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58章 撕痂
刺鼻烟味从前座飘来,旁边窗帘哗啦一声,被猛地扯上。
许净洲默不作声把口罩拉上。
“诶,小兄弟麻烦让让地方,没座了。”大妈胳膊挂着几个皮包,转身时塑料布摩擦座椅发出难听声响,
她胡乱用包把地上蹭干净,坐下。
去临城的这趟客车要坐将近六个小时,人很多。
许净洲看眼车门,司机还在喊人往上来。
“小洲,”记者妹子显然没受过这委屈,抱着摄像机垂头丧气,“你不是说要告诉我你男朋友的事?为什么带我来这里,”
许净洲解释:“他不在安城。”
“那就算去别的地方,为什么不坐飞机?你经纪人应该可以帮你安排更好的交通工具,”她不满道:“坐客车又挤又累。”
妹子偏头看向许净洲。
这人似乎比她还匆忙,怀里揣个帆布包,眼上的妆还没卸干净。他戴着鸭舌帽和口罩,裹住围巾,整张脸就只露出双眼睛。
许净洲没理她。
这人像是经常坐这种交通工具,闭上眼睡觉,不多不少正好睡六个小时。
再睁眼时,天都黑了。
“前面是青鹭山旅游景点!有没有下车的?”司机在前面喊。
妹子一愣神,
许净洲飞快从睡意里醒过来,拽着她的胳膊往外走,“到了到了,”他也喊司机:“师傅我们前面下车!”
“来景点干什么?”妹子更迷惑了。
许净洲上周的时候就已经订好酒店,开导航找过去,说:“等把事情讲清楚后,你就跟着旅游团回去,我来的时候订了票。”
“那你呢?”妹子问。
“我就不回去了,”许净洲说:“这次报道的消息你可以公开发布。”
导航提示,步行需要十五分钟。
听他这么说,记者妹子陷入沉默,没出声。
或许是她的错觉,这一路上她总觉得许净洲的情绪就好像濒临悬崖的马,回光返照前有极其绚烂的一刻。
许净洲这趟当真像是带她来旅游,心情很好,安排得也井井有条。
但她刚才分明就在节目录制现场,她亲眼看着许净洲被三两句无足轻重的话刺激到情绪失控,从人群里冲出来。
到酒店后,许净洲帮她安排好房间。
“这里晚上阴冷,床上有电热毯,你记得开。”许净洲看眼她的包,“机器可以借我一下吗?明天还给你。”
妹子抬头看他,“借你没问题,但你跟我说清楚,这么晚用机器干什么?”
“你不是想要收集素材嘛,”许净洲眨了眨眼,笑起来,“我帮你呀,明天你就能知道娱乐圈新闻第一线的消息,你就不用加班啦。”
他压低声音,玩笑道:“说不定还有奖金。”
妹子半信半疑借给他。
许净洲认真道谢,还说会按规定时间给她钱。
客车上颠簸,本来就困得厉害,妹子洗漱以后立马扑上床,这才腾出时间看一眼消息,她点开微博,视线落在最近上升的热搜话题,
神情僵滞。
李青跑完四个火车站,绞尽脑汁琢磨许净洲的账号密码。
“青哥!我这边收到消息了青哥!”助理从车上跳下来的时候差点崴脚,跌跌撞撞跑过来,“有个说是记者的姑娘打来电话!说知道小洲在哪!”
李青眼睛睁大,忙不迭接过电话。
“你你好,”电话那边的人语气慌乱,嗓音里甚至带上哭腔,“我是舒亚,就是上次的那个女记者,我才看到网上的消息,对不起我我。”
“你别慌,”李青深吸口气,“你现在和小洲在一起?”
“对,他说可以告诉我有关他男朋友的事,我就跟过来了。”妹子急忙解释:“我不知道会闹出这么大动静,我没想那么多,他刚才把机器借走了。”
说到这,她猛地意识到什么。
李青急忙催:“你快去看他在不在屋里!大半夜的你借机器给他干什么??”
电话那边咣当一声,像是手机被摔到地上。
李青紧接着听到姑娘急匆匆的脚步声,几分钟后,方才从音孔那边重新传来声音:
“你们快过来,”她像是被吓到,说话语气发飘,“酒店的人说许净洲问了上山路线,好像是去山上了。”
·
与此同时,餐厅。
“周鲸,”正在摆弄餐具的男人皱起眉眼,瞥他,“摆生日宴的事,你真告诉魏准了?他答应回来了?”
周鲸不耐烦,“答应了。”
“那怎么现在还不见人?”他一抬手腕,露出表上的时间,“你别是骗人吧,你跟魏准那点事在座的大家可都知道。”
周鲸瞪他一眼。
话音刚落,包间的门就被打开。
周鲸眼睛亮起,起身要去迎,结果迎到的却是正在打电话的宋淋。
“好,我知道了。”他拧眉拧成麻花,抬头望向满屋人的一瞬间又舒开眉心,笑起来,“各位都在啊,我来得有点晚了。”
周鲸深吸口气,“你没跟魏准一起来么?”
“魏准?”宋淋一愣,“我不知道,你打电话问问他?”
周鲸面无表情看他。
“……”宋淋被他盯得浑身不舒服,摆手,“行,我打。”
他打了魏准的私人电话,没接。
“你打他公司电话,”有人说:“最起码问清楚了,免得大家担心他。”
宋淋就又打了公司电话。
这次倒是接通。
“宋少,”电话那端传出陌生男音。
宋淋听出是魏准的助理,就直接问:“你们魏总人在哪呢?还记不记得今晚有他一个生日宴?人都在这等着。”
“啊?魏总本来也没说要去啊,那天周先生过来,不是明确说过不会去吗?”助理解释:“而且魏总今晚确实有急事,”
满屋子人将视线向周鲸。
周鲸在这种氛围下尴尬得喘不过气,脸憋红,“什么急事?”
“他去找许先生了,”助理客气道:“有什么事,您还是等魏总找到许先生以后再沟通,他现在可能没心情接您电话。”
·
许净洲打着手电筒,慢吞吞一步步往上迈石梯。
后面背着帆布包,前面背着机器,这人还穿着白色羽绒服,看起来像只企鹅似的。走在前面的大爷没两步就要回头看他一眼,
“小伙子是要上山拍星星吧?”他笑着说:“你们年轻人就是爱玩浪漫,我见过不少跟你差不多大的年轻人,总喜欢晚上在山顶看星星。”
许净洲把镜头扶稳,笑了笑,“不是为星星,但算是为爱人。”
“那也是浪漫!”大爷说:“就是你今天上山时间太晚,平时我带人上山都是天黑之前,很少这时候来,又累又危险。”
“下班太晚了,”许净洲还想再开口,
但是累得快要喘不过气,只能应一声,调整呼吸。
他没打算爬太高。
这地方不算什么出名景点,只是空气很好,也算周围风景比较秀丽的一处景区。再往高处还有星星点点的火光,应该就是老人说的观星大队。
许净洲挑一处人不多的地方,搭好帐篷。
从包里取出画册。
“……”
山上的风刺骨,将篝火吹得乱舞。
许净洲在火前攥紧画册,指关节用力到苍白,他这次没准备热水,也没准备药,只是固执的想要把画册交给那个人。
上次想寄出去,但是失败了。
许净洲把画册放在火上,还没凑近,指尖就像是被火撩到似的,飞快抽回。
呼吸喘急。
明明爬山的时候都没喘几口气,这时候却像是呼吸不够空气似的。
“不行,”他喃喃一句,“这样他收不到。”
许净洲抬起视线,目光急切在四周掠过,最后停在山崖边。
魏准一路都在留意山上每处崖边。
李青告知他消息的时候,他就在客车站,记者妹子把具体是哪班车、目的地是哪都一五一十都告诉了他。
还说,许净洲上了山。
“魏准我早告诉你,让你把许净洲送医院治疗,你他妈当时到底怎么想的?你不送来也就算了,你就这么盯人的??”林封在电话那边把他骂出了花。
魏准任他骂,埋头往山上爬。
“许净洲为什么会去山上?”也知道这时候骂人没用,林封深吸口气,“你先冷静下来想清楚,如果他要寻死,原因是什么?”
魏准声线嘶哑,“我不知道,”
“他的执念是他前男友,你试着联系那个韩昼?”林封说:“过去这么久,你总该知道这个韩昼是谁吧?”
电话那边停顿一瞬。
他的回答淹没在山风里,“不知道。”
“魏准,”林封直接被气笑,“我再收回之前的话,真是活该你孤老终生。”
他这个时候很狼狈。
穿西装爬山不方便,紧绷布料裂开很多缝,山里本来就冷,风直接顺着这些缝隙往里灌。魏准索性把领带扯下来,绑在手上借力。
他目光掠过山边,看见从山上下来一个老人。
老人手里拿着个帆布包。
魏准视线停顿,立即冲上去,
“老人家!”他情绪激动,说话也断断续续,“这个包哪来的?”
“啊,”大爷被他吓得一愣,“是个小伙子,刚才我带他上山,他嫌包太多,就让我帮忙带下去一个。”大爷往后指,“就在前面五十米,”
话没说完,人就跑了过去。
魏准跑过去的时候,某人正蹲在山崖边,专注翻看画册。
画册每一页都被吹得飒飒作响。许净洲仔细看过,把画册放到山崖边,还捡几个小石子把画册围起来。
他起身,后退两步。
在冷风里冻了这么久,手指有些僵,许净洲正要转身时,突然被人抓住手腕!
对方猛地把他拉回去。
“你干什么??”魏准心脏提到嗓子眼,抓住这人就不松手,他转身挡住许净洲的路,提防这个人再靠近崖边。
路上想过要说的满肚子话,在对上青年的茫然视线后都荡然无存。
许净洲眨了下眼,盯着面前人满眼血丝,像是濒临崩溃一样。
他放轻语气:“魏总?”
“许净洲,你有什么对我不满的,或者对周鲸,有什么不高兴的解决不掉的,你说出来,”这人一贯在生意场上冷静惯了,现在失去控制,仿佛连最基本的组织语言的能力都丧失,“你不想我帮你,别人也可以帮你,”
许净洲注视他。
“你不想见我就不见了,我离你远远的,不管你想不想拍戏,我都不会再插手你的工作,”魏准竭力想要通过这些话说服面前人。
“你想韩昼,我就帮你。”分不清是冷风刺得他皮肤痛,还是这几句话撕得他心口痛,又或是一路奔波太疲惫,魏准猛吸口气:
“你告诉我韩昼在哪,我把他给你找回来,你喜欢他,我帮你永远跟他在一起,你们结婚,以后的住处和钱,我都帮。”
天上繁星闪烁。
被搁在崖边的画册还在被风吹着,石子压住四角,页面乱飞。
像是有什么人在翻看,
许净洲从他眼底收回神,没出声。
这人从他面前挣脱开,一如平常神情,转身往小路走。
走了没两步,
他放慢步速,辛苦坚持这么多天的清醒和冷静终究在这一刻崩塌瓦解。
“你怎么帮我。”许净洲压抑情绪,勉强问了一句。
魏准察觉到他声音里的哭腔,愣神。
“这个画册送不出去,我本来是想寄给他,但是地址和邮政编码都跟那里不一样。后来我又想烧了,但是我舍不得,”
起初只是夹在话音里的几声哭,在一个字一个字后变成了失去控制的崩溃。许净洲蹲下来,像是只有这个姿势才能让他好受些,
“我好不容易才想到一个办法,我把画册放在这里,他是不是就能看到,不管他还在不在,”许净洲哭声骤止,抬头看他。
月光映入青年眼底,照出过份的清醒和真实。
“魏准,”许净洲盯向他,像是恨不得把几辈子积攒的悲伤难过发泄出来似的,撕心裂肺:“哥哥他死了。”
魏准手脚冰凉,看着他却又半步不敢靠近。
“他不让我演戏,我就和他吵架。从小到大都是他惯着我,我被他惯坏了,甩脾气坐飞机去国外,没告诉他,”这人像是快要喘不过气,在破碎声腔里勉强讲话:“他的父母不同
意我和他,就骗他,说我永远不会回去。”
“然后他,”许净洲深吸口气,“然后他下大雪去机场追我,好大的雪,地上到处都结了冰,他还超速,”
“他是在找我的路上才被车撞死!他死的时候一点都不体面!”他像是在跟他说,又像是在跟自己说,“他是因为我才死的!”
山上烟火声接连响起,璀璨烟火衬得天上满天繁星。
人群沸腾欢呼,大抵是有什么人在表白。
许净洲在剧烈的情绪冲击后陷入麻木,自喃:“是我害死了哥哥。”
遮遮掩掩的伤疤结了痂,还被涂上涂鸦。
起先还能骗自己不存在,后来又扯各种谎言弥盖,但没有人比他自己更清楚,一些事不是逃避就能装作不存在。
许净洲从来不觉得这是病,医生说的都是鬼话。