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军报不一会儿便送来,他收拾妥当,正身端坐踏上,手捧着军报,正欲鏖战一晚,然看了没半刻钟,脑中便昏沉起来,眼帘也干涩沉重,几乎要黏在一起。
他拍拍脸,心里焦躁,刚才贻误了大事,现在正想弥补一二,怎么又犯上懒了?
他扔了军报,硬生生站了起来,闭眼停了片刻,命人拿来冷水,在脸上泼了几把,振奋起精神,又接着看军报。
当日下午,辟邪军各重要人物全聚集在师子章营帐中讨论昨夜之事,钟天青坐在第一排左上,离师子章极近,他昨夜一夜未睡,本来这也是常事,但今日一整天仿佛是服了什么蒙汗药一般,头脑昏沉不能思考,连眼都睁不开,只要稍一安坐,便能昏睡过去,他努力在座位上挺了半个时辰,一不留神,眼皮合在一起,头猛地坠了一下,把自己也吓了一跳。
师子章立刻转脸瞪着他,把手中的笔“啪”的一声扔在案上。
钟天青惊出一身汗,忙站起身。
师子章斜着头,当着整整齐齐两排人的面,道:“睡得香吗?昨天夜里没休息够?”
钟天青一声不敢吭。
师子章暴呵:“不然你滚回床上睡去可好!”
元宝在钟天青身后站着,此刻不得不挺身而出道:“殿下息怒,青头儿昨儿熬夜研究一宿军报,一直靠茶叶吊着,到现在还没敢休息。”
师子章依旧瞪着钟天青。
钟天青在他膝前半跪,“属下屡次犯错,贻误军事,请殿下责罚。”
师子章没说话。
座上皆是钟天青的人,此刻纷纷为他开脱,“钟将军一时不察,情有可原,圣人也有个不小心犯错的时候呢……”
师子章沉默着,正在此时,门外一将士紧急进来禀告:“回殿下,云光军欲堵住咱们后路,正巧和咱们接应粮草的人打了照面,现在正僵持着呢。”
师子章狠拍了下桌子,“果然不出我所料。”
众人皆道:“还是殿下英明。”
送信的将士在一片马屁声中又道:“但咱们的人请大军速速支援,说对面来得是王金虎!”
众人的声音渐渐弱下去,师子章皱着眉头,“王金虎来又如何?”
这王金虎是雪照手中除了济麟之外的第二号猛将,他派王金虎,自己便派钟天青,有何惧之?
他瞧了眼那人,道:“给你一个将功补过的机会。”
钟天青立刻道:“属下就算肝脑涂地,也要杀退王金虎,接来粮草。”
师子章露出一个“这才像话”的脸色,缓缓点头。
跪倒在阴影中的钟天青,心中却有一个淡淡的隐忧,只是此刻无法再提。
钟天青跨上良驹,配上宝剑,带着数名精要一路飞奔赶往粮草来处,相隔一里地外已瞧见山头人形隐隐,他扬鞭狠抽马背,顿时马声嘶鸣,四蹄如飞,马背如狂浪颠舟,他绷紧浑身肌肉,小腹都被颠的隐隐发硬,忽然猛蹬一脚,接着马势一跃而起,朝王金虎等人处抽剑飞去。
刀光剑影翻飞激的风沙阵阵,他带来的人个个以一敌十,厮杀许久后,钟天青一剑劈死王金虎的手下,从四五丈的高处猛地落地,或许是地面太硬,震得小腹一阵发紧,钟天青愣了一下,那里随即暗暗抽痛,他面上自然不露,缓慢沉着的扶着剑站起身,在一片风沙走石里散发骇人杀气。
王金虎瞧这形势,一点不恋战,冷笑了一声,便带人溜了。
钟天青沉着脸,心里却顿时松了一口气,他看着那些人走远了,回头清点人数,跟着他的人个个满脸黄土,有轻伤的,有被人搀扶的,总之是十分狼狈,宛如丧家土狗。
钟天青看着看着忽然笑了,高呼一声举起手中长剑,那些灰头土脸的将士也纷纷笑起来,跟着高声呼喝,他们自知赢下了关键一仗,心中十分雀跃。
一帮人各自傻傻咧着嘴,你说我笑,风尘仆仆压着军粮往军营处走,还未走出两里地,钟天青隐约觉得不对劲,他挥手止住众人。
大家也觉出有异,凝神细听,远处的地面传来震动的声音。
元宝一脸茫然,扭头问钟天青,“青头儿,这是什么声音?难道又是山崩?”
钟天青轻皱着眉摇了摇头,紧紧盯着远方。
须臾后,只见那里地面浮起浊气,不是别的,竟是战马齐齐奔来激起的尘土!
钟天青等人吓得原地倒退半步,浑身冒出鸡皮疙瘩,难道是云光大军杀来了?
还没等他们转身奔逃,有眼力好的“哎”的一声,直直指着那里,高声笑喊:“是我们的人!”
“是我们的人?我们的人怎么来了?”
“难道是来接我们的?就这几里路也太客气了些!”
众人哄笑,钟天青也跟着含笑,只是有点疑惑的望着远处。
片刻后那些人马的前锋已赶到他们眼前,最前面是个将军,平日也是大军里数得上人物,此刻战甲都没穿好,满面大汗,离他们两三丈远便大喊:“快跑!快跑!云光军从后面杀过来了!”
钟天青等人二话没说,调转马头就跑,他一边拼命挥打马背,一边问:“殿下呢!殿下在哪!”
将军道:“后面呢!他无事!”
钟天青第二句话便问:“不能一战?!”
将军道:“不能战,战不了!你前脚走,他们后脚就杀来,这是调虎离山计!咱们被打的措手不及!死了将近一半!”
钟天青立刻闭了嘴,大喊:“往南边走,回山阴城!”
两天后,山阴城。
城外士兵们胡乱躺在城墙边,街面上,演武场上。昔日太平景象早已不见踪迹,经过几次战火后,城中残留的人都纷纷闭户不出,整个古城肃穆,潦倒,还带些惊惶不安。
守城将军府早被征用,师子章占了正院左厢,钟天青占了右厢。院子屡遭践踏,钟天青房中大门只剩下一扇,剩下的那扇空门像老太太缺门牙似的直漏风。
钟天青穿着一身破旧单衣,正俯身研究城防图,这山阴城城门坚固,城墙高大,是个利于防守的地势,他们辟邪军前几次落败,人马早已不足与云光军对峙,只是仗着一股豪情打到如今,前日被雪照设计围杀后,兵力更是折损的厉害,两边兵马实力着实相差悬殊,况且这次更糟的是,军心溃散。
钟天青自己死了不足惜,反正他是命定的活不长,但此刻,这么多人命攒在他手心里,着实让他心里发慌。
元宝抬头,见他不断抚摸单薄的衣袖,疑惑道:“青头儿,你冷了吗?”
虽然是黄昏,但他们行伍之人素来健壮,元宝一点也不觉得冷。
钟天青闻言抬起头,愣了一下,放下手臂,道:“没有。”
元宝打量他的面色,有些担心:“还是加一件衣服吧。”
他擅作主张拿来一件长袍,钟天青止住他,刚想说“不用”,漏风的门板处袭来一阵晚风,这徐徐的晚风竟激得他“阿嚏”一声,打了个寒颤。
钟天青有些不好意思,含笑道:“我怎么这样娇气?”
元宝硬给他穿,他只得接过来,也不好好穿,胡乱披在肩上,略挡着风。
他低头看图,丝发散落在消瘦的面颊上,衣襟微拢,露出两片单薄的锁骨,连手腕似乎都瘦了,凉风顺着空落落的衣袖往里钻,整个人一副弱不胜风的模样——虽然元宝不想承认,但确实如此。
他盯着钟天青,不敢露出担忧,“青头儿,你两天没吃东西了,先用些饭吧。”
第21章
钟天青一点胃口也无,听到元宝说“吃”,甚至有一丝反胃,但他还是点点头,在这样高强压力下,若进食不足,他怕自己垮了。
厨房依旧送来三样小菜,两荤一素,都是钟天青惯常吃的。
钟天青一抬眼,只见桌上的回锅肉油腻发亮,红烧排骨黏黏糊糊,只有一盘素炒青菜勉强看着还能入眼,他捡着青菜和白米饭吃了半碗,那青菜越吃越油腻,仿佛每咽下一口,附着的油水都要挂在嗓子眼里。
钟天青想问这青菜里到底放了多少油,但他并不是挑剔的人,从不为饭食费心,加之不敢细想,怕自己略一细想便要吐了。
即使这样难受,他还是强迫自己吃了一整碗饭,放下碗筷时,他几乎捂住嘴。
元宝问他:“青头儿,怎么了?”
钟天青摇摇手,不肯说话,等喉咙中那股翻天覆地的恶心退了下去,他才道:“我没事,这些东西你们分了吧。”
元宝坐在他位子上,尝了一口红烧排骨,咸香酥烂,又尝了一口回锅肉,更是鲜香可口,他大快朵颐,心中疑惑道:“这不挺好吃的么?”
钟天青不敢坐下,只站在书案前,仰起头不停灌水,门外有人通报子章殿下请他过去,他放下茶碗,答:“知道了。”
元宝看他出门,忙追上他,喊:“穿好衣服!”
钟天青拢着身上的素色长袍,头也没回,“到左厢才三五步路,何至于……”
一阵轻柔的晚风袅袅吹来,他藏在衣衫里的肌肤里,骤然千万个毛孔齐齐炸开,顷刻间,眼前半明半黑,走路如踩在云上,他努力平衡身体,放缓脚步。
到左厢门外时,里面传来师子章训斥手下的声音,所有的将军都挤这小小房间中,有站有坐,老老实实听训。
钟天青一踏进门,便斜靠在门板上。
正在骂人的师子章目光略过他,愣住,道:“你扮什么病西施!”
此话出口,满屋将军都觉得诡异,他们心中对钟天青都十分敬服,认为子章殿下即便要挑剔骂人,也挨不上“病西施”三个字。
师子章脱口而出,说完后也觉得自己这话说的奇怪,忙改口:“都几时了,请你也请不来!”
把尴尬掩过,他指着紧挨自己的座位,“快过来坐好!”
钟天青等身上那股虚软的劲勉强捱过,平静地走进房中坐下。
师子章接着与众人商议如今形势与对策,余光时不时瞥向身边人,发觉他只两天而已,脸颊瘦了一圈,往日饱满的余肉全消失不见,漂亮的唇只剩苍白,连眼神都没有以往的杀气,总是半垂着。
这副模样简直……让人想骂他都骂不出口。
师子章心里五彩缤纷,神出鬼没,却毫不影响他一张臭脸。
他道:“从人数看,我们远不足与云光军对峙,出城与他们对决,胜算恐怕极小,除此之外,我们的粮草武器等皆比不上他们充盈,但这并不是说我们绝对没有赢的机会,我们占据山阴城,山阴易守难攻,他们有何动作,皆被我们收进眼底,在往年,我们也曾遇过这般情形,当时正是和云光军的济老头对打,我们派出精要队伍偷袭他们,又在城楼做好□□,引得他们不得不分成小股小股来攻城,最终将他们分批打的溃散,从城里突围。”
有将军激动地附和:“是,当时是青头儿带我们杀到敌营,那云光军一见青头儿,就如羊群里进了狼,全吓得四处逃散,哈哈,这次必还要青头儿出马,我们必胜无疑!”
钟天青挤出一个微笑。
师子章实在忍不住,转头问他:“你是不是病了?给他看军医了没有?”
他后一句话是问钟天青身边的元宝,仿佛是钟天青不是个将军,而是五岁小儿,还需要奶妈照顾。
元宝还未回答,有人小声提醒师子章,“前日那些军医没跟上队伍,全死了。”
师子章身形一滞。
钟天青道:“属下或是略感风寒。”
他坐了许久,不觉身上有何异样,主动接过师子章手里的军牌,起身跪下,“属下领命,愿如以前一般,为我辟邪肝脑涂地,舍生忘死,击退敌军!”
他头垂的很低,跪倒在满室人的注视里,伏低的身影显得并不强悍,甚至还有些脆弱和沉重。
有人抿起嘴,心中有些歉然,还有人转开脸不去看他,莫名的心里难受。
钟天青一个头磕到底,站起身时,眼前忽然一黑,在一片天旋地转中,轰然倒地。
师子章及满屋人全抢出也未来得及扶住他。
等他从黑暗中醒来时,一群人挤在他周围,师子章独自霸占着离他最近处,而他竟然大逆不道的躺在了师子章的榻上。
他忙起身,师子章一把按住他,皱着眉头道:“别动。”元宝抓着一人衣领,将人扯了进来,大声道:“来了,来了,大夫来了!”
军医死了,他们无奈只能去城里找大夫,这是元宝一户一户敲门,硬抓来的。
满屋人都为这民间大夫让路,连师子章也移开尊臀,让这民间大夫坐下,而自己站在一旁。
大夫满头大汗,自己的手比病患抖得还厉害,他左手换右手,右手换左手,越诊断,汗流的越多,原来细密小汗珠,现在变作豆大的汗珠子,顺着脖子往衣衫里流。
他诊了一刻钟,一句话也没说出来。师子章先急了,“废物,怎连个脉也断不出来。”
那大夫吓得滑倒跪下,哆哆嗦嗦的说:“贵人这脉有些奇怪……不,不,草民是说……”
钟天青起身道:“殿下,别吓他了,属下刚才吹了风,该是受了风寒,不信你问元宝,让大夫给开些风寒药就好了。”
元宝迟疑着道:“青头刚才确实冻着了。”
师子章心知这民间大夫是个草包,技艺不精,口齿也不利落,但他也实在……找不到更好的法子。
钟天青靠着床,气息虚弱,师子章只看了他一眼,便立刻转开脸,心中躁郁的他胸口发热。“……给他开点风寒药……再开点补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