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郑兄?”卫昀恒在亭子里观察着这场不算新鲜的闹剧,却没想到看见一个拒绝了赴诗会的人。
“几日未见,卫兄的印鉴可刻好了?”郑照把酒杯交给小厮,用溪水洗净手。
卫昀恒道:“三日天前刚送来,多谢郑兄割爱了。”
郑照闻言算了算,三日前卫昀恒的印刻好了,那他的印也就在今明两天会送上门来。
他这样想着就开心起了,嘴角上扬,随口说道:“宝剑赠英雄,好印配君子。”
“不敢当,不敢当。”卫昀恒谦虚了两句,便对众人,“这位是郑照郑公子。”
“郑照?这名字怎么听起来有些耳熟?”
“我也耳熟,像是听过几次,难道是庆公眉的郑三公子?”
“估计是,我听说郑三公子离京了,害得平康坊无数佳人断肠。”
诸生七嘴八舌的议论,越说越荒唐。
庆公眉他还知道,佳人断肠是什么玩意?
郑照无奈起身,拱手道:“在下郑照,各位有礼了。”
“郑公子你这眉画起来可太累,我这双手给拙荆画完眉真是抖得一个字都写不出来。”
“郑公子你离开京城后平康坊的佳人们都以泪洗面,还编了好几只曲子呢,青楼梦好,难赋深情。”
尽管郑照一脸冷漠,还是不断有人过来寒暄,他被众学子围在中间,进退不得,只能与人周旋,却越来越困惑。
京城到底怎么传的他?
“古来今来都说男儿薄幸,郑兄为了心悦之人,甘愿放弃富贵荣华,离开京城到临清,真是有情有义。只是多情总被无情恼,莫要太信章台柳啊。”有个青年苦口婆心的说道
郑照终于听懂了。
刚开始画眉是为了试眉黛,后来画眉是因为既然画了眉就要画好眉,纯粹追求美。
可他从来只给郑蔷一个人画过眉毛,这到底是怎么传成他和醇娘青梅竹马,郎情妾意,画眉为乐,结果被兄长发现,父亲逼他断绝来往,他却为情出走的?
难道就因为他娘是个从良花魁,他是个外室子被接回国公府,画了个眉流传出来,然后赎了个妓子离开京城?
我不是,我没有……
谣言可谓。
卫昀恒见此情形也颇为惊奇,他离开京城得早,还不知道庆公眉风靡京城之事,不过听了一会儿就知道庆公眉是何故事了。
少年足风流,与人画眉。
只是他与愉娘相好时,在高阳楼见过醇娘几回,听不起眼的一个小妓子,天天低着头,也不像有情郎的样子。
“郑兄,原来如此多情。”卫昀恒笑道,“之前我见郑兄冷若冰霜,还以为本性如此,如今想来,那田黄石我横刀夺君所爱真的太过分,在下再谢郑兄一次。”说完他又长揖。
郑照扶起他,说道:“卫兄,事情不是这样的。”
翼然亭里,他把事情始末与众人分说,余光笃听得整个人都往这边倒,但头也没离开树。他的姿态怪异至极,却也没人注意到。
众人听完,有几个真心信的不知道,但面上都摇头长叹谣言可谓。
“众口铄金,积毁销骨,京城都流传开了,人力无法力回天。”卫昀恒说道,“郑兄还年少,风流二字粘身也无妨。”
郑照笑着摇头,他知道人们总是更相信自己认为的事,而不是事实真相。可他一直在做无用功,做了很多无用功。
忠臣孝子是冤家,杀人放火享荣华。
“相公,酒倒好了。”小厮走到亭子里,端着酒杯道。
卫昀恒道:“放溪水里吧。”
一番插曲后,诗会照常进行。
“我不善诗,又不能多久,这位兄台,誊写之事我来吧。”郑照对闷声提笔记诗的学子说道。
那学子两眼放光,谁来诗会都是想作诗的,一二好句赢得满堂喝彩。他把笔交给郑照,也没推辞直接就往溪边跑,生怕郑照反悔。
郑照捡起笔,听着众人口吟笔录成诗,字字小楷,他心悦神怡,反而觉出诗会的几分好处来。
“郑兄辛苦了。”诗会结束,卫昀恒走过来看记录。
书法布局平正,整齐缜密,字与字之间,行与行之间顾盼照应,通篇浑然一体。笔画细硬,可见运转提顿等运笔痕迹。横划破锋直入,犹如出刀,收笔稍停即回锋,犹如收刀。细观每个字,虽然秀美却有迅疾劲意。
好字。
卫昀恒笑笑,这是好字,不知废了多少纸墨才能练出来的好字。
当年他练字的时候,根本舍不得纸墨,努力节省着来,好练出一手标准的台阁体。到现在有了纸墨,却无时间练了。
评论他的字,只有乌,方,光。
“郑兄这字写得好,规整极了,可以直接付梓刊印,不需要誊抄一遍。”卫昀恒把纸张交给小厮。
郑照点点头,看着诗稿被拿走,心里没有一点不舍。他写得畅快极了,却也发现兰体不适合楷书,整个字都被四方框住了,写得一般。
日落西山,诗会散场。
学子们三三两两走在一起,他们过了新鲜劲,也没接着缠郑照,他乐得独来独往。
“郑三公子!”
郑照回头,见是余光笃跑来。他的头离开了树,却被用手扶着。待他走近了,郑照才看清他扶得不是头,而是发冠。
他的发冠东倒西歪,随着脚步一颠一颠的。
“郑三公子,多谢你刚才出手相救!”余光笃一作揖,整个发冠都搭在了额头上。
郑照眨眨眼,这是虽然别人的事,但要装没看见也挺难的。
余光笃起身扶着自己的发冠,略显窘迫的说道:“我头秃发少,平常都用假发填在发冠内。今天出来得急,填得少了。刚出门还没事,到了山上,风一吹就歪了。”
说着说着,他竟带了些哭腔,自暴自弃的说道:“我才二十啊,我也不想秃顶的。”
“每天早上一梳头,头发都一把一把的掉啊,都怪梳子太锋利了。”
第15章 世界编号:1
“郑兄,大恩不言谢。”余光笃扶着发冠说道,“我家里是开书坊的,别的没有,时文集子最多,去年还押中了一道春秋题。前些日子我从国子监得知明年加开恩科,立即告知了家父,定会新刻文选,到时我给郑兄送一份。”
郑照风头正盛,身家背景都被挖了出来,余光笃不仅知道他是国子监学生,还知道他的业师是赵翰林。
郑照道:“余兄无须如此。”
他的语气十分真诚。
看时文集子是不可能的,这辈子都不可能的。向赵翰林学制艺的那半个月,逼得他都找酒喝了。
“时文集子本来就不贵,我又是从自家拿,一钱不花,郑兄不要推辞。”余小同学以为郑照不好意思收,话说得更加诚恳。
“不收。”
“郑兄收吧。”
“不收。”
“郑兄收吧。”
“不收。”
从临清城郊到郑宅门口,余光笃扶着发冠说了一路,郑照回绝了一路。
余光笃左右四顾,单手拱了拱道:“郑兄我认得路了,等时文集子刻好,我就给郑兄送来。”
他说完转身告辞。
郑照也往家里走,刚走了两步,就见门内平湖跑了出来,路过了他,追向余光笃。
“相公,请留步!”
余光笃疑惑的看向平湖。
“奶奶说,少爷的朋友来了,怎么着也要请进门喝杯茶?”平湖指着门内说道。
余光笃听了喜上眉梢,摆手道:“不必如此多礼。”
他嘴上这样说着,拔腿往门里走。
这座宅子客厅不算大,平时还不觉得,眼下有客又放了个屏风,就显得很拥挤。
拂娘隔着屏风道:“小余相公请用茶,我第一次见照哥儿把朋友领回来,有失礼的地方,不要见怪。”
不……郑照看向坐在对面,发冠耷拉在一边,眼睛含了泪光的余光堵,顿觉百口莫辩。
哭包小余感动的说道:“郑兄面冷心热,他还诗会上仗义出手,我很感激。”
拂娘闻言来了兴致,好奇的问道:“照哥儿做了什么?”
余光笃羞窘的扭动了一下身体,把诗会上的事情如实告诉拂娘。
拂娘笑道:“秃顶是聪明的象征,余小相公读书一定很用功。”
余光笃摆手道:“不,不,我在国子监成绩一般,能留在率性堂都是卫斋长帮忙,给了我机会。”
“能在国子监读书就是有学问的人。”拂娘道,“余小相公发冠这样没法出门,我屋里有个假鬓,拆下来些发丝编在真头发里,再擦上头油,与真发没差别,比用铁丝撑起来好多了。”
郑照看了眼相谈甚欢的拂娘和余光笃,回头问平湖:“诚致斋来送印了吗?”
平湖小声道:“送过来了,少爷要现在看看吗?”
郑照道:“你去拿吧。”
平湖不一会儿就把印章拿了过来,郑照仔细看了看,刻得很仔细,与他想得差不多,也没有意外之喜。
“家父经营书坊,有些年头了,出的时文集子很受学子们欢迎。里面都是押题,还提供参考范文。因为去年押中了一道春秋题,父亲把放在小说那边的精力都往这边挪了挪。”余光笃头发编好了,油亮油亮的,戴上发冠后,稳稳立在脑袋上。
拂娘笑道:“读书上进是好事,到时候小余相公别送完急着走,要我说你和照哥儿就一处学习。我虽未正经读过书,也听说过三人行必有我师,切磋交流,必能有所进益。”
郑照把玩印章的手停了。
余光笃起身对屏风作揖,坐下后又偷偷拿袖子抹了下眼泪。“对不起,家母早逝,触景伤情了,呜呜。”
拂娘慈母心肠软得不成样子,余光笃用过晚饭后才离开了郑宅。
月明星稀,天空飘落小雪,郑照临窗见了,披衣起身到庭中。
他伸出手,雪化在掌心。
“表哥?”醇娘看见院子里有人影,叫醒了尔雅从房中出来,却见是郑照。
郑照抬起头,无垠夜空中雪散万点疏密。
“表妹,你看下雪了。”
醇娘看了看雪,又侧头看郑照,说道:“表哥怎么就穿了件单衣,出来也该多穿些衣服,小心着凉。”
“月光映在雪花上,太亮了。”郑照摇头,今夜风前月底,应该画雪。
醇娘劝道:“表哥回屋里,我给表哥弹首曲子如何?听听也就睡着了。”
郑照想了想,说道:“也好。”
两人回到屋中,翠安点了红炉,寒气霏微度窗纸,帘内暖风熏熏。
尔雅取了琵琶来,醇娘挽袖接过。手指才拨,一声如春雷,惊开桃李。轻拢慢捻抹复挑,大珠小珠落玉盘。
雪中拥炉闻琵琶,郑照好眠。
接下来的日子,睡到日上三竿才起,然后写行草隶,画兰画雪画雪中兰,郑照快活无比。
“'郑兄!”郑照才起往书房走,就看见余光笃在门口等他。
……
好日子终于到头了。
郑照道:“余兄来得好早,要一起用些粥吗?”
余光笃摆了摆手,说道:“我中午吃过饭才来的。”
郑照吃着大哥送来的酱菜,又喝了一碗粥,洗过手换了衣服,才回到书房。
“余兄久等了。”郑照说道。
“是我不请自来,也没提前知会,怪不得郑兄。”余光笃说着让小厮把几本厚厚的时文集子给郑照,“十天前皇上发了明旨,明年一月二十召开恩科。好在我提前告知了家父,书坊又准备充分,雕版今年初就开始的,接到我的信后马上抽调刻工,紧赶慢赶的弄完了。眼下只有我家新刻了时文集子,别的书坊都来不及,应该能趁此赚上一笔。”
郑照闻言抬头看了余光笃一眼。上次见他畏畏缩缩,形容怯懦,连大点声说话都不敢,没想到提起生意经就侃侃而谈。
“我家在临清也有个书坊,这几日我都住在那儿,今天收到书就过来了。”余光笃见郑照盯着自己看,脸一红声音又小了。
郑照收回眼神,翻了翻时文集子。
“余兄可提前看过?”
“没有。”余光笃摇头,“今早船才到,总共从苏州运来一百套,我拿来一套,剩余都在书坊,准备再照着刻。”
郑照问道:“不卖吗?”
“卖,准备放店里五十套,先打名头钓胃口,剩下的等临清刻好雕版印出来再卖,苏本比临清本贵三百文。”余光笃见郑照又看他,小声补了一句,“我爹信里说的。”
郑照点头,把书放在桌上道:“既然余兄没看,那我们一起看吧。翠安觅夏,再去多拿些笔墨纸砚。”
余光笃走到郑照身边,挨在一起坐,书放在中间一起看。
看着看着,余光笃涨红了脸,头离开书站起身。
郑照疑惑的看向余光笃。
余光笃低头小声道:“郑兄,你长得太好看了,凑近看更好看,我再取一套书,明天再一起学习。”说完他一路小跑出去了。
没等郑照反应过来,他又跑回来了,说道:“郑兄,我定亲了,我没有断袖之癖。”话音未落,又逃一样的跑了。
郑照被他的举动弄得一愣一愣的,良久放下时文集子,走到案前,接着画那幅夜雪香兰。
晚饭,拂娘快用完了才等来郑照。她看见郑照衣襟上的墨色,放下筷子,问道:“你时文集子写完了,就去画兰花?人家光笃可是好孩子,你别明天跟不上。”