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倩坐在马车上不断搓动手指,尽管和表哥再三确认过,她还是对花错办事没有信心。
“殿下,张府已到。”马车外传来胡延年的声音。
赵仁转头看向张倩,向她伸出手。张倩握住赵仁的手,一咬牙就下了车。
张府众人满满跪了一地,为首的夫人看见她后哭得上气不接下气,就要起身去抱她,却被身边的男人连忙拉住,按着又跪下来。
张倩见此安下心,回头看了一眼赵仁,强装出哀伤的样子,低声道:“二郎,今日归家我实在说不出话,你替我应付下吧。”说着提裙向那夫人走去,与她抱头痛哭,又互相扶着往正室走。
赵仁见此回首看向身后的人,吩咐道:“闲杂人等退下吧。”
话音落地,将近半数人顿首告退,留下的人都是张府的主子们,论起关系都是血亲,唯有胡延年一个外人。赵仁没说话,示意郑照与自己同行,就迈步向正室走去。亲眷们识趣的止步,胡延年却还是跟在他身边。
赵仁停了下来,皱眉看着他说道:“胡主簿,这是家事。”
胡延年闻言作揖道:“殿下的家事就是臣的公事,请殿下恕罪。”
赵仁道:“不要跟我扯这些,我知道宗正寺派你过来的目的,不就是为了看我娘子自称的身世是真是假?如今她们母女两个这般,你还没看出来吗?”
胡延年道:“记录张妃归宁是臣这次来河间的职责,请殿下不要为难臣。”
赵仁道:“那今晚你要不要也跟着?”
胡延年瞪大了眼,面色涨得通红,他完全没有想到赵仁一个皇子会说这种粗鄙之语,磕磕巴巴的说道:“殿……殿下……请注意言辞……”
赵仁道:“我出身乡野,没上过书塾,字都不认识几个,不懂要如何说话。”
他一双漆黑眼眸凝视着胡延年,徐徐说道:“我虽然不知道你们这些学富五车的人要如何说话,但我知道什么是分寸。皇子妃与父母久别重逢,自然会有许多私语,这是情理之中的事情,你跟进去就是非逼着他们摆出君君臣臣的样子,不觉得自己在绝天理灭人性吗?”
“是存天理灭人欲……”胡延年说完咽下后面的话,向赵仁躬身行礼后告退。
赵仁点头,正准备往里走,就听见里面传来一个哭着的童音,“阿娘,我只有两个姐姐,没有这个姐姐!”
胡延年停下脚步。
郑照望向南墙,一只巨靴迈进了张府。夜游神,祛妖邪。他收敛了自己的气息,这府里妖邪遍布,夜游神估计就是为此而来。
“文儿,你别闹,你怎么就没这个姐姐?你忘记了三姐陪你放风筝……”
“不对……放风筝是秀儿……”
胡延年闻言看向赵仁,揖手道:“殿下,臣现在必须进去。”说着就像正堂里面走。
赵仁看了郑照一眼,就追着胡延年进去了。
正堂里面除了孩童的哭闹声,寂静得有些诡异。夫人拉着张倩手,目光呆愣,似乎被什么摄住心志。再仔细看,几乎每个人的神态都十分不正常,包括先进去的胡延年。
那个名唤张文的男童脸色泛青,看向张倩目光透露着惊恐,整个人害怕得瑟瑟发抖。
赵仁看向男童,又看向站在上首的张倩。
不,他看的不是张倩,他目光落点是张倩旁边的位置,那里没有人。
“二郎……”张倩声音有些发颤,不敢走过来。
赵仁笑了笑,又叹了口气,走到张倩身边抱住她,“没事的,我都知道的,从一开始就知道,别怕。”
张倩闻言抬头看着他,泪从眼眶溢出,不禁哭出了声,“你好烦啊,你为什么不告诉我!害得我天天担惊受怕,四处找理由找借口,生怕露馅了!”就在刚才,她真的以为一切都完了。
赵仁紧紧搂住她,闷声说道:“倩儿,我也害怕,我害怕一说出口你就会走。”
郑照进来就见看小儿女正在互诉衷肠,而花错肤色渐渐暗沉。
张倩低声问道:“你是怎么知道的?”
赵仁道:“哪家小姐会光着脚淌溪水,看到男人过来,不仅不避开,还撩他一身水。”说完他笑了两声,似乎是想起初遇时的景象,“那时我觉得就算是要命的山精狐媚也值得。”
郑照走到花错的身边,它身上的脓水都快干涸了,萎缩的眼球吃力转向郑照。郑照抚摸着它的头,用手指蘸取残留在它周围的脓水,依次抹到众人的眼睛上。
“好了,花错,可以停下来。”
花错犹豫着看了张倩一眼,见她半点注意力都没给自己,就听话的收起了妖力。而众人眼神迷离,神情恍惚,像是陷入漩涡中,只感到头晕目眩。
郑照见此笑了笑,这脓液果然是有迷惑人心之效。他耐心又等了一会儿,才牵起花错的手走出正室,夜游神野仲正疑惑的垂目向这里。花错与夜游神目光接触,如有实质感一般颤抖,挣扎着要跑。郑照拉住他,低声道:“随我一起呼吸,他不会发现你的。”
花错眼睛瞪得溜圆,点了一下头。
郑照轻声说道:“我的呼吸会掩住你,不要害怕,我呼气,你就吸气,现在呼气……”
花错抓紧了郑照的手,看着他的眼睛,随着他一起吐纳呼吸。郑照盯着夜游神的动作,调整着呼吸节奏。寒枝仙人自然无须呼吸,然而当他开始吐纳,吸入妖气,便能净化为仙灵之气,就像所有树木都会的那样。
夜游神野仲站在院子中间,越发觉得有个凡人在盯着自己,他俯下庞大的身躯,准备仔细看个清楚。那张渗人的巨大面孔几乎就要贴在郑照的脸上。
郑照从容自若,站在那里岿然不动。
花错没有看夜游神,就从郑照明净的眼眸中看见了夜游神的模样,就是它最害怕的模样。他的眼睛几乎与郑照整个一样大,炙热的神光几乎能灼烧一切妖邪之物。
“啊——”花错发出尖利叫声,瞬间挣脱了郑照的手,向张府外跑去。
夜游神转头,看见了四处逃窜的花错,松开了皱紧的眉头,伸手去拍它,就像拍蚊虫蚂蚁那般。
巨大的手掌落下,抬起后掌心却不见那只小妖。
郑照低头,余光看向东边,他却不能动。如果夜游神发现他和张倩的身份,那么被张倩催生的花错便不可能活了。因为天后最爱的小公主是不会犯错的,纵然她犯了错,也都是底下蒙蔽了她,带坏了她。
比如张家这事,放到天庭公议,便是花错谄媚公主,自做主张。
夜游神在原地转了下头,眯着眼睛扫视周围,最终在东边停下,迈步追了过去。
郑照转身回到正室,方才哭闹的孩子眼下正抓着张倩的裙子甜甜叫姐姐。随着夜游神的离去,花错的妖术恢复如初,众人再读满眼垂泪,一一上前与张倩小叙,说旧年旧事,问新人新事。
胡延年如梦初醒一般站在原地,低头看着自己的手,喃喃自语道,“我怎么进来了?我进来做什么?”
赵仁道:“你听见文儿哭就闯了进来,谁知道你要做什么?”
胡延年闻言窘迫得无地自容,他看了一眼跟张倩撒娇的孩子,僵着脸告辞了。
阖府欢乐,郑照绕遍回廊独坐阶上,希望花错无事。
月明星稀重门锁,众人在正室一起用过晚宴,便各自散去。张倩与赵仁说了一会儿,趁着夜色来到郑照的院子,并肩坐在石阶上等着花错。
更漏声断,张倩等得不耐烦了。她站起来对郑照说道:“为什么神仙不能下凡?要是能用法术,一开始就不会有这事,我要去找它,是生是死总该有个准确,现在弄得我跟着担惊受怕的。”
郑照抬头仰望当空明月,淡淡道:“凡人没有法术,他们遇到这样的事,只能等着,所以神仙不能下凡。”
“就干等着?”张倩闻言反诘了一声,但她说完就抱膝坐了下来,“算了,我不想回天宫。”
清夜凉如水,牵牛织女遥望,离鹊桥架起的日子还有很久。一阵风来,郑照睁开眼睛,看向了院落中央。张倩起身走过去,又吓得退了一步。
花错现在比一开始还难看,干瘪犹如烧焦的尸体,焦黑的皮紧紧裹住枯骨,连灵动的眼神都没有了。
张倩站了一会儿,咬着嘴唇抬起手,没好气的说道:“真是养了个无底洞。”
郑照见此压下张倩的手,看向她解释道:“你若再喂他一回,必然会催成大妖,四方圣族就该寻来了。”
“那也不能让它死了。”张倩说着踢了一脚倒在地上的花错。
“是不能让它死。”郑照低下头,割破自己的手腕,送到花错的唇边。月色如银,银色如血,腕间流出的血液宛如银河闪动,点点星光盈满。
花错眼神涣散,身体乏力,然而在嗅闻到血液的刹那,就暴起扑到了郑照的手腕上,饥渴的吮吸着血液。
血液流失从来与病痛相伴而生,能唤起记忆深处不为人知的恐惧。
郑照脸色变得苍白,眼眸低垂凝视着苍苔,咬唇忍耐。
“好了,花错,可以了。”他渐渐感到阵阵疼痛,试图抽出手腕,但花错却犹如水蛭一样吸附在手腕上,甚至整个躯体压在他手臂上,不肯分开半寸。手腕间的疼痛不断加剧,埋首在他身上的花错却更加贪婪,像是野兽在吞食自己的猎物。郑照抓住腕间头颅,皱着眉头说道,“花错,停下来。”
花错充耳不闻,他脓肿的皮肤鼓起又收缩,枯草般的头发里银光流动。
张倩见此冷笑一声,提裙踹了过去,“你没听见吗?”
花错摔倒在地,呕出口绿色浓痰般的液体,散发着诡异的清香。这清新的芳香像是来自树木流下的汁液,仿佛能唤起灵魂深处代代相传的惊惧,比失血来得更为古老,令人神魂颤抖。
郑照怔住,抬眼看向花错。
除了这种不可言说的惊惧之外,他分明感受到了一种油然而生的亲密。股股暖流经过发肤骨肉,洗精伐髓,三魂七魄因舒畅而战栗。
花错用手撑在地上,银色长发如瀑般披散在黝黑的皮肤上,看向他们的目光茫然懵懂。
它早已不再是那幅可怖的模样。
张倩倍感新奇的瞪圆了眼睛,兴致勃勃的走到它身边,上上下下仔细打量它,半晌后抓起它的长发,观察它的眼睛,兴奋的回头跟郑照说,“它眼睛也是银色的!”
郑照笑道:“可能是因为月宫,月宫里玉树琼枝都是银色的。”
张倩闻言又看了看花错,松开它的头发,唉声叹气道:“如果真是月宫的玉树成精,应当通体雪白,哪像它是个黑皮,可惜玉树从来没有成过精。”
郑照对花错招手,唤它过来。花错不明所以的过来,趴在他的膝上看他,银眸一转便生光。
“表妹这名字看起好,见此木方知,这世间是花生错了。”
张倩闻言转眼看他,见璧月光澄,漆发明眸,便反唇道,“这话说你不也正好吗?”
郑照微怔,继而低头笑笑,险些忘记了,他自己也不过是一根寒枝。
张倩话出口才觉失言,她看见郑照低下头后不再说话,便以为他伤心了,忙走到他面前,细声细气的撒娇道:“表哥,我不是那个意思,我在天宫从来没有轻贱过散仙。”
郑照摇头道:“不关你的事,我是想起了别的。”
如果世界上都第一棵树,那么其余树木都是它的子民。它们归属于祂,臣服于祂,为祂的翳密而枯荣。
显然,就在刚刚花错呕出的那口绿色浓痰里,他看到了祂。
祂古老的倒影。
张倩见他神游物外,知道是个误会,扫视了下花错,就跺脚转身走。
花错向来认主,见张倩离开,就连忙起身跟在她屁股后面,亦步亦趋的走出庭院。
河间张府的宅邸不大,却也有山石花园,绕过夹道,转过小楼,这才到了为迎皇子而空出的正东院落。赵仁坐石凳上看书,石桌上烛台红泪堆积,应该是等了很久。
“夫君!”张倩笑着扑到赵仁的怀里,埋头在他胸口,听着他的心跳,“怎么办?我离开一会儿都会想起。”
赵仁笑了笑,将她打横抱在怀里,走向房门,“那我们就不分开。”
“哐!”雕花木门合上,花错低头看着自己的脚尖,他又被关在门外了,就像以往一样。
草深虫鸣,他在原地站了一会儿,就转身走向了花园。看着蟋蟀从假山蹦到花底,花错在月下玩得开心,笑意含在嘴角。忽而树影摇动,五彩斑斓的野鸡飞下,正正好好落在他面前。
“你从哪里来?是掉下了吗?”花错被野鸡羽毛晃得目眩神迷,伸出手去碰它,却被啄了一口。
“你啄我,我又没打你。”他捂着自己的手有些委屈。
野鸡只看了他一眼,就扑扇着翅膀飞到树上。
“原来你会飞。”花错见此眼前一亮,平地升起到树干上,然而他找来找去,翻遍了这棵树,却始终没有看见那只野鸡。
长夜漫漫,凡人深眠,总有些什么玩意儿才出来。
郑照自张倩走后便假寐冥思,更漏声悄,春风吹拂衣袂。他睁开眼睛,却见一黄衣神女飘然而至,发簪玉叶冠,脚踏珍珠履。
这是在梦中,面前是天宫的大公主,另一位瑶池神女。
“师姐。”郑照垂袖道。
黄衣神女看向他,面颊残红未消,显然是先去的张倩那边,瞧见了非礼勿视的事情。她从袖中拿出一个玉简,语气急切的说道:“太岁神君奏报上说夜游神野仲死了,你们到底做了什么?”