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石山喜气盈盈,大夫话犹未尽,便被放了赶走,他收拾着药箱,忽然想起,那承孕之人被诊出身孕时,骂了一声“放屁!”,显然是十分震惊并不相信的模样,且看起来品阶不低。大夫张张嘴,想向人补充两句,奈何四周人个个兴高采烈,忙着庆祝,哪还有人听他说话。
与此同时,争渡河渡口有几百云光军将士奉命沿河寻人。一个时辰后,争渡河下游几十里处,河南岸边,一个湿漉漉的、黑发缠绕的脑袋挣扎出来,下一刻,他被一股力量推赶,踉踉跄跄地在浅滩上跋涉,他身后一人也冒出头,正是在身后推他的钟天青,两人身后还跟着五六个人,手拉着手,衣服缠着衣服,随着他们下水的元宝等人居然没被冲散,全都活着上岸。
此刻北岸已被搜的底朝天,南岸还十分安静,云光军的命令一时半刻还未来。
钟天青撸了撸头上的水,一把将师子章扯过来,十指如飞解开两人腰间的结,他快速对元宝等人道:“你们快走,不要跟我和师子章一路,也不要再去找守南境的大军,隐姓埋名,能躲得多隐蔽便多隐蔽,不要冒头。”
元宝急了,“青头儿为何赶我们?好不容易大家一起活过来了,我当然要和你一起!”
其他人也道:“是啊,死活都得在一起。”
钟天青摇摇头:“最多半日内,云光军大胜的消息便会传来,他们没见着我们的尸首,必定会到处搜人,咱们□□个人太惹眼了,况且我和子章殿下又容易辨识,咱们不是活靶子么?”
元宝道:“可你们两人没了我们,遇到云光军连个帮手也没有,谁来保护你们。”
钟天青啧了一声,“我何须你们保护?”
元宝道:“那也不行!若拖累你,那是你活该!反正既然做了下属,就得生死在一块,谁也别想分开……”
遥远的地方传来“爹!娘!”的呼喊声,这□□个人一惊,立刻全体伏地。
他们前方是一处缓坡,缓坡上是河谷地常见的矮芦苇,青不青,黄不黄的,稀稀拉拉,越过芦苇,是空旷的泥沙地,泥沙地百米地外,有十几户草屋勉强凑成个小村子,小村外的独径上,一个少女手里摇着一张纸,正向家跑:“爹!云光军打赢了!城里到处是通告!”
村子里一户人家打开房门,两个老人从房里探出,那老汉道:“真的?太好了,谢天谢地!不管谁赢,不打仗就好!”
又问:“那辟邪军现在如何?”
少女道:“钟天青和师子章跳河了,其余全灭,只剩下南境看家的,刚也全降了。”
其他草屋陆陆续续有人出来探听,少女扬起手里的纸,道:“城里正贴告示呢,最多一刻钟,搜查队便要来咱们这搜查钟天青和师子章的下落,说无论生死,举报者都有巨赏。”
钟天青听到此处,朝元宝唾骂道:“还不赶紧走?”
元宝瞪着他,眼圈红了,却没动。
钟天青急的要跺脚,拉起旁边静听的师子章,低声道:“别跟着我们。”
两人伏低身体,一溜烟顺着下游跑远,元宝等五六人被剩弃在河滩上,像被人摆放好的干鱼,不知谁低低抽泣了一声。
风移草动,钟天青带着师子章直接穿过芦苇,穿过河滩,逃到村子后的深山里。
他们在深山也小心前进,前后查看,不敢冒失,钟天青在前探路护着他,道:“殿下小心。”
一直未开口的师子章,淡淡地道:“你早打算躲进深山,方才还轰他们走?人人认识我俩,以后咱们连去弄些吃喝都不好弄。”
钟天青轻嗤一声:“那几个人还不够添麻烦的,走了也好。”
师子章沉默了一会儿,低声道:“你倒是仁义。”
他没动怒,也没有嘲讽之意,多年来构建的宏愿和事业全塌,他只剩一片心灰意冷。
这点,钟天青比他好太多,选中了一棵大树,他推着师子章往上爬,“上去,先躲一两天看看风头。”
师子章虽然心灰意冷,先前在争渡河边也寻死觅活,但让他爬树,他爬得也一点不慢。
爬到一半,他向下面寻找钟天青,只见树下竟没了人影?!
他皱皱眉,一声没吭,钟天青不会弃他而去的。
果然,几丈地外,一个人影蹲在水坑前,看动作仿佛在掬水,正是钟天青。
钟天青用大树叶子装了水,捏着四面边提起,用嘴叼住,这才跟着师子章上树。
两人靠这点水在树上熬了一日一夜。
凌晨时,钟天青问:“你饿么,我去寻些东西吃。”
师子章皱眉:“算了吧,才一日夜,也不甚饿,万一出去被人发现就不好了。”
钟天青笑笑:“无事,早出去晚出去总要出去的。”
说着他便要下树,动作倒是小心温柔。
师子章灵光一闪,低声问:“……你是不是饿了?”
钟天青抬头看他,说真心话,他一点胃口也没有,甚至前几日听见吃便想吐,但是……
他的手在暗处无意识摸上小腹。
师子章犹在疑惑:“不对,你不是正闹胃么,还有别的病症,虚弱的要死要活,怎么经争渡河死里逃生一场反而精神了?”
钟天青有些心虚,随口带过:“前些日子大约是心火吧……你不要动,我快去快回。”
他慢吞吞爬下树,趁着夜色和草木的掩盖,向小村里潜去。
回来时,带了一块窝头,村夫与村姑的衣裙各一身。
师子章不肯吃窝头,问他:“你拿女子衣服做什么?”
钟天青抖开衣服打量,“殿下,咱们二人不能总在树上躲着,云光军在河边和附近村子搜索未果,下一步必然向四周山林搜索,咱们下一步只有一个法子——进城!”
师子章皱眉:“进城?你说留城?”
留城紧靠争渡河,是辟邪军的老巢,也是南境最大的城。
钟天青点点头,低头研究那衣服怎么穿,“灯下往往最黑。”
师子章没反对,也没有同意,他靠在树上,沉默了一会儿,“随你吧。”
钟天青知他颓丧,但抽不出柔情蜜意抚慰他——他自己的烦心事也很多。
他又问了一遍,师子章还是不肯吃那窝头。他盯着窝头看了一会儿,这窝头黄澄澄的,无油无盐,很朴素老实的模样,应不会太可怕,这才放到嘴里慢慢咀嚼,一刻钟后,他没有吐,甚至还咀嚼出一丝甘甜。
钟天青深感庆幸——刀光剑影不足怕,闹胃真能要人半条命。
天蒙蒙亮时,他二人下树进城,钟天青打扮成女子,也毫无害羞之心,他脸皮厚。
他半搂着师子章胳膊,一副病恹恹的模样——自然,他走动久了本身还是有些头晕目眩。
城门内外早已换成云光军的人,官兵众多,大约只有一半在办公务,剩下一半俱在闲谈说笑,仿佛过年一般,但依钟天青来看,盘查的并不算极其严厉,他与师子章扮作进城看病的兄妹,搜身后便被放了进去——官兵对结伴的男子盘查最细。
他二人搀扶着刚进大门,便听门后的闲人在闲磕牙:“昨夜雪照殿下进城时,你上街看热闹没有?”
“看了,怎么能不看?媳妇不让出来,但我娘说,这雪照殿下是个讲理的好人,不像原来师子章那般跋扈,多看他一眼恨不得把人眼珠子挖了,我就出来了,就在这街上,看的可清楚了,殿下见了百姓还笑了笑,面善得很。”
钟天青心里咯噔一声,那人已来留城,脚步倒是快。
第26章
他与师子章目光相接,师子章以往喷着火似的目光里,黯淡的只剩余烬,相接的一瞬间,钟天青心中一半庆幸他平静,一半是说不出口的滋味。两人真如相携进城的病患兄妹一般,在别人家袅袅的炊烟中,拖着脚步向宽阔洁净的大街深处慢行。
师子章行了一阵,想起一件事,他低声问钟天青:“你要不要去看看……”
钟天青摇摇头,“本来无人知道她们在此,别再多生事端。”顿了一下,他又道:“就让她们当我已死。”
师子章点头,忍不住感叹:“你倒是心硬。”
钟天青脸上无甚波动。比起这个,他更关心眼下的棘手之事——他们去何处落脚,住店是不可能,借住百姓家也太危险,他们身上几乎分文没有,钟天青在来时路上便已想好,适合他们的去处只有一个。
破庙,连门板都没有的破庙,此刻凉风习习,堪比避暑行宫。躺在单层竹席上随处仰卧的人到处都是,约有几十人,有投亲靠友无着的外乡人,也有长住客乞丐,个个灰头土脸蓬头乱发,连亲娘见了也不好辨认,何况盘查的官兵。
他二人对留城十分熟悉,弃大路投小巷七拐八拐来到庙前,病病歪歪自自然然挪进大门口,庙堂里没睡着的闲汉中,偶尔有人将目光投来。
在紧挨大门的角落,有凉风,有太阳,钟天青一眼扫过去,便颤颤巍巍走过去,一叠声“哎呦哎呦”,蹬着腿坐下,旁边半睡不睡的大哥,只得向旁边挪了挪。师子章扶着钟天青,仿佛一个含羞带臊的小妾。
有了落脚之处,钟天青心中稍安,歇了一会儿,他对师子章小声道:“我去街上弄些东西吃,顺便查看情况。”
师子章愣了一下,“你又饿了?”边说边撩起衣服,摸索了半日,把身上仅有的碎钱都掏给他。
钟天青也被他问住,他方才一闲下来便想弄吃的,但若不是师子章问他,他也未留意。昨夜那窝头下肚后,腹内反而更空虚——说不上极其饥饿,只是空落落。他舌头磕绊住,心虚不已:“是……我……我主要上街看看情况。”
揣着唯一一点碎钱,他急行着钻进安静无人的小巷,细品方才师子章的话,他脚步越快,心中越虚,心中越虚,脚步越快。在青石板上一个急刹车,他气喘吁吁地顿住脚步,决定暂时不往卖吃食的集市上去。
拐弯!去医馆。
幸好他如今是女子打扮,行事方便许多,当今男女一样是简单的发髻,加之他放下头发,低眉垂首,倒也能糊弄过去。但如今他想了想,还是路边买了一顶带垂幔的斗笠戴上,他没去大医馆,七拐八拐的小巷中找了一个苍蝇大的门店,小医馆内药架柜台诊桌俱是几十年的暗红老物件,除了在诊桌上打瞌睡的一个七老八十的大夫,一个人都没有,冷清的自我生风。
他清了清嗓子,轻声叫醒大夫,说自己身子不适,请大夫为他诊一诊。
老大夫要他诊桌旁坐,耷拉着睡眼,在他脉上一按,没多久便松开,打了个哈欠,“是喜脉,恭喜夫人。”
钟天青被这一句恭喜险些从椅子上劈出去。
他按了按抽跳的额头,咬着牙平静的问道:“会不会诊错了?”
老大夫略有不快,“喜脉是最常见的,焉能连这都诊错,娘子不信可去别家!”
钟天青牙都要磨碎了,连诊两家,由不得他不信,但就是因信了,才让他更崩溃。
他向大夫道谢,付了诊金。走出大门时,巷子上的天空都是旋转的。
他没了来时的急躁和忐忑,耷拉着脑袋,慢吞吞的向前行去。
这是什么玄幻状况?!他,一个男人,竟然怀孕了?!
他除了不敢置信,还是不敢置信,记忆中没有这茬啊。
看了看自己的身体,和正常人没有区别,内里却让人陌生。
钟天青想着,越发觉得浑身不自在,仿佛原有的内脏让人重新全换,连调动手脚都不协调起来。
震惊过后的别扭,虚幻,麻木还未消退,他拖着脚步走到街上。
旁边有卖猪蹄的摊子,香辣蒜蓉脆皮猪蹄。
他停下脚步,咕的一声被激出满口口水。
好香。
香的他心慌,香的他抓心挠肝。
他觉得自己能一口吞十个。
摸出剩下的钱数了数,只够买两个猪蹄。
绝不可以,绝不可以!这是身上仅剩的一点点钱,连着师子章的份一共这么多,他们以后生计无着,全靠这点钱暂撑活命。
但是……真的好香啊。
我就买一个,他忍不住想。
不行。
就买一个,剩下的钱全给师子章买吃的,大不了我这几天饿着。
不行,你不要昏头。
……钟天青你何至于,竟然为了一口吃的这么纠结?
他扶着额头,忍不住被自己逗笑了。
转身强制自己离开摊位,往前走了几步,遇到一个卖烧饼的摊子,他买了两块刚出炉的烧饼,揣进怀里往破庙走。
从摊子到破庙这短短的一段距离,他越想越忐忑,越想越焦虑。
他现在东躲西藏,拖着这么一副身体该如何是好?
在过几个月肚子大了怎么遮掩?
以他这幅尊体,怎么生?他生不了啊!那么大个东西如何是好?会烂在肚子里吗……
他不寒而栗,头发根炸起。
还有,方才……他一定是怀孕的症状,他平时绝对不馋嘴!
乃至于更早前的闹胃、风寒、流血等等肯定也俱是,这些他早便怀疑,这次更加确定无误。
他痛苦地捂住头,比跟云光军决战时还要手足无措。
破庙,大门边。
师子章斜靠柱子,正在发呆,忽见钟天青苦着脸进了门,如欠了人八百万银子一般,丢给他一块烧饼。
师子章一骨碌爬起来,附到他耳边极低极低的问:“怎么了?!你被人发现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