酒红色的长发蜿蜒蜷曲, 几乎包裹住那人整个身子, 唯有露出的一截手腕瓷白纤细, 在烈日下几乎透明。
太阳不知疲倦地散发着热量,将沙滩炙烤得滚烫而灼人。
接着, 那身影的指尖颤了颤, 缓缓睁开眼。
【宿主。】系统道,【您终于醒了。】
时倦听着耳边的声音, 纷乱的思绪一瞬回笼, 撑着沙滩坐起身。
系统:【不要!!!】
它话音未落,时倦便明白了对方为什么要喊“不要”。
随着起身的动作,他背后的长发也尽数散落下来,身前便再无遮挡。
“……”
时倦沉默了半晌, 一句话也没说出来。
系统默默观察片刻,确定了自家宿主现在很正常并没有因为自己身上没有衣服而生出什么不好的心情, 方才小心翼翼地开口:【宿主,您要不要先想个办法处理一下?】
时倦看了看不远处的礁石,视线缓缓下移, 抬手在身边两尺处的沙地上划了一个圆圈。
接着, 他伸手缓缓拂开圆圈那处的沙子。
随着那处的沙砾一点点减少,沙地里蓦然露出纯黑的披风一角。
时倦垂着眼, 拉着衣角,直接将整件袍子从沙地里扯了出来,“哗啦——”一声抖了抖, 反手便披在自己身上。
系统看得目瞪口呆。
这玩意儿到底是怎么变出来的?!
但现在显然不是问这些的时候。
因为时倦上一秒刚把袍子披上,下一秒便起了身。
不知是不是之前昏倒在沙滩上的缘故,他站起时身子晃了一晃,双腿也不住地发抖,但最终仍是被他稳住了,一步步朝海里走去。
冰凉的海水逐渐漫过他的脚踝,渐渐上升至膝盖。
系统这会儿也顾不上突然飙升的熵值,急声道:【宿主,您现在就是一个人类再往前会被海水淹死……】
时倦顿住脚步,面无表情地摘下耳钉。
系统瞬间想起当初自己被丢掉的遭遇,立即选择从心。
现在可是在海上,这要是被扔下去,可就真的回不来了!
好在这会时倦估计还留有理智,只是将耳钉抓在手里,没有再往前,蹲下身,缓缓将自己没入海面以下,酒红色的长发在水中松散成燃烧的烈焰。
他就这么在水里安静了许久,久到系统决定冒着被扔的风险再次出声时。
时倦蓦然从海面下浮出来,头发和披风都湿透了,还在滴滴答答滴着水。
他垂眸看了看自己身上的黑色长袍,先是将耳钉戴回去,手指缓缓系好束带。
系统小声道:【宿主。】
时倦眨了眨眼,睫毛上滚下两滴水珠。
【宿主?】
时倦无声地张了张口,指了指自己的喉咙。
系统愣了好几秒:【您不能说话?】
时倦随手抓着自己的长发一拧,点点头。
【您为什么突然下海?】
时倦将头发拧得半干,顺手拧了把衣服,方才披着湿哒哒的袍子往岸上走去。
他听着,安静了片刻,伸手在空气中比划出一个字。
系统到底是器械不是人类,轻易便将他所写的笔画记下来,按顺序组合好,拼凑成一个字:
脏。
所以他下去其实相当于洗了个澡?
系统又问:【您为什么知道沙地里有衣服?】
时倦手指继续画:“我以前看见有人在距离礁石十几尺远的地方掉过一件,就想试试看还在不在。”
系统:【谁掉的?】
这么大一件袍子掉了难道看不到吗?
时倦想了想,写道:“邻国的公主。”
既然是公主,自然不会在意这么一件衣服,掉了又捡起估计还嫌脏。
系统终于抛出最后一个问题:【您为什么,会晕倒在沙滩上?】
时倦安静了片刻:“大概,因为之前喝了瓶药。”
**
海滩渐渐远去,郁郁葱葱的丛林里,高大的树木拔地而起,枝桠盘虬,树藤低垂,树影下朵朵蘑菇撑着颜色鲜艳的伞盖,时不时便能看见有兔子或是松鼠一类的小动物从其间穿过,又飞快地没入草里,再无踪迹。
时倦来到这个位面便已经是夕阳西下时,如今折腾这么久,天色已经渐渐低垂,闪烁的星子在夜幕中缀得明亮又夺目。
时倦站在树影下,脸被兜帽衬得苍白而剔透,唇也没什么血色。
他扯了扯脖颈上的系带,沉默地拧了下眉。
已经是夜晚了。
在这个位面,晚上是事故高发期,而森林则是事故频发地。他停下脚步,一边思考了一下住树上的可能性,一边抬头看向头顶。
这一看就出了问题。
层层叠叠的枝叶间,忽然亮起两道莹莹的红光。
接着,自那簇枝叶开始,蓦然张开一片巨大的阴影,如脱弦的箭矢,从树上直射而下!
一眨眼的功夫,那阴影便倏而逼近,带起的风刃掀开了时倦头顶的兜帽,摇晃着落下两片树叶。
但也仅仅如此了。
时倦抬起眼,便对上一双鲜红的眸子,正幽幽地闪烁着光芒。
……一只蝙蝠。
蝙蝠倒挂在树藤上,蓦然身形一闪,尖牙宽翼的形象瞬间消失了,一个高大的男子突兀地出现在面前。
男子生得肩宽腰窄,灰白色头发,唯有一双眼睛仍旧是鲜红色,正一眨不眨地注视着时倦。
然后,他舔了舔唇。
好香的血。
他从来都没有闻过这么香的人血。
要是能咬一口就好了。
“咬一口”这个想法一旦冒出来,就如决堤之水,滔滔不绝地奔涌而来,几乎要冲得他失去理智。
他想,无论如何,他都要尝一口这个人的血。
时倦沉默地看着他眼里不过这么几秒钟的功夫便越来越深的欲望。
男人弯下身,行了一个标准的贵族礼仪,朝他伸出一只手,唇边笑意吟吟:“美丽的人类,请问您为何独自前行与此?”
时倦垂下眼,手指在他手心写:“找人。”
他的手骨相极好,指尖泛凉,划过掌心时又酥又麻,像是岸边亲吻礁石的海浪。
男人放在身后的手无意识地摩挲了一下,温声道:“什么人?”
时倦:“不认识。”
男人看着他的脸:“你的嗓子……”
时倦摇摇头。
男人了然似的笑了笑:“既然如此,夜里森林多发事故,先生不如随我去我的古堡暂作休息,等明日再继续前行去找你要找的人?”
系统心想,你都快把不安好心把几个字写在脸上了,凭什么觉得它宿主会相信你的鬼话?
却看见下一秒,时倦点点头,做出一个口型。
这个字即便不写,在座的也能轻易看懂:“好。”
男人笑了:“那请随我来。”
时倦看着他,写了一句:“你就这么走回去,不怕路上遇到猛兽?”
“美人放心。”男人笑吟吟地道,“我身上的气息能震慑方圆内所有的动物。”
到手的人血,他如何会让给别的生物。
**
“大人,新一批的人血送来了,您要不要去看看?”老人问。
一门之隔的塔楼房间里,片刻后响起一道男声,低低地,又带着几分慵懒的倦怠:“不用。”
老人拄着拐叹了口气,推开门似乎想要进去,可只往前走了两步,便站着不动了。
因为这房间里充斥着的那股威压。
这是埋藏在他们一族血脉中,天生注定不可逾越的阶级鸿沟。
血脉越尊贵,对周围的同类压迫感便越大,能够抵抗的压迫便也越大。
而房间里这位分明连半点动作也没有,可方才进入房间的白胡子老人不过片刻的功夫,额头却已经渗出了一层汗。
老人低着脑袋,缓声道:“大人,您还是去看看吧。一日不摄入人血,您体内的血脉便一日不能觉醒。亲王党一脉就永远不会认可。”
房间很大,但因为本身也没有太多的装饰,所以显得格外空旷。
正中央是一个镂空的天窗,下方摆着一具棺材,颜色很深,像是一把在血里泡烂的木头,深得几乎成了黑色。
最诡异的是,那棺材是竖着的。
棺材里头钉着数个巨大的铁环,挂着链条,另一头则延伸到地上,严丝合缝地栓着一个人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