说白了就是一场交易,一枚玉佩换了他在南宁追查下隐姓埋名的十年, 双方银货两讫罢了。
班主于他而言, 和这茶楼下鼓掌叫好的顾客们相比, 唯一的区别只是他恰好知晓对方的名字。
容许辞先是一愣,而后蓦然笑起来。
从窗台上起身, 走过来抱住他:“阿倦, 咱们该回去了。”
时倦随着他来到窗边,低头看了看与地面的垂直距离:“你打算走这边下去?”
“不是哦。”容许辞搂着他的腰, 纵身跃上前方的住宅屋顶, 迎着夜风落在瓦片上。
两人的衣袍被吹得猎猎作响,长发在空中纠缠到一起,弯曲缠绕,肉眼看去几乎难舍难分。
在屋顶上行走本就没什么障碍物, 容许辞身形一升一落,步履轻盈得宛若摇摆的叶片, 翩然又随心所欲:“我是想带你走这边。”
如今胸膛相贴,时倦看不到对方的表情,却像是感觉到什么, 蓦然反手握住他的手腕, 指尖一勾一提,再一扬, 连看都没看,反手就是一扣。
“叮铃——”
这声响还挺熟悉。
时倦微微挣开,转头看了看对方被扣住的那只手, 自己执起铁环另一头。
“很好玩儿?”
容许辞被人锁着,却没有半点自觉,只是抱着他笑:“阿倦,你反应好快。”
时倦听着,出乎意料的点了下头:“所以,我比较适合锁别人。”
容许辞本来没太大反应,可正想开口回答一句什么,却猛地意识到对方话里那层涵义。原本的话瞬间被卡了在嗓子眼里。
时倦将他另一只手也扣上,问了句:“还能用轻功么?”
“……能。”
后背忽然有人靠近了。
时倦抬起手,轻轻地拥住他整个身子:“回去吧。”
**
有道是,天下分久必合,合久必分。
中元六十三年,已经步入修身养息状态的各国再一次产生了大摩擦。
起因是某个国家的圣上寿宴,别国来使借献礼一事给那个国家挖坑,表面恭维实则讽刺,在各国眼皮子底下狠狠甩了那个国家一巴掌。
这样的事其实不算少见,只是众人都知晓过犹不及,超过那个度,真的闹出事儿来,便不是一个小小的使者能承担得了的。
而那位使者敢这么做,显然是背后有人撑腰。
接着就是一番语言厮杀,那使者不知怎么的勾结上了那国的宫中下人,来了一出逼宫。
中间是如何的鸡飞狗跳暂且不谈,总之,最后逼宫的事情解决了,可梁子也结下了。
人家这可不是打你的脸,而是把刀子横到你脖子上了,这要再不作为,皇帝也不用做了。
过寿的皇帝当场拍板叫人杀了来使,扬言直接开战。
接着,看戏的,煽风点火的,浑水摸鱼的纷纷下场,最终愈闹愈大。
其实明眼人都看得出来,使者国明摆着把想要灭别国的心思都写在脸上了,所谓的使者不过是一个早就准备好的开战理由。
可被算计的还不得不跳。
巧的是,那位过寿时被打脸的皇帝,正是南宁国女帝。
**
时倦得知这些时,京城已经入了冬,一场大雨将整座城泡得淋漓又寒凉。
他坐在炭火盆边上,闻言抬眼眼睫被火光镀得潋滟一色,光是看着就让人觉得,像是那一处的光都被人挖去了。
“宝慧和他们开战了?”
容许辞从门外走进来,唇边咀嚼着那几个字眼:“宝慧?”
时倦解释了句:“南宁国女帝。”
容许辞在他身旁站定,指尖勾起他肩上散落的发,似笑非笑道:“你叫她叫得这般亲近?”
时倦:“宝慧是她未当帝时的封号。”
“她大庭广众下杀了别国来使,这事瞒不住,主动开战虽是占了理,但终归不是良计。”容许辞捻着他的发丝,随意地靠在一旁的书架上,“毕竟她根基太浅。”
时倦听着他那些话,总觉得还有后半段:“那若是你,除了当众取别国使臣性命杀鸡儆猴,还能如何?”
“她不是因为过寿,八方来贺么?”容许辞掀了掀唇,“一开始便不要告知自己身在何处。宫里那么多其他国的来使,随便找一个或者几个,把自己的寝宫信息和其他人落脚地混淆在一起透露出去,完事后把被策反的宫人和动手的下人打晕了扔到剩下的人住的地方。”
时倦看了他一眼:“宫里处处都有人守着,你如何保证这些事闹出的动静不会惊动旁人?”
容许辞笑了笑:“皇宫格局再复杂,可只要站得够高,那就是透明的。”
给出迷惑信息,把那意欲挟天子以令诸侯的刺客们引导至别国寝殿进行绑票行动,再把被目击都的人分散着丢到其他国家居住的地盘。
一来挑起那使者国和别国的矛盾,二来还能嫁祸无事的诸国。
若是这个过程再闹得大一点,比如再那些刺客身上留下类似于各个国家独属的标志,那扣下来的那顶帽子就是把头皮剃光了也摘不下来。
毕竟这个世界可没有那些摄像头红外线之类的高科技,只要是人力,就会有漏洞。
过寿的皇帝作为地主对环境熟悉,下手就更是方便。
若真是如此,被“刺杀”的,“刺杀”的,还有那个使者国,定然会闹得不可开交。
届时开战的可就不是南宁和使者国,而是被算计的诸国了。
偷梁换柱,借刀杀人。
将所有人玩弄于鼓掌,却将自己摘除得干干净净,置身事外地看着其他人互相残杀。
容许辞能成为这大夏朝中那么多官员们的噩梦,真不是没有原因的。
“当然,这些都是基于南宁女帝的身份。”容许辞勾了勾唇,“若真是我,寿宴上便不会有这一出刺杀。”
时倦眨眨眼,听出了他话中的意思。
女子不能干涉朝政,这是祖上传下来的规矩。
而南宁国打破了这个规矩,加上刻板印象,自然要遭到大众打压。
寿宴上的事也不过是女帝上位后所遇的种种阻碍其中之一。
可归根结底,还是她本身根基太浅。
如果不是她,而是其他没有任何能力的男皇帝继位,诸国同样会将目光投过来。
谁都会想在她身上咬一口,再撕下一块血淋淋的肉来。
因为弱国无外交,而落后就要挨打。
而容许辞不同。
他不是柔软无害没有靠山所以谁都敢觊觎的包子,而是蛰伏的雄狮。有关他的传言在那时的诸国间流传程度堪比民间神话故事,根本不是谁都有胆子来招惹他的。
时倦安静了几秒,点了下头:“嗯。”
这便是承认了。
容许辞眼尾弯起,像个头一次得了仰慕之人夸奖的少年人,低身凑到他面前,即将触到时却微微一顿。
而后闭上眼吻了上去。
他拢着他身上的袍子,触到他冰凉而骨节突出的指尖:“阿倦。”
“嗯。”
容许辞放开他,浅浅地笑了:“我约了丞相去书房议事,晚点回来。”
房间里少了个人,显得空荡了许多。
炭盆里,煤炭被烧得通红,细细的火苗摇曳着,像是不堪重负的灯笼,缓缓沉降,坠落到尘埃里。
时倦合上手中的书扉,起身准备把书放回去。刚走了两步,忽然眼前发黑,身子不堪重负似的晃了一晃。
他蹲下身,蓦然剧烈地咳嗽起来。再抬眼时,指缝间已经殷红一片。
全是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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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2章
南宁女帝没想到自己还能再见到时倦。
彼时的南宁边关持续了数年拉锯的战事终于告—段落, 女帝交代好朝政之事,换上私服坐上了去大夏的马车。
这些年来战事频起,被卷入的自然不可能只有这两国。随着双方交涉愈深,原本隔岸观火的诸国也纷纷下水, 结盟的敌对的拉偏架的全都有, 企图从混乱中瓜分油水。
而如今女帝亲身前往大夏, 便是应数年前大夏出兵相助时同她谈下的约定,去同大夏签订结盟协议。
女帝被官员们簇拥着入了宫, —路往金銮殿去, 走到白玉桥时,视线不经意一瞥, 却忽然一怔。
她顿住脚步, 不顾宫人们惶惶然的阻拦,快步跑过去,细碎的发丝散在脸颊两边,声音轻得像是在唤一个触不可及的梦境:“皇兄?”
时倦回过头, 应了声:“陛下。”
她的视线从他的脸下移,落到他身下那辆木质的轮椅上:“你这是……”
时倦淡淡道:“我如今没法走动, 便用它代替了。”
女帝猛地一怔。
也是这时,她才注意到,对方那似雪色般白的脸, 紫绀的唇, 以及声音里遮掩不住的虚弱。
这是重症之人行将就木的病态。
她说不清自己究竟是抱着何种情绪开口的,又是如何才能维持着自己声线的平稳:“为何如此?”
时倦:“皇陵里沾上的病, —直没能诊治,便这样了。”
墓穴这种地方,尸体陪葬品供品瓜果在地下不见天日的暗处埋藏那么久, 难免会滋生出些脏东西。
那些盗墓者遇僵尸的例子自古便从未断绝,由此可见那种地方能养出的生物一旦在人体中繁殖起来,究竟能有多大的威力。
因此,时倦如今的情况与其说是生病,倒不如说是中毒。
当初老太医会被叫过去给他诊治,还是时倦第—次咯血被守在门边的侍卫撞见后。
老太医说:像他这种情况不能拖,越是早治疗才越是好。
老太医说:讳疾忌医一旦拖的时间长了,就真的没什么希望了。
时倦在皇陵里往返三年不说,事后更是从未主动唤过大夫。身体就那样一点点从内里腐烂至外部,耗空了所有的底盘。
也耗空了所有继续活在这世上的机会。
后来,容许辞问起他为何不早些去看大夫,而他回答的是:“我不知道。”
他是真的不知道。
因为他根本没有痛感。
—个人要知道自己的身体出现异状,通过别人如何比得上自己来的清楚。
再难受,再痛苦,再不堪其扰的折磨,落到他身上,都如过而无痕的大雁,哪怕在这头顶飞过,也永远不会感觉到。
又要如何知晓。
老太医还说:他的顽疾已经深入骨髓,不能医,余下的寿命少则—年半载,多则五六年。
时倦被告知了自己的未来死讯,却没有太多反应,除了出门的次数减少以外,每天该如何依然如何,而周围人对他的态度也基本与从前无二。
事后那段日子回忆起来,最多的画面便是庭院高高的围墙,和院子里那棵不知何时种下的枇杷树。
直到某—天,他在熹微时来到院子里,却忽然看见蜷缩在树下的人,被冷露沾得衣袂色泽深深浅浅。
时倦伸手去碰他的肩膀:“殿下?”
容许辞低着头,低低地“嗯”了—声:“起那么早?”
时倦看着他手上的动作:“你在做什么?”
对方静了几秒,方才毫无波澜地答:“养树。”
时倦:“为什么突然做这个?”
容许辞用小铲将—旁的土—把把填到被他挖出的坑里,抚平痕迹:“并非突然。”
他侧着脸,隔着发隐约能看见他紧绷的唇角弧度:“我那日听到太医告诉我你的身体情况时,便种下它了。”
时倦顿了—下。
其实,他本来想问的是“你为什么要养枇杷”,毕竟它—无观赏价值二无药用价值,怎么看要不像是一个皇帝会在园子里种的东西。
之所以会改口,是因为他忽然想起因为曾经在古籍上看见的那句古话。
他缓缓弯下身,抬起面前男人的下巴,看清了他红着的眼眶。
时倦大多数时候都生不出什么激烈的情绪,死生于他而言,只是话本上两个汉字。所以哪怕知晓自己命不久矣,也不曾有过反应。
可容许辞不同。
他从头到尾都表现得太平静了,平静得几乎诡异。
可按照他的性子,其实不该是这样。
那些理论上该有的歇斯底里和疯癫痴狂,似乎—点都不曾出现在他身上。
他便以为他真的不曾有过。
容许辞只和他对视了两秒,便仓促地移开视线:“你还没用早膳吧?我去叫人给……”
“容许辞,”时倦忽然叫住他,声音听不出情绪,“你在为我难过么?”
容许辞心口一烫。
时倦其实很少叫别人的名字。
大多数时候,他叫一个人都是身份代称。比如同学,比如影帝,比如殿下。
因为名字本身也算是种私密的东西,不是什么样的人际关系都能承担得起这件物什的重量。
偶尔唤一次,都是在双方对峙时。
他定定地看了他很久,方才开了口:“是。”
时倦望着他,轻声道:“那你能不要难过么?”
清晨的风声拂过林梢,落下枯黄的洋洋洒洒。