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张泛黄的纸,和满室奇异的香。
杜访风心神一颤,只是打开盒子,便已经如此不凡。她小心拿起丹方,低声读着:“苍术一斤八两,去土晒干;九节菖蒲三斤,酒浸七日晒干……炼蜜丸梧桐子大,每日三十,空心温酒下。”
“丹方看起来怎么样?是好的吗?”永昌公主神情颇为急切。
杜访风点了下头,问道:“公主从哪里得来的?”
“父皇赏的。”永昌公主说道,“上个月河洛发水,有石龟出现,腹中就藏着这个丹方。姐姐你是知道的,父皇向来觉得这些都是底下官僚讨好他的手段,而且怪力乱神的,不足为信,正巧我在那里,便赏给了我。我当时也不在意,以为是骗人的把戏,就随手放到了桌子上。结果昨夜雨疏风骤,万寿阁关了窗,不一会儿满是这香味,我就想着这丹方应该是真有些什么,可上面的字我一个都不认识,便准备给姐姐送去。”
杜访风听完后笑道:“这上面是阴符文,不难的,你听了那么多场《阴符经》就不记得吗?”
永昌公主道:“姐姐讲经,妹妹睡觉,正好两不耽误。”
杜访风将丹方放回紫檀木盒中,笑着说道:“所以啊,你险些错过了不老丹。”
“不老丹!”永昌公主的眼睛亮如明星,“青春永葆的不老吗?”
杜访风点头道:“丹方乃御赐之物,我不便拿走,等会儿抄录下来,回去制些丹药试试看。”
永昌公主闻言连忙站起身,看着杜访风说道:“那姐姐赶快回去制丹药,妹妹送你!”
杜访风此番进宫就是为了提醒驸马人选,目的达到了,她也不在意永昌公主现在急切送客的行为,站起身子与永昌公主并肩走出万寿阁。“怎么就急着走呢?”宫门前荣王拿着扇子走了过来,他勾起嘴角,俊朗的脸庞显得温和可亲,“我在宣政殿和朝臣们议事,听闻妹妹进宫就紧赶慢赶着过来,没想到妹妹还是准备离宫。”
杜访风说道:“刚从永昌这儿得了丹方,这急着回去研究。”
荣王闻言轻轻一挑眉,笑着说道:“我道是何事这么急,原来又是丹方啊。岭南府送来两棵挂着青果子的荔枝树,东宫地龙闷了几日,今儿也该红了,妹妹不如去我那吃些荔枝,等会儿再研究这神仙要术也来得及。”
杜访风蹙眉道:“荔枝火气大,可惜小女服丹养身,享不了这口福,就不过去了。”她说完少见的屈膝行礼,与南晴一起告辞离开。
见兄长还要再追,永昌公主在背后道:“哥,你有皇子妃,还是吕丞相的独女。”
荣王闻就此止步脚步,回头笑笑,“我记得的。”
人间四月芳菲尽,该是夏天了。
天上冰轮落入一望无际的东海中,唤太阳擘水出,便到了五月。檐角楠阴转日,楼前荔子吹花。郑照闲院自煎茶,偶尔望晴空,绿杨满院,神思更清明。烤过饼茶又冷却,他将茶饼碾罗成末,放在一边。
炭火铜炉水初沸,郑照低头调盐。
正在此时,一只黄绿流脓的手偷偷摸摸伸向案上装着茶末的竹盒,像是偷食的小兽,贪婪且谨慎。
“啪!”茶则打在花错的手上。
郑照看向花错,它的皮肤似乎更加充盈了些,脓水也更稀,显然在张倩身边没少偷嘴吃。铜炉中水又沸了,他拿起茶末投进去,边搅动边说道:“等会儿给你喝。”
花错说道:“花错过来不是要喝茶,是主人让花错请你过去。”
煎茶讲究三沸而止,郑照将铜炉取下,倒着茶问道:“何事要我过去?”
花错说道:“今早主人的丈夫下朝后很生气,说他娘亲的牌位没有进到宗庙里,从妻子变成了妾室,主人听完后生气,就叫我请公子过去,说要是有封号,回河间去看看我的事办得如何?花错觉得自己办得事情很好。”
郑照听得有些乱,皱眉想了三盏茶,才猜出个大概。
这一切可能都是从张倩那句“小娘养的”开始,皇后听到后不满,便与皇帝商议确定名分。皇帝为了遮掩自己曾经入赘过的事情,就同意了皇宫的主张,董氏女为旧日妾,她是唯一的正妻。
至于封号,张倩的封号,可能是董仁,或者说赵仁,同意这件事的原因。
总之,该回河间了。
第148章 世界编号:4
百千家似围棋, 十二街笔直,京城从来都是规整的,更有东富西贵南贱北贫之称。安盛坊在东面, 一路走来郑照听到些不少故事,比如这连匾额都没有挂上去的大皇子府, 在前朝其实只是一个公主府。
人们言语间同情这位皇子, 可就算只是一个公主府, 都远比寻常百姓家金碧辉煌。
早已换了赵姓的大皇子正在门前等候, 一看见郑照进来便拉着他往前走, 边走边说道, “倩儿等着你呢。”
郑照刚迈过门槛, “哐”一声, 花瓶摔碎在脚下。
赵仁见此无奈的解释道:“倩儿的脾气你是知道的, 莫怪,她眼下正在气头上。”他说完不禁叹了口气,“细想来这事其实也怨我, 不该答应宗谱的事情。可是, 表哥你知道吗?我娘生我的时候就去世了, 我根本没有见过她,童年的记忆皆是与爹爹相处。对于我来说,嫡庶根本无所谓,只要活着的人满意就好。何况我那二弟自幼读书, 又善骑射,我连《千字文》都不完, 要争这个干什么?弄不好反而徒惹猜疑,让我们兄弟不和,眼下的锦衣玉食已经是我之前从没想过的了。”
丰功伟绩又如何?阿房宫也都做了土郑照停住脚步, 转而看向他,“我曾经问过一个人,他在这京城中争了一世,到底是不是坐困围城?呕心沥血守护的大好河山,可曾去看过一眼?泰山雪,洞庭月,散淡人能看遍,不比他快活得多吗?他回答我,生在局中,不争就是退,退就是万丈深渊。你想好自己要退到哪里了吗?”
赵仁愣了,半晌才回答这个问题,“退到倩儿要与我分开的那刻。”
郑照失笑问道:“你不好奇我问的是谁吗?”
赵仁摇头道:“我不好奇,总之是我不认识的人罢了,而且我相信表哥不会骗我。”
郑照闻言转过头,径直走向门里。
门里侍女们都忙前忙后的拦着张倩摔东西,那左躲右闪的架势,活像是市井孩童在玩老鹰捉小鸡。
“哐”又一声,这回是盆珊瑚碎在地上。
郑照走过去,抬手从张倩手中夺下翡翠白菜交给侍女,拉着她坐到一边,让侍女送上一盏茶,问道:“表妹今日唤我过来,是为了回河间的事?”
张倩喝了一口茶,仍没有消气,口气不善的说道:“不是我唤你来,是宫里下了明确的旨意让我们回河间。呵,为了封号诰命,够冠冕堂皇的啊,其实满朝谁不知道,让我们回河间是想借着这趟,大张旗鼓告诉民间百姓他们编造的故事,彻底坐实二郎庶长子的身份。”
郑照余光看了眼赵仁,只问道:“我们何日启程?”
张倩没好气的说道:“何日?黄道吉日呗。”过了一会儿,她似乎平复了心情,说道:“半月后。”
郑照颔首道:“到时遣人告诉我便好。”
说定归期,事情便了结小半。两人借着聊天的话,又细问了花错许多事。现在查缺补漏来得及,等到了河间府,那就为时已晚。他们问得事无巨细,它都一一点头答应。
张倩这才彻底松了口气,她垂下眼睛,手里摆弄着金镯子,看向门口的赵仁,“进来吧,我不怪你了。”
赵仁闻言如蒙大赦一般走了进来,坐在张倩的左手边。
张倩看向他,看了好久,忽然问道:“今时不同往日,你是皇子,现在我还这么对你,你不怪我吗?”
赵仁笑道:“夫人只要没有提刀追着我砍,已经给皇子这两个字脸面了,我早该叩谢隆恩,岂敢再有他议?对倩儿这么娴淑美丽的女子心存怨念?”
张倩扭过去头,“油嘴滑舌,惯会贫。”
郑照见此低头一笑,是时候离开了。他略说两句,便起身告辞。没走上两步,迎面过来一个侍女,见到赵仁倒头便拜,双手呈上一个门贴,说道:“大殿下,杜访风姑娘前来拜访。”
赵仁接过贴子,还未打开看,就被张倩抢走了。
她低头一看,冷笑着说道:“好一个永昌公主啊,跟我玩儿这手,还想派人来求和,假惺惺的做什么?来人,去告诉她,这府里没人想要见她,也没人欢迎她这个不速之客。”
侍女闻言仍跪在原地,求救似的看向赵仁。
赵仁叹气道:“就说我身体不适吧,请杜姑娘先回,改日我定当去登门致歉,至于永昌的事,我不至于同一个小孩子计较。”
“遵命。”话音落地,侍女连忙起身,飞快的走出门外,生怕张倩要拦她的样子。
但她万万没想到,拦她的人是郑照。
绿萝葳蕤,垂花门下,朱衣白简的公子挡在她的面前,此时正逢暮色渐起,光影掩映之下,犹如流霞空沁红梅,令人自惭形秽。
侍女屈膝行礼,苦着脸说道:“郑公子,请您不要为难奴婢,奴婢万不敢依照夫人的吩咐回话。”
郑照嘴角噙了丝笑,无可奈何的说道:“我不是为此而来。”
侍女有些惊疑的问道:“那公子是要做什么……”
郑照道:“我去替你回杜姑娘的话。”
侍女眨巴一下眼睛,想起杜将军在军中的威信,和杜访风传闻中的美貌,顿时觉得自己明白了郑公子的意图。她站起身,又对他屈膝行了一个礼,“那么有劳郑公子。”
郑照笑笑,不在意她怎么想,转身向外走去。
皇子府大门外,一辆油壁车停在街角,前有二马,四围幔幕垂垂。
郑照未走两步就看见南晴站在槐树下等候,她见了郑照目瞪口呆的问道:“竟然是你?”
“竟然是我。”郑照欣然道。
南晴姑娘甩了下帕子,引他至油壁车前,隔着帘幕道:“小姐,那边府里回话了。”
杜访风朦朦胧胧看见一个人影,想来是大皇子府里遣来的人,却不知南晴为何说得这般怪异?她略微思忖便撩起帘子,噗嗤一笑,“原来是你。”
郑照道:“冒昧前来,还望访风姑娘见谅。”
杜访风笑道:“既见君子,云胡不喜?”
南晴打起碧纹帘子,杜访风从油壁车下来,站在人来人往的街上,任贩夫走卒窥视,也坦然自若。她拒绝了南晴送上的帷帽戴,笑看向郑照,“自燕山一别,我便盼望再度相逢,今日城东桥头遇君,欢喜还来不及,哪里会怪罪?”
郑照笑了笑,三言两语将赵仁的话转达,却也没有隐瞒张倩的态度。
“令妹和永昌都是娇惯女儿,脾气来得快去得快,不用挂怀。”杜访风说完洒然一笑,转而问道,“公子既出身河间郑氏,可曾识得郑希音?”
郑照微怔,随即回道:“在下不曾见过希音道人。”
花错寻的这个河间郑氏曾出过一个浪荡子弟,在某丛林观里偶然拿到一张仙逝道士的度牒,便变名为希音道人,从此出入士林,名噪一时。
“欺世盗名之辈,怎配得上道人之名?”杜访风拂袖说道,“公子此番回河间府,若是遇到郑希音,请替小女转达句话……”她沉吟一会儿,“就问他还记得四年前白云山发生的事吗?”
郑照颔首道:“在下如果遇到郑希音定当为姑娘转达。”
杜访风屈膝施礼道:“多谢公子,河间路远,访风这就不打扰公子了,告辞。”
郑照目送杜访风上车离去,孤身回了城西的僻静宅院。粥罢重投枕,灯残起读书,间或与花错说玄微之事,清闲自得。及至月底,夏雨轰轰断霉,宗正寺派了一个主簿上门。
惊雷一声,胡延年连跑两步,躲在房檐下,这滂沱大雨下得都冒烟了。他用衣袖擦了一下额头,伸手拿起门环扣响。
“咚”声音沉闷。
胡延年看着这风雨交加的天气,背靠在门上叹了口气,若是人在院内决计不会听见敲门声。然而正不抱希望之时,他却听见木屐拖沓声,不禁回首望去,却见头上忽张一柄青玉伞,乌衣公子缓缓打开了院门。
“客自何来?”郑照笑问。
胡延年呆愣片刻,才回过神来,躬身作揖道:“宗正寺主簿胡延年见过郑公子。”
郑照侧身说道:“胡主簿里面请。”
胡延年神情恍惚的跟在他身后,只记得暮雨潇潇湿了乌衣半边,木屐上足如霜,落花点点绣苍苔。
铜炉细香,花错趴在案上看他们一言一语闲聊,哈欠连天。
“胡主簿不用担心,明天我自去盛和坊,一定不会误了出发的时辰。”郑照笑着起身送客,待胡延年走了才看向花错,指着案边不断滴落的脓水说道,“这东西收拾干净再走,要不然又该祸害人了。”
翌日,张倩和赵仁同乘,郑照和胡延年同乘,浩浩荡荡一行人从京城出发。
车马换舟船,舟船换车马,他们走了将近二十天才到河间府。午后阳光灿烂,照在城墙上泛出淡淡的金色,砖瓦如同游动的细鳞。
知府率大小官吏前来迎接,百姓人头攒动,夹道欢呼。
这时的人们似乎有种朴素的观念,似乎州府张家出了个皇子妃,就等同自家出了一个皇子妃,比别地的人都高上一头。听说皇子妃归家,用不着官老爷的要求,大家都扶老携幼的过来了。人人面上洋溢着喜悦之情,在看到旗帜飞舞时更是挺起胸膛,与有荣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