惊雷闪过,路旁的灌木丛有一处与别处不同,像是被压倒一片,济麟立刻下马,手指摸过折断的细枝,向前看只有一这小块压倒的痕迹。
队伍停下,雪照也下了马赶到此处,他眼看着济麟从树枝上挑下一小块布料,接过来展开细看,素色的布料,简单的云纹,并非普通士兵所穿。
这布料他越看越眼熟……它曾被他脱下来,扔到细柴上。
捏着布料的手攥紧了。
济麟又有大发现,在草根处发现一片殷红,大声道:“这里有血迹!”
雪照俯下身,细长的手指轻轻沾了那殷红,确实是血。
有人惊喜的道:“看来辟邪军有人受伤了!”
“或许还坠了马!”
天空又是一道惊雷,震得人心里发慌。
师雪照在雷光里抬起脸,吸了口气,低声道:“上马吧。”
第23章
师子章也不知自己是怎么坚持着逃回黑石山,黑石山还有一千余人马驻守,一见他们大惊失色,立刻拦住马儿,欲想行礼,先看见一人挂在马鞍前,他们顾不得别的,先擅自将那人扶了下来,若在往日,师子章早挑剔他们礼数,如今一语不发,自己摇摇晃晃下了马。
驻守的人将扶下来的人立正了,才发觉竟然是钟天青!他们青头儿!辟邪军的第一把屠刀,他们的脊梁骨!
这比师子章倒下,还令人惊骇、无措。
他们圆睁双目,你看看我,我瞅瞅你。
钟天青一路行来,在马上歪歪倒倒,其实是在闭目养神,此刻,他反而精神头略好了些,他看了看这些驻守的将士,沉静了下来,淡淡地道:“原地集结,立刻在山口架上栅栏,所有人埋伏在进山口和两侧山崖,带上咱们所有的箭矢!。”
他拍拍扶他的人肩膀,“放心,天这么黑,还有大雨,他们看不清我们,我们却看得见他们!跟瞎子打还打不赢么。”
听到这话,将士本已惊惶到半死的心,忽然又有了希望,青头儿都这么说,那必然胜算很大!
钟天青不让他扶,环顾四周,“怕什么,咱们原本就是山里的狼,到了猎杀兔子的时候了。”
这声音平淡,但将士们心里顿时涌出激流,齐齐应是,冒着雨分头奔忙去了。
钟天青允自进了驻扎大军的草屋,一眼都没看师子章,师子章倒是乖乖跟在他身后,两人仿佛颠倒了个。
驻守将士暂住地乃是一间临时搭起来的茅草屋,草屋顶上漏雨,地上积水,钟天青淌着水进去,一边查看沙盘,一边搜罗军报信息,片刻都没耽误,他看着面无表情,但暗地里手扶着长案撑住身体。
元宝跟他最久,悄悄上前在他耳边道:“青头儿,给您弄点吃的?”
钟天青本来正皱眉看军报,一听到“吃”字,他胃里猛地翻涌,毫无预兆的,一口酸水从嗓子眼里顶出来,哇的一声吐了。
天下竟然有这样严重的闹胃,连听个“吃”字都会吐?
腹中空空,他只呕出黄绿色的酸水,扯着肠子干呕一回,屋里其余人都被他吓得站起,师子章立刻下令:“快找大夫,让他马上过来。”
“可是最近的镇也要半日来回……”
“我不管!那也要马上过来!骑马去!”
将士骇了一跳,屁滚尿流的去了。
钟天青漱完口,摇摇手说:“谁也不要在我面前提吃字,我什么也吃不下!”
师子章立刻叫嚷:“那怎么行!”
钟天青不想跟他吵,他一着急就头晕,止住他道:“大营里还有现成的药丸吧,给我拿几颗止吐的。”
说完,下意识的摸了摸自己小腹,之前抽搐到疼死,现在却没反应了,他犹豫了一会,对元宝道:“再帮我拿些止疼的内服药。”
头疼治头,脚痛治脚,目前也只有这个法子了。
师子章大声表示不满:“不行。”
钟天青撑着桌子,淡淡地道:“还有别的法子吗?”
师子章喘着气,说不出话来。
钟天青道:“去吧,听我的。”
元宝无法,领命去了。
不一会儿,元宝小跑着回来,将怀里七八颗药丸一股脑倒在长案上,笑道:“青头儿,我拿了许多,有治头痛的,治伤寒的,你全吃了!”
钟天青被他傻笑了,低头看了看那大小不一的黑圆丸子,一时也分不清哪个是治哪个的,他笑笑,把那药丸一手撮了,闭了闭眼,将身体里那股一察觉要吃东西,就要生理性抵抗的酸水按了下去,一口吞了所有药丸,抵住舌头,不敢触碰那些东西,猛地灌了一碗水,生生吞了下去。
他甚至不敢挪动身体,生忍了一会儿后,又灌了一碗水,静坐许久,这才敢睁眼。
旁边师子章正逮住元宝训斥,“药能那样吃吗,他不要命你也跟着……唉!你怎么真全吃了?”
钟天青摇手,示意他别吵闹,他感觉腹中这些药丸要打架似的,让他心烦意乱,实在是一丝杂乱之声都不想听。
元宝灵机一动,又从怀里掏出两块山楂丸。钟天青一瞧,心里暗赞元宝机灵,将山楂丸含在口中,不由自主便整个吞了。那山楂顺着喉咙滑下,所到之处处处生津,他顿觉饱受煎熬的肠胃舒服了些。
真难得,他喟叹一声。
师子章担忧的望着他:“你先吃这些顶一顶,大夫马上就到了。”
钟天青沉默着点点头,接着研究沙盘,他还有些轻微眩晕,但没法子,剩下的这些人还要靠他打仗。
也不知道大夫和云光军哪个先到。
一个时辰后,将士本奔进门,师子章立刻站起。“是大夫来了吗?”
将士满头雨水:“师雪照来了,在两里地外!”
师子章立刻出去,钟天青伸手要元宝扶他,元宝刚掺住他,又有一将士赶来,一抹脸道:“大夫来了!”
只见一个挽着裤腿,身着蓑衣,带着斗笠的老汉被领进来,知道的是大夫,不知道的还以为是哪来的老农。领他来的将士浑身湿透,道:“钟将军尽管放心,这是咱们当地最有名的大夫,祖传了几百年的老本事,咱们黑石山周遭的百姓有了病最信奉他。”
钟天青被原地按倒,他草草伸了手搭在案上,那老农大夫拱手行礼,犯了一回难,将一本书卷了卷放在他手腕下,好歹算个垫头。
草屋外有匆忙而小心的奔走声,那是将士们正抱着最后的箭矢向进山口跑去。钟天青耳朵竖起来,沙沙雨声,脚步声,甚至数百将士偷偷搭箭之声,似乎天地万声都钻进他的耳朵,令他头皮都要炸开。
他一刻钟都等不得,急道:“还没好吗!”
那老农大夫沧桑的脸上仿佛一颗发愁的核桃,他抬起层层褶皱的眼皮,深深地看了钟天青一眼,“您这脉象……有些不寻常。”
钟天青自知身体绝非普通伤寒,原本对从村野中拉来的大夫不寄厚望,但这老汉方才那一抬眼,那一句轻又淡的话音,一瞬间拨动了他的心弦。
他心中的焦急甚至都被暂缓,追问道:“我有何不寻常?”
老农大夫却没有回答,垂下眼,低声道:“您这脉象我已好多年未见了……请换另一只手。”
钟天青听得云里雾里,又将另一只手给他。
这一次,老农大夫诊断的更久。
久到钟天青预感,上次在山阴城都没能诊断的出毛病,或许要被这山野大夫诊出结果,或许他这次遇上了隐世高手。
他抽空看了一眼窗棂外,进山口寂静无声,所有的将士都沉默的潜伏着,大战蓄势待发。
目光调回老农大夫的脸上,他敲了敲长案桌面,耐心完全耗完,“还没好吗?”
老农收了手,深深、深深地喘了一口气,平静中隐藏着惊异,惊异中隐藏着尴尬,尴尬又被强自镇压成镇定,他语气复杂的道:“恭喜您……有喜了。”
钟天青一愣,以为自己听错了,把他抓到身前,“你说什么?”
老农大夫只好凑近他,再说一遍,“您有身孕了!”
“轰!”
“不好,小心,有埋伏!”
进山口传来巨响,是云光军!他们来了!
钟天青心头一跳,猛地把大夫推到一边,扶着元宝歪歪扭扭的站了起来,忙不迭地往外赶,还抽空留给大夫一句袅袅余音。
“——放屁!”
亏我差点信了你——钟天青抬眼一望,三人高的木栅栏堵在进山口,进山口门前两侧的山岩上密密麻麻全是弓箭手,他们搭箭不动,凝神盯着远方,远方山涧中,箭雨如飞——山涧两侧上方也埋伏了他们的人,正向下放箭猎杀云光军。
——只是奇怪,云光军怎么一个时辰才赶到?他们不是紧跟着他们进山阴城吗?
钟天青皱着眉爬上进山口两侧的山岩,师子章正伏在一众弓箭手后,见他上来,张口就道:“你怎么才来?”顿了一下,变换方向责备,“……谁让你来的,还不去下面躲着!”
钟天青没理他,向远处张望,从树枝的缝隙里,依然能望到山涧中纷飞的战衣战马,只是战场纷乱,没有他熟悉的那个身影。
钟天青道:“他们来的太晚了。”
师子章没听清,回头道:“什么?”
钟天青趴在他耳边,道:“小心他们有诈……”
话音未落,只见一人冲上山涧,几剑挥出巨大的寒光,山中碎石乱飞,埋伏在山涧上空的将士纷纷嘶喊着坠落,巨声引得陡峭山岩震颤,片刻间,坚硬的岩石泥石流般坍塌。
进山口在最边缘,钟天青等人头顶的山岩一声巨响后,也颤动滑落,他们躲无可躲,一层人压着另一层人伏低身子,等剧烈震颤过后,在漫天灰尘中抬起头。
躲得太突然,钟天青起身时,小腹处抽搐了一下,像肠道拧紧的那种痛一般。
他这两天常常犯这种痛,以前他觉得痛的类似女人月事,此刻,他怔了一下,手不自觉的摸向那处——其实,这痛也像是……
胳膊被大力抓紧,师子章猛地抓住他向后闪躲。
远处,始作俑者师雪照已飞身向进山口冲来!进山口两侧的弓箭手终于有了用武之地,弓弦拉动,万箭齐飞。
雪照落到山涧抵抗箭雨,但他已打开缺口,他身后的云光军趁乱反射躲在上空山崖的辟邪军,一时间,两边厮杀声不绝,山崖上不断有将士掉落,山野横尸,鲜血遍流。
师子章躲在弓箭手身后张望了一会儿,紧紧握住钟天青的手,低声道:“不行,这里呆不得,我们得下去。”
钟天青捂着小腹,正神思恍惚,被他拉着稀里糊涂的往山下跑,山崖极为陡峭,打头下山的师子章勉强爬了两步,一不留神蹬落垫脚的尖岩,和着泥土稀里哗啦的滚了下来。
钟天青跟在他身后,在滑落的松土上踩了几脚,也只好跟着一跃而下,跃下处说高不高,说矮不矮,他蹲在地上,一时间没能起来——小腹处痛的鲜明,并且……并且下身有怪异的湿润。
他捂着肚子停了一会,顺着那怪异的感觉摸向身后,此刻雨势已缓,只有斜斜的小风和偶尔的雨丝吹来,但他淋过雨的衣服未曾换洗,仍是潮湿的。
他低头向后看去,发觉身后的衣衫下摆有一处粉色的印记,像是被水冲淡的血。
电光火石之间,他心里打了个闷雷,莫名的心底发慌,他忽然想起,在混乱的逃跑路上,他跌落草丛时,也是怪异的疼痛和湿润,只不过当时心急情乱,竟然忽略了。而夜黑雨暴,他的同袍们也未瞧见,直到此刻才由他自己发觉。
他沉默着,手探向身后的下摆深处,紧贴着身体的小裤上,然后收回手——素白的指肚上,红红鲜血正浓。
“钟天青!还不快起!”师子章见他不动,回身扶他。
他赫然握紧手心,将另一只手递给师子章,顺着力道起了身。
身后的元宝等人也纷纷滑落下来,师子章带着几个贴身人,在进山口内不远处观望了一阵。
栅栏外的脚步声、马蹄声越来越多,进山口两侧唯一仅剩的弓箭手虽占得地利,但不断有人中箭掉落,眼见得人越来越少,其中一个弓箭手伸手向箭筒捞箭时,竟然捞了个空,他回头一看,箭矢射完,“啊!”的一声惊慌出声。
师子章情不自禁的向后撤了一步,他眨了眨眼,眼睛里亮晶晶,几乎要落泪。
大势已去,大势已去。
手碰到另外一只冰凉的手,钟天青面色苍白,望着他,这次还未等他开口,钟天青已抢先,低低地道:“走吧,去争渡河边,上船。”
从黑石山后绕过去,就是争渡河,那里早有人和船等他们。
第24章
这一次兵败,与别次都不一样,他们心里都晓得。
来到北境时轰轰烈烈,数十万大军,走时只有师子章、钟天青并元宝等五六个下属。
剩下的人或被杀,或被俘。
钟天青穿来二十几年,只觉得自己是个过客,把一切都不当真,甚至连自己的死活也并不当真,可这一次,无数跟着他的人前赴后继的死去,他还能不当真吗?
他暗地里咬紧牙关,让不知是雨还是其他的水流从脸上淌过。
八九个人翻山越岭,终于赶到争渡河渡口,远远望见船只和人影,他们便下了马,朝那里飞奔而去。
师子章和钟天青走在前面,元宝却在抬眼望过去的瞬间,脚步凝滞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