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逸带着笑意的话语刚刚落下,“小铄为当年弑母之事后悔了罢。”
原本景逸以为这话定是捅进景铄的心窝了,可谁知景铄听罢面色不变,淡然道,“那女人是朕亲自下令杀死的,换而言之,她死了才是遂了朕的愿,朕有何后悔的?——倒是皇叔,当年那般奔波想留下自己母妃的命,却未能遂愿。要说到悔,当是皇叔悔罢?”
悔自己当年的弱小和无能为力。
景铄轻描淡写,却句句都是在掀景逸心口最疼的几道伤疤,三言两语间便叫人心头鲜血淋漓。
如此一而再再而三,绕是景逸也有几分稳不住自己的脸色。
好!可真好!自己这好侄儿不愧是能亲眼看着自己母妃被杖毙的角色!
够狠,也够毒。
恰在此时,远处传来一个声音,高声喊道,“王爷,找到了!!”
这声音一出,所有人都朝着声音的来源看过去。
然后就见着一个一脸倒霉相的穷酸书生举着一个盒子,一边嚷嚷一边朝着这边跑,试图挤开团团围住此处的士兵们。
此人正是景逸身边的谋士周不愚,这人本就不是什么风雅俊俏的长相,今日这样的大日子也只是如往常打扮,穿了一身半新不旧的靛青色袍子,头上插着的不像发簪倒像是半根筷子,这时候举着盒子往这边跑,跟个乡野村夫似的,看着格外给王爷这边丢人。
景逸也不嫌弃,只有几分奇怪地道,“这般快?”
周不愚跑到了景逸边上尚且还在喘粗气,一副弱不禁风的模样。
他一边喘一边将手里的盒子打开,里面果然端端正正放着一枚玉玺。
周不愚道:“这东西也没格外收着,找了个尚宝监的太监随口逼问了一会儿,他就将这东西交出来了。”
景逸看着这枚玉玺,心中多少也有了几分狐疑。
今日未免太过顺利了,从越狱到入宫再到拿到这玉玺,顺利得让人有些心慌。
他将那玉玺拿出来看了一眼,确认过玉玺下面的字。
周不愚道,“草民确认过了,确实是传国玉玺。”
太皇太后看玉玺居然如此轻易便落入了景逸之手,心中愤恨却又莫可奈何。
今日是她寿辰,上一刻她还握有天下,此时却可能马上连命都要没了。如此大起大落,不觉间一口气喘不上来。
旁边跪着的大太监看太皇太后如此,慌忙站起身帮太皇太后顺气。
景逸看了太皇太后一眼,挤出了几分温雅笑意,“母后可要爱惜身子,许多旧事还未说清呢。”
太皇太后好不容易缓过一口气,脸色煞白,却还是稳住了气势,硬是让自己露出了一个冷笑,道,“嘉王爷话也别说的太早,多少皇子皇孙比哀家死的早,说不准你也不例外。”
景逸拿着玉玺,转头吩咐周不愚,“去拿笔墨纸砚来。”
周不愚直接道,“草民提前备好了。”
说罢就从自己那件半新不旧的袍子里掏出来了笔墨纸砚——笔的笔毛已经炸开了,墨是用了一半的墨锭,纸倒是写圣旨的绢帛,只是已经在他怀里搜得皱皱巴巴的,就剩下砚台还能看。
景逸:……
景逸:“下次先生可以差人帮你拿。”
笔墨纸砚当然是为景铄准备的。
逼宫篡位已经走到了这一步,自然要让皇帝写下退位诏书让贤了。
东西都在景铄面前铺陈开,景逸道,“该怎么写,想必小铄也不用我来教——你我也没什么深仇大恨,今日之后,我可以保你衣食无忧。”
景铄听着这说法不冷不热道,“那还真是多谢王爷有容人之量。”
景逸这话也不算假话,他没打算亲自动手要景铄的命。
因为在他心中,景铄如今是一个残疾,又有“暴君”恶名,一旦他不再是皇帝,那便是众人落井下石的时候。下场会有多凄惨可想而知,即便自己今日许他衣食无忧,只怕他也活不了几天。
景铄自然也听得懂这层意思,面上没什么表情变化,只心中揣测着这皇叔大概比自己知道的还要恨自己。
他原本无心这个皇位,反正这江山快没了,皇位给谁也无所谓。
只是这时候景逸这幅模样,反而让他作恶心起,不太想遂他的愿了。
他抬眼瞧着景逸,正待说话。
结果目光却突然从景逸肩上的空白处看到了远处的屋顶。
屋顶上有两个人。
段云深和项一越。
景铄:……
目光只碰了那个身影一瞬他就确认出了是谁,纵使现在的段云深身上穿着一身侍卫的衣服。
一瞬过后,担心景逸察觉到自己的异样,于是刻意错开了目光。原本想对景逸说的奚落刻薄话也不知道落哪儿去了,脑海中只想着——他们怎么会在此处?
项一越提着人就直接上了屋顶,段云深此时在屋顶一动都不敢动,稍微一动脚下瓦片就会发出脆响。而且看得出这姓项的对自己半点不上心,段云深都担心万一要是脚滑摔下去都没有人救自己!
这时候离得远,段云深也听不清景铄那处在说什么。
但是看着景逸在自家狐狸精身边打转,段云深就心急得火烧火燎的,恨不得现在就跳下去把那只狐狸给拖自己身边来!
段云深压低了声音问项一越道:“铺了纸笔这是要做什么?这嘉王该不会逼狐……陛下签什么卖身契吧?”
项一越:?
项一越板着脸,不耐道,“这么远,娘娘听不清,臣自然也听不清。”
项一越还在深刻反思,自己怎么就鬼迷心窍听了这妖妃的话,把他真的给带回来了。
陛下的命令可不是把他送出宫然后外把他拎回来,回头陛下怪罪怎么办?
段云深看了一会儿,又道,“项统领轻功这么好,有没有办法把陛下给拎出来,就跟刚刚拎本宫一样。”
项一越:???
你这个妖妃是不是在阴阳怪气我刚刚“拎”着你跑这件事做的不对?
你是不是在暗示你准备给陛下告状?
段云深没听见回应,转头看项一越,“项统领?”
项一越纠结了一下,然后又纠结了一下,最后还是低声下气道,“刚刚是臣不对,请娘娘恕罪。”
段云深:?
啥?
我问你能不能把我的狐狸精捞出来呢,你不对什么?继狐狸精之后咱们俩频道也出对接故障了?!
项一越等了一会儿,没等来这个妖妃的“宽宏大量”,有点火大,心说不就拎着你个妖妃跑了两步么,怎么这么金贵?
一边腹诽一边为了展示自己道歉的诚意,准备在屋顶上单膝下跪,低头认错。
只是没跪下去的时候被段云深拦住了。
段云深:“你慢着点!看你也不轻,再把瓦片踩碎了,碎响惊动了下面的守城军咱们俩都要下去陪陛下去!”
而且我这种角色被抓了很有可能让暴君领上“事业爱情二选一”剧本,世界上有个经典的剧情就是,反派抓住男主心上人,然后对他说,你要是继续xxx我就杀了他!
想想这种剧情都糟心。
段云深嫌弃完了之后接着盯着景铄那边看。
虽然回来的时候雄心万丈地说要把暴君拖出去打一顿,但是这时候看着下面这个场面,觉得刚刚大言不惭的自己还是太年轻。
这个任务难度不是一般的大啊!
自己这是撞上大结局了?!
这要怎么把人捞出来啊,没两把□□也搞不定这个场面啊!
段云深:“项统领知不知道陛下今日想做的事情是什么?”
这个场面段云深有点心慌慌。
项一越顿了顿,“不知道。”
段云深:……
不知道你停顿一下坐什么?此地无银三百两。
段云深感慨似的道:“也是,本宫可是陛下最宠幸的妃子,连本宫都没告诉,怎么可能告诉给项统领一个外人!”
项一越:??
外人???
你一个妖妃凭什么觉得你比我离陛下近!我对陛下忠心耿耿!
项一越不服气道:“不过一个妖……后宫妃子,陛下凭什么将如此重大的事情告诉于你?”
段云深:“不是也没告诉你么?如此重大的事,项统领也不知道,难道不是说明项统领跟本宫这个后宫妃子地位一样?——不对,你还不如本宫,本宫有陛下宠幸,独宠本宫一人。”
段云深骄傲脸。
我,暴君宠妃,高贵!
项一越:???
项一越:“谁说陛下没将此事告诉于我?!”
项一越:……
项一越:“陛下确实没告诉于我,娘娘误会了。”
事实证明,段云深这个普通人智商在面对景铄的时候可能显得有点蠢。但是在面对项一越这种一根筋的时候,还是可以完成碾压的。
对比出差距。
恰在这个时候,段云深突然发现景铄的目光似乎在自己这里落了一瞬间。
距离太远,可能只是错觉,但是段云深就是觉得刚刚景铄的目光落到自己身上了。
于是段云深转过头就对着景铄那边挥了挥手——为什么要挥手?不知道,感觉他看过来了,下意识想跟他打招呼。
打完招呼发现景铄似乎没看这边,于是不尴不尬地将手又收了回来,看向项一越道,“陛下今天要做什么?”
项一越:……
.
段云深这头自顾自地欢腾,殊不知自己的出现就好像在景铄毫无波澜的心里扔了个大石头,此时无论如何也无法镇定如初。
按照计划这时候段云深应该在去往景铄安排好的地点的路上才对。
可是他现在怎么会在这个地方?
这个地方……
很快就会变成一片废墟。
这是景铄一开始就定下的计划。
现在坐在这里的群臣百官,基本都有贪污受贿或者是为铲除异己做尽恶事。他们是朝廷的蛀虫不假,但是不得不承认的是,他们也确实在撑住这个江山。
被蛀了的顶梁柱依旧是顶梁柱,只要没到临界点,房子就不会坍塌。
但是如果他们全部都死在了在这里就不一样了,之前景铄利用嘉王和太皇太后内斗留下的隐患,就会因为他们的死而全面爆发出来。
一旦这个国家的太皇太后,皇帝,王爷,群臣百官都死了,那这个国家就算亡了。
南渝国之流必定会利用这个机会发起进攻;平日里搜刮民脂民膏导致的怨愤会让民众起义。
内忧外患之下,没有朝廷统筹,光是凭借地方力量反抗,很难平复。
于是乱世开启,江山倾覆,近在眼前。
那些人不择手段做尽恶事也要得到的江山,将会因此分崩离析。
江山二字,落不到任何人手里。
这就是景铄想要的结局。从一开始他就说过,这局棋里不会有赢家。他也做好了为这江山陪葬的准备。
如果没有段云深的出现,这会是他最好的结局,这人世间给过他的苦楚,他都一一还了回去。
与其坐在高堂之上批着仁义道德的皮为制衡权力做尽恶事,不如干脆做个洒脱干脆表里如一的恶人。
他这人生早就可悲到没有任何的可留恋之处了。被深爱的母亲当做工具;以父皇为目标想做明君,却发现原来明君是用无辜的人命堆砌的;曾经深信的仁义道德不过一场笑话。
自贺骊露出真正面目之后,他的人生急转直下,转眼间就只剩下了——背叛、争斗、阴谋、杀戮。
以前熟识的每个人都撕下人.皮.面具化作了恶鬼。
与其这样和生活撕扯,不如轰轰烈烈拉江山陪葬,反而快意。
当然,以上这一切的前提是,段云深没有出现过。
他计划为江山陪葬的人里,永远不会包括段云深。
段云深像是开在人间的花,既没有孤高缥缈,也不会尘俗市侩。
是你伸手就可以触碰的美好。只是看着他,就会觉得原来人间还是有美好的东西的。
纵使他只是个普通人,和其他人一样不过是匆匆百年转瞬即逝,但是景铄却愿意相信他与他人不同。
百年之后,自己一生中遇到的其它人都会黯然褪色,唯有他,依旧鲜艳明丽。
这样的人,不该为这样的江山陪葬。
他该行走在人间烟火,欢笑地活着,直到慢慢老去。
所以他现在为什么在这里?
笔墨纸砚铺陈开,在座的众人都看着景铄,等着这人写下退位让贤的诏书。
但是景铄却坐在轮椅上堂而皇之地走神。
埋下的□□被点燃的时间是早已定好了的。只要时间一到,之前安排好的人就会从远处点燃引线。
该如何做,才能保住他?
景逸此时轻轻叩击了一下桌子,“小铄怎么如此心不在焉?”
景铄抬眼看向景逸:“皇叔如此没耐性还准备做君王?”
景逸笑了一下。
恰在此时,突然听见远处传来一声瓦片碎响。
动静不小,众人转过头就看着屋顶上多了两个人,段云深蹲在屋顶上拿着一块瓦片往地下扔。
景逸转过头就看到了屋顶上的段云深,另一位男子他辨认了一下,才看出此人是侍卫统领项一越。
段云深此时已经被众人发现,却也不着急,反而悠哉地又扔了一块。
一边扔一边骂了一句脏话。
那天杀的狐狸精从一开始就没想过给他自己留退路,忽悠人的时候倒是说得好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