段云深一边擦一边偷偷深深地呼吸了一口气,缓过人血飞溅到脸上带来的不适感。
再抬头的时候,就发现在场众人都用一种震惊的目光看着自己和自家狐狸精——自己完全是因为和狐狸精站得太近,所以才落进了视线中心的,实际上这些震惊的目光都是给景铄的。
毕竟天下皆知暴君双腿残疾,只能以轮椅代步。
却没想到此人居然不仅双腿无恙,看样子连武功也没有荒废掉。
绕是太皇太后之前觉得今日已经没有什么事情还能再让她觉得震惊了,此时也还是失声道,“怎会……”
当年太医多次确认过,这人的双腿应该是确实废了才对!而且除了太医,自己也几次三番地派小太监偷偷确认过!
今天她这寿辰宴可是热闹透了,王爷、云妃、暴君,个个都上赶着给她送上了一份厚礼。
景逸看着景铄的双腿微微皱起眉头,突然想到大理寺内云妃被劫走那晚自己看到的那个背影。
那晚上他看着那身影只觉得眼熟,现在才恍然大悟似的明白,那人居然就是景铄!
守城军那边似乎也被暴君突然行动自如还杀了一个人的事情给震住了,就连原本在围攻项一越的守城军此时也都不自觉停了手,看了过来。
景铄确认似的看了段云深一会儿,发现自己这爱妃果真是调整过来了,并非只是嘴上说着“没事”。
明明刚刚还一副被鲜血吓得呆住了的样子。
周不愚此时也低声道,“……没想到这暴君比我藏得更深。”
只是藏的如此之深,居然这样轻易就显露出来,倒是可惜。
周不愚忍不住设想了一下,若是自己是暴君,定然不会此时亮出底牌——或是之前王爷近身的时候,可以擒住王爷;或是再忍个一时三刻,选个更为精妙的时候出手。
不过想来想去,周不愚只得出了一个结论——那就是在这暴君心中,弄不好这云妃要比天下重要。
景逸此时莫名心头起了一股无名火,今日原本诸事顺利,可到了这最后关头却意外频出。
再加上景铄分明马上就是丢了江山丧家之犬,却先来了人表忠心,这时候居然又站起来了,居然看起来像是可以颠倒乾坤扭转局势的模样。
景逸:“便是你双腿无碍今日也难逃此地!”
他手上有数千守城军,除了围在这里的,还在其他地方也分布有人手。景铄双腿无碍又如何,他就算多了两只翅膀,今天也飞不出这里!
开弓难有回头箭!既然自己今天已经动了手,那今日这天下非得改朝换代不可!
换也得换!不换也得换!!
景逸:“拿下此二人者,赏千金,加官进爵!”
段云深:……
虽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但是很明显这位王爷好像突然炸毛了。
段云深:“快跑快跑,被抓住就完了你!”
你一个好好的狐狸精可能会变种金丝雀你知道吗!?
景铄:“……朕不能走,项统领会带你离开。别再回来了,此地危险。”
段云深:?????
你怎么那么犟呢!
你信不信我一耳刮子把你拍墙上?!
段云深没来得及亮出自己的巴掌,就已经有守城军冲上来了,于是他当机立断——躲到景铄后面去了。
柔弱可怜又无助,我只是一只小猫咪,你要保护我。
景铄当年做太子的时候,先帝和贺骊在教育的时候讲究文武双修,武艺请的都是本朝的高手,此时应对这群守城军护住段云深还是绰绰有余的。
段云深在景铄身后感受到了无与伦比的安全感。
一边体验着安全感,一边心里打草稿,想着自己接着该怎么劝。
怎么有孩子还留不住呢?
这人该不会不喜欢小孩儿吧?这么一想——好像看起来冷冰冰的人都不怎么喜欢小孩儿。
不是,那你当初摸着我的小肚子和我探讨想要男孩还是想要女孩?!
这是欺诈行为!
渣狐狸!!
一心几用的功夫,段云深突然瞟见远处的那个穷酸书生打扮的人接过了守城军的人递过来的弓箭。
周不愚接过弓箭的时候还是一副手不能提肩不能挑的书生模样,站都站得不怎么顺溜,仿佛一身的穷酸倒霉气刻进了骨子里。
可就在他拉开弓,将箭尾搭上弓弦的时候,就仿佛换了一个人。
整个人站得笔直修挺,大概是因为站直了,身形拔高了好几分,瞄准的时候目露精光,那身穷酸书生气息褪去,看着反而像是多了一种……匪气。
段云深:??
学文救不了你们古代人?
我家狐狸精就算了,怎么你个穷酸书生也会动武了?你们一个个文质彬彬的,干嘛都爱舞刀弄剑的……啊不是,箭。
周不愚既然能贴身跟着景逸行事,而且深得景逸信任,这就已经足以证明他不可能是什么穷酸夫子一样的迂腐人物。
之前曾提过,景逸曾带兵镇压过民间起义,镇压最后结果是景逸将起义的匪兵全部收编,未起兵戈。
这周不愚,便是当时起义兵的首领。
周不愚当初之所以同意自己的人被景逸收编为朝廷军队,便是因为景逸曾许诺,将来定要这江山改头换面,给他一个海清河晏的世间。
他作为起义军首领,并没有要任何官职,而是在景逸身边蛰伏下来。除了为景逸出力,也是监督景逸当初那番整理河山的话所言非虚。
此时周不愚的弓箭自然是瞄准了景铄。
毕竟正在和守城军厮杀的只有三个人,景铄、项一越、加上一个划水的段云深。
项一越和段云深都是小角色,景铄才至关重要。
原本他们以为暴君一个双腿残了的废人,没了皇权便是手无缚鸡之力,所以才想着逼暴君亲手写下退位诏书,以堵史书之口。
就算景铄再是残暴不仁,从古代人的角度讲,君主不仁你应当冒死进谏,用心辅佐。试图取而代之的都是乱臣贼子,名不正言不顺。所以他们才要暴君亲手写下退位诏书,好粉饰他们谋朝篡位之事。
只是现在情况有变,周不愚也看出暴君身手不凡,若是真让他逃了出去,今日之事就算功亏一篑了。
此时略一权衡,就该知道如何选择。
周不愚不出手则已,一出手惊人。
从箭搭上弓,瞄准到释放,不过顷刻之间。
段云深心里的吐槽都还没说完,箭就已经飞过来了。
段云深眼睛里的余光都还能看到周不愚冷冽的眸子里透出的凶悍与杀意。
当箭穿过在段云深肩膀的时候,段云深才反应过来自己居然又帮这暴君挡了一次“刺杀”。
上一次是用手握住匕首的那次。
周不愚原本瞄准的是景铄的心脏,段云深比景铄矮了半个头,箭头正好从他肩膀下方插过去,没伤到心脏,但是伤到了肺。
胸口开始疼了段云深才反应过来,第一反应是还好自家狐狸精没事。
第二反应是,射穿了这种地方自己应该不会死吧?大好河山,那么多好吃的,还等着我去临幸他们呢!!
景铄挡开一把守城军的刀,稳稳扶住了腿脚没了力气的段云深。
那头项一越发现妖妃居然替自己陛下挡了一箭,心中也是顿了一下,然后立刻飞升到了景铄和段云深的身边,试图帮忙挡住上来的守城军。
景逸自然也见到了段云深为救景铄受伤,心中滋味难以言喻。
像是有几分替段云深觉得不值,又像是觉得景铄即将痛失此人而觉得快意。
周不愚看见景逸脸上神色变换,便出声道,“草民早就告诉过王爷了,那云妃并非王爷心中旧人,莫要多想。”
景逸不语。
沉默了片刻,景逸方才道,“先生许久不拿弓箭,倒是依旧那么厉害。”
周不愚抬手挠了挠眉毛,这个动作又让他变回那个穷酸倒霉相的书生了,“也没有,是王爷过誉了。”
段云深这时候抓着景铄的衣服,胸口疼得厉害,但是却没什么自己要死了的感觉。
就觉得伤口疼得自己快崩溃了,怎么可以疼到这种地步,顺便他还能分出一部心神来想着自己还没去看过的风景和还没吃过的好吃的。
这么一想,瞬间求生欲爆棚!
我觉得我还可以抢救一下!
段云深抓着景铄的衣服不撒手,景铄一只手扶着他的腰,将他揽在怀里,另一只手还要对付那些守城军。
段云深:“……我……”
疼得厉害,段云深的气息喘不匀,话出口才发现自己居然已经说话都提不上气了。
他说了一个字顿住了,然后深深呼吸了一口,找回了点力气才接着道,“我救了你的……命……你命是……是我的…了……听我的……我们……一起走……”
带我去找大夫啊
狐狸精我待你不薄啊
死了可就是一尸两命啊
还好射中的不是肚子!
不对,反正是假的,射中的是不是肚子也没什么区别。
……还是不对,肚子里面脏器多,射中了好危险的。那还好射中的不是肚子!
景铄没说话,甚至不敢低头看段云深的伤口。
以前对这江山、这世间滔天的恨意仿佛都在段云深伤口溢出的鲜血之中消散成了一缕云烟。
景铄揽住了段云深的腰,可是鲜血从段云深胸口不断涌出来,顺着他的衣服往下淌,现在自己揽住爱妃的那只手上全部都是血,血都已经开始浸透自己手臂上的衣服,濡湿自己的皮肤。
每个人只有一双手,所以拿不下太多的东西。之前双手之中握紧了仇恨,就不得不放下其它的一切。
而现在……
现在他只能抱紧怀里的这个人。
景铄什么话都说不出来,无论是承诺、爱意、悔恨、担忧。
所有的语言仿佛被那些不断从段云深体内流出的鲜血给溶解了。
佛说的顿悟,大概就是如此。
一瞬间解开了所有的迷惘,放下了所有的执着。
大彻大悟之间,无法用浅薄的语言来描述,来倾诉。
景铄曾以为自己恨这江山,会一直恨下去。
就如同他以为当初自己倒在大理寺的牢房里想明白母妃的欺骗时,濒死前留下的伤口一辈子也不会愈合。
但是此时此刻,他突然发现他可以不再恨这江山与世间了。
因为他爱上了开在这世间的一朵花。
景铄抱着段云深,所有的话都堵在喉头。
不会让你有事。
我会带你看遍人间景色。
我陪你。
不会再骗你了。
可终究,所有的言语只化作了一句,“我的命是你的了,我们走。”
段云深松下一口气来。
然后……
觉得肩膀更疼了。
好疼啊,救命……
呜呜呜我后半辈子要让这暴君给我当牛做马!
我救了你两次!两次!!
你欠我天大的人情,你还不清我跟你讲,你等着我后半辈子奴役你吧!!
推翻地主阶级翻身做主人就在今朝!!
疼死我了,我为什么还没疼晕啊,晕了会不会舒服点?
景铄抱着段云深,另一手接过了项一越拿在手里的火把,扔向了地上埋有火药的所在。
火把扔过去的时候景逸尚且没反应过来这是何意,倒是周不愚突然脑子里有个念头一闪而过
就在同时,他一跃而起,想要阻止那个火把落地。
项一越看周不愚想阻止,随手从旁边的桌子上拿起几个酒坛踢了过去,除了那个火把处,酒坛还落向了远处的宫灯。
酒坛破碎,酒水遇火既燃,瞬间火苗子随着酒水一起泼在地上。
酒水落地的时候,景铄已经带着段云深上了屋顶,项一越紧跟其后。
这是为了断后,如果不将这些守城军葬在这里,等景逸指挥他们追出来,景铄和项一越两拳难敌四手,还带着一个重伤的段云深,必定难以脱身。
景铄和项一越刚刚离开屋顶,身后就是一阵巨响,几乎要刺穿鼓膜的爆炸声混合着爆炸引起的热浪尘土几乎将屋顶的瓦片全部掀飞。
地动山摇。
景铄落地之后便发现段云深闭上了眼睛,不觉心中停跳了一拍,“云深?”
段云深这时候因为疼痛和失血意识有些模糊,但是听到自家狐狸精叫了自己一声,还是撑着微微睁了睁眼。
恰是这一睁眼,看到景铄身后,远处的那屋顶上飞上来一个人,落在屋脊之上。
那人拉弓搭箭。
此人正是周不愚。
如此大范围的爆炸之下,周不愚也受伤不轻。
只是他胸中一腔热血,心知暴君若是今日逃脱,必定留下大患,不仅王爷的大业难成,这世间也有可能被这暴君重新拖回地狱。所以他才硬是撑着一口气追了上来。
景铄心系段云深,居然对身后的事情一无所知。
段云深张开口,试图提醒景铄身后,可是提不上气,吐字艰难,居然愣是连说话的力气都没有了。
就好像声音被什么东西偷走了。
段云深急得不行,想要抬手指给景铄看——背后,你背后!!
可是他的手才刚刚微微抬起来,那一箭就飞了过来。
不——!
狐狸!