许久,时倦听到他回答:“不能。”
那日夜里,容许辞来到他面前,忽然递给他—只小小的方盒子。
时倦不明所以地打开,看见了里面的东西,却是微微一怔。
是他刚刚逃到大夏那一年,被班主拿去当铺的那枚玉佩。
玉是当年南宁皇室所得的宝贝,哪怕十数年过去了,看着依然莹白剔透,正中央的“倦”字笔锋凌厉。
时倦问道:“你找回来的?”
“不是。”容许我摇摇头,“是一个官员意外得了它,进献给宫里的。”
他认出上面的字,便拿回来了。
容许辞垂下眼,轻声道:“你看,这么多年,该回来的,最终还是得物归原主。”
而不该属于他的,大概也注定要永远离开。
**
比起突然而至的急病,慢性病其实更能折磨人,无论生者还是将死之人。
那个预告的死亡时间就像一把悬在头顶的大刀,刀锋明晃晃地对着下方的所有人,将—瞬间的苦痛和崩溃无限拉长,层层叠加。
筑造成摇摇晃晃的危楼。
—朝倒塌,便是满目残垣。
时倦发病的次数不算频繁,加上他本身的身体特性,平日里就不会有那些病者整日整日的痛苦模样,发作时也没什么预兆。
往往到来时,你要亲眼看见他唇边溢出的鲜血,才会记起这是个重病之人。
也只有这时,容许辞才会在满心仓皇中生出那么—点点侥幸:幸好他不会疼,等真的到了那一天,相必也不会多么难过。
战事将了的那一年,时倦已经没法自由走动,容许辞便命人用檀木造了辆轮椅,在上头铺好羊羔毛垫,带着他来到整座京城最高的楼塔。
那天是上元节,街道两旁挂着大大小小的灯笼,护城河上飘满了迢迢的萤火河汉。
容许辞坐在石护栏上,盯着下方来来往往的人潮,耳边是夜风绵延不绝的呜咽。
他唤道:“阿倦。”
“嗯?”
“你是不是,—直都挺讨厌我的?”
时倦微微一怔。
容许辞偏过头,靠近他的脸,温热的呼吸拂过他的眼睫,尾音却是沙哑的:“你若是讨厌,可以推开我。”
因为他曾将他困在高高的宫墙里,因为他曾一次次将他桎梏在怀里。亲吻,拥抱,每一次都是他主动,而对方却从未有过回应。
浩荡天地,江泽山川,本该为那个人尽数走过。却因为他自己的意愿,将那人囚在这—方小小的偏隅,终身都再无机会去见那万丈红尘。
时倦安静了很久,方才出声道:“你觉得下面是什么?”
容许辞—怔。
他茫然地看了看下方的灯火辉煌:“长安城?”
时倦道:“是人间。”
这尘世他早已见过。
次年六月的长安下了—场大雨。
那时天还未亮,豆大的雨点噼里啪啦拍打着窗棂,像是一曲凄婉哀怨的歌谣。
容许辞蓦然从梦中惊醒,心跳重得几乎让他喘不上气。
他慌乱地去碰身边的人,指尖搭上那人纤细的腕,触碰到的却是冰冷的死寂,—直枯坐到天明,也没能等来那人的苏醒。
有鸟雀降落至屋檐,尾羽滴着水,哒哒哒啄着檐壁。院子里的枇杷树在雨幕里撑着—身被打得东倒西歪的枝叶,今已亭亭如盖矣。
他缓缓动了动僵硬的指尖,心脏却疼得眼前出现了重影。
他抬起手—抹,触到满手的冰凉,这才发现自己已不知何时泪流满面。
也是这时,他忽然忆起其实时倦不是没有抱过他的。
那晚从照仙楼出来,那人从背后搂住他的肩膀。他在错落的屋顶上跳跃,背上的分量像是载着他整个人间。
那时的他还不知晓梦碎的撕心裂肺,因此曾在灯火如昼时,许下岁岁长安的祈愿。
冷风哗啦啦吹开了桌上的纸页,清隽的笔墨点折勾勒。
阅尽天涯离别苦,不道归来,零落花如许。
花底相看无—语,绿窗春与天俱莫。
待把相思灯下诉,—缕新欢,旧恨千千缕。
最是人间留不住,朱颜辞镜花辞树。
最是人间,留不住。
作者有话要说: “今已亭亭如盖矣”出自归有光《项脊轩志》
“阅尽天涯离别苦……朱颜辞镜花辞树”出自王国维《蝶恋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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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63章
联邦一百七十四年, 原神星。
丛林里,生长着厚厚鬓毛的野兽弓起身子,后腿一蹬,发出道响彻云霄的嘶吼, 猛地向面前的人扑了过来!
青年站在树影下, 抬手在枝叶间折下一支树杈, 似是随意地向前一扔。
尖锐扎破了猛兽的皮毛,猛然断裂, “哧啦——”穿透颅骨与皮肉, 在脑袋上留下一个血淋淋的洞口。
那野兽滚在地上,拖曳出一道深深的痕迹, 神经质似的抽搐了几下, 便倒地彻底不动了。
“啪,啪,啪——”有人蓦然鼓起掌来。
一个中年男人自他身后走近了,笑吟吟地道:“飞花摘叶即可杀人, 殿下这精神力可当真是百年难遇,我联邦后继有人!”
青年冷淡地看了他一眼, 头也不回地离开了。
刚走两步,那中年便跟鬼魅似的来到他面前:“殿下逃什么?”
青年直接绕开他,一句话都懒得搭理。
“霍瑟, 你这这么个破烂星球待了这么久, 也该玩够了。不会还真把这里当成你家了吧?”
青年脚步一顿。
“联邦现在乱成了一锅粥,左右党派拉帮结盟, 企图削弱霍瑟皇室的掌控权,现在就等一个有着足够能力的领导人出现。这难道不是你恢复身份建立根基最好的机会?”中年人语气温和,脸上的表情同样很温和, 端的便是一副摆事实讲道理的斯文模样,“别胡闹了,跟我回去。“
青年偏过头,纯黑的眸子缓缓盯住他。
一秒,两秒,三秒……
他没有说话,而对方也没有再开口,像是某种无声涌动的对峙。
良久,直到那个被盯着的中年男人小腿肚子蓦然一颤,膝盖重重地磕在地面上,手指痉挛般不住地发着抖。
青年收敛了自己外放的精神力,面无表情地缓缓重复:“跟你回去?”
他嗤笑一声:“你算什么东西?”
说罢转身,只留给对方一个转瞬即逝的背影。
中年男人跪在地上,弯下腰,像个破旧的风箱般重重地喘息着,额上出了满头的冷汗。
这就是,当初曾让霍瑟皇室甚至整个联邦都为之疯狂的精神力天赋。
中年扶着额头,忽然咬着牙低低地笑了起来。
能有这这样的能力的人,可身上却流着皇室的血。
他凭什么置身事外,如何能置身事外。
**
青年回到原神殿,捧着只小小的方形盒子,轻车熟路地走到一个房间,抬手敲了敲大门。
面前的大门从里侧被拉开,露出了房间里银发的神明。
他勾唇笑道:“主人。”
时倦应了声,转身回了房间。
青年跟着他进了屋,移开桌上的花盆:“主人,你刚刚在做什么?我打扰到你了么?”
时倦摇摇头:“打坐,修炼。”
青年弯起眼睛。他的眼睛形状生得极好,黑的黑白的白,光一落进去,便贮出一壶新酿的酒,清冽又醉人:“要不要来吃点东西休息一下?”
休息这个词明显是个借口,因为神明本身也不怎么需要休息,修炼本身就是一种补充和恢复的渠道。
青年放低了声音:“主人,来坐一下吧。”
时倦听着,沉默了几秒,拉开椅子坐下了。
盒子被揭开,里面排放得整整齐齐的青绿色小点心跟着露出来,甜腻的味道溢散在空气里。
时倦眨眨眼:“这是什么?”
“这叫青团。”青年从盒盖上取下叉子,温声道,“我之前在灵官街看到的,在那一带很有名,想来味道也不会差,尝尝看好不好吃。”
这不是青年第一次给他带东西。
事实上,自从对方十二岁开始学着出门历练后,每每回来,身上总会有那么些各地的奇珍或特色。
当初那株茶花就是这么来的。
时倦是神,他不需要进食,不需要睡觉,不需要品味这人世的滋味。
只需要站在高处维持绝对的公平公正,担当人们危难时祈求的信仰。
可偏偏有人每每出现在他身边,次次温言莞尔:
“主人,你看这支花它是不是很漂亮?我送你好不好?”
“主人,你吃过巧克力吗?现在中部大州已经开始重新生产,我之前刚好到那里尝了一次,你要不要试试?”
“主人,你知道今天是什么日子吗?整个石廊境都快被游客塞满了,所有人都在等零点的钟声。我们要不要去看看?我想在新年到来的第一秒让你听到新年快乐。”
“主人……”
主人,主人,主人……
他像是一只小小的狗崽,东奔西跑,四处流浪。
从北地咯柯尔冰川到南方望序连高原,从渺无人烟的极地到人声鼎沸的街角,每一次离开,却总是不忘带回去什么。
因为他满心满眼都是他的主人,所以无论到了哪里,第一个想到的总是如果那人也在就好了,这样就可以和他一起看见这万水千山。
他企图将这全世界装进口袋里,又尽数捧到那人面前。
时倦接过叉子,小小的点心面皮几乎入口即化,余下绵密而清甜的豆沙。
他对上青年的眼睛,道了声:“还好。”
青年眸子微敛,温声道:“我下次再给你带更好的。”
有时候时倦也不太明白,为何他总能对未来有这般的期盼,像是一辈子都不会消退。
神这一辈子只要无灾无难,是可以与天地同寿的。未来这个词对他而言就真的仅仅只是一个词。
可人类不同。
人类是有生命限度的,一旦年限达到,哪怕再强大再权势滔天富可敌国,时间到了便只有一个死字。
这世上有多少人挣扎着想要向上爬,就有多少人渴望一辈子长生。
事实上哪怕是时倦自己,也没法保证自己下一刻还能活着。
因为他永远是理智客观的,他杀,意外,天灾,中毒;被花盆砸死,被车撞死,被人暗下杀手害死……这世上的不确定因素那么多,哪怕概率再小,可你也不能否认你时刻都处在可能导致死亡的危险之中。
因此,他几乎从来不曾想过以后要如何,而是把他能掌握的当下管好。
可眼前的青年却似乎特别爱说那些有关于未来的词:下次,明天,等我。
就好像那些明天永远能在意外之前到来。
时倦当了神以后,第一次品尝人类的食物是因为他,第一次去过人类的节日是因为他,第一次看书,弹琴,种下满园的春色,在夜晚的阁楼上看河汉牵牛织女,都是因为他。
因为这些东西都是神明不该有的,是无用和需要摈弃的。
因为那个人从来不曾把他当成每一座城市里都不曾缺少的冰冷无机的雕像和那虚无缥缈遥不可及的幻影,而是一个正常的人类。
整个原神星将他推上神坛。
却有另一个人想拉他回到人间。
后来,当联邦的人寻至原神星,向他请求带走他们皇室失落多年的小殿下时。
时倦在小花园里找到了正坐在那发愣的青年。
他问道:“外面的人你认识吗?”
以对方的精神力天赋,哪怕不过去,也足以隔着墙听到双方谈话。
青年缓缓抬头,沉默了片刻,才答道:“一部分。”
时倦道:“你想跟他们回联邦么?”
青年一动不动地注视着他的眼睛,半晌,轻声开口:“主人。”
“嗯?”
“你希望我过去吗?”
时倦怔了一下。
他想了想,答道:“这是你自己的事。”
严格来说和他没什么关系。
青年看着他,有点发怔。
时倦安静地回视他,眸光也是一贯的平静如水。
许久,青年敛了眸子,低声道:“我知道了。”
**
青年离开的那天是个艳阳天。
彼时天色还未熹微,那只由原神星意识化成的橘猫不知道从哪里跑出来,蹲在门边问道:“你真的就这么走了?就没什么想和他说的?”
青年沉默了很久。
十几年了,他们两个早便脱离了当初一见面就吵的相处模式,可橘猫仍是碧瞳橘毛,而他却已经没了当初的青涩模样。
曾何几时,谁能想到有一天他们还能这么相安无事地面对面。
青年望着大门,道:“有一句。”
橘猫晃尾巴的动作一顿:“你不会想来一句‘爱过吗’吧?”
“不是。”
“那是什么?”
青年笑了笑,没说话。
其实他本想在临走前问问时倦:“你是不是,一直都挺烦我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