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眉毛几乎从脸上飞出去,左右乱看,抓住随侍手里的热水大力掀翻,犹不解气,拽起那水盆砸向天青身上,天青本可以闪躲,脑海中闪过子章救他时的身影,心中叹息了一声,生生接下这一砸。
身体轻轻摇晃,他稳住身躯,道:“属下无能,请殿下责罚。”
子章气呼呼地摊坐在椅上,“责罚你有什么用!”
两头堵,无论如何做事如何说话,都能换来一顿臭骂。但天青的心中却并不急躁气恼。
他上前,看着气鼓鼓的子章,手慢慢放到他头上,轻轻揉着,“殿下别急,会有办法的。”
很奇异的,子章没有再动怒,甚至消了一半的气,他带着点委屈,“若有办法,咱们早翻过黑石山回南边了。”
天青机械的揉着他的发,目光散漫的思索着。
不一会儿,他幽幽开口,“不如这样,殿下带几个人悄悄先撤,我留守此地,替殿下指挥。等打赢此仗再与殿下接头。”
子章皱眉,“若是没赢呢?”
天青怜爱的望着他。
子章忽然怒了,“你伤的要死不死,整日连坐起身都难,我怕把你留着此处有何用!你少胡思乱想,如今……如今情势不好,谁都能死,但你必得在我身边!”
天青望着他的头顶,也许子章对他并不算很好,也不值得他为他出生入死,但这世上也没有更值得的人。
他在心里叹了口气,打定了主意。
黑石滩数里外,成百上千的高大帐篷整齐排列,中心那一间,烛火昏黄,烛光旁的雪照俯首望着沙盘,目光移至黑石滩,伸出手指轻轻点了一下,他出了一会儿神。
数位将军推测,师子章或将营地驻扎此处。
与他在一处的,应还有钟天青。
他脑海中闪现那日,天青被一巴掌打得踉跄,手扶着脸庞,背对着他,漂亮的肩膀微微拱起,下手甚重,自己都没下那么狠的手。
雪照垂下眼眸,盯着那处河滩。
郭爷掀开帐子,将一个浑身是血的人扔到地上,那人嘴里骂骂咧咧,挣扎着抬起上半身,是天青的副手,铁头儿。
此人之前与那名唤宝宝的马一起被留在山阴城,如今开战,被带至军中。
雪照的目光从他身上无数大小伤口上掠过,心中叹了口气,冷淡地向郭爷道:“问他。”
郭爷看向铁头儿,“想活命,我问一句,你答一句。”
铁头儿不语,捂着头上滴血的窟窿。
郭爷道:“你们平日作战,是师子章做主,还是钟天青做主?”
铁头儿嗤笑一声,随即头被打得扎进地里。他挨了暴风骤雨的一顿打,实在抗不过,喘息着道:“平日听青头儿的,殿下也懒得管,不过殿下闹起脾气来,青头儿也只能听他的。”
闹起脾气来……雪照的目光闪了闪,觉得这话听起来略有些不对味。
郭爷继续问:“那师子章与钟天青平日相处如何?可有彼此猜忌?”
铁头儿一边举手护头,一边暗地里眼珠子咕噜噜一转,他平日是个犟人,故意要反着说,“他们甚好,殿下对青头儿很是疼爱。”
第15章
很是疼爱。
雪照蹙眉,莫名的,心内更加不舒服。
郭爷又将那铁头儿一顿死去活来的拷打,问出许多有用没用的消息。雪照端坐椅上,左耳进右耳出,一个字没能听进心里,他挥挥手,命郭爷将血葫芦似的铁头儿拖下去,眼不见心不烦。
郭爷摸了摸脑袋,闹不明白殿下葫芦里装的什么药,只得照办。
人走清净了,雪照独个儿在灯下呆坐一阵,蜡烛渐渐融尽,他回过神,吹灭烛火,顺势躺在躺椅上。
黑夜的帐篷里更显得寂静,月光水似的跃动,浮现在白帐上,黄梨木小几上,雪照平静的脸上。
他毫无睡意,望着帐顶的月光。
那日,师子章昂着下巴,理所当然的将天青纳入自己身后,那独占所有物似的模样,再次在他心头显现。
雪照面无表情,心头又泛起一阵一阵烦躁。
很轻微,很难以忽略。
他不由自主又蹙起眉。
第二日,雪照房中喧闹至极,来往杂役健步如飞,他身旁聚集着济麟等人,正在研究沙盘。
雪照做事专注,目的性极强,说得出做得到,他这几日已筹谋好给叛军重重一击,此刻,沙盘上密密麻麻,俱是他插下的兵旗。
济麟与郭爷等带着一桶黑色箭头的箭矢进入营中,放于沙盘前。
郭爷向雪照道:“往年,咱们与钟天青交手,那钟天青几次险些丧命,可都让他侥幸逃脱了,这次必要他无处可逃。”
济麟道:“这些箭头上都淬了‘寒煞人’,毒性极强,咱们的弓箭手换上这些,他们有九条命也难活着回到南边。”
雪照点点头,问:“师子章带亲随从此处逃走,此消息可属实?”他点着沙盘上的重重黑石山。
济麟道:“咱们的探子十分肯定,他打算留钟天青和大部队在此转移视线,自己趁乱逃回南边。”
郭爷嗤笑一声,“这是把他逼急了,打的他毫无退路。殿下,咱们是否截杀?”
雪照的目光落在黑石山上的羊肠小道,语气随意又带着些莫名的冷淡,“杀呀。”
济麟跟随雪照数年,这次不知为何,隐隐觉得要动些真格,他兴奋地抱起毒箭,领命而去。
次日凌晨。
雪照放眼望去,叛军大帐一个个像沙滩上的白石子,安安静静伏在鱼肚白的夜空下。
很安静,很老实。
“呼!呼!”寂静的山林中传来粗重的呼吸声,济麟弯腰小跑着拨开横七竖八的枝叶,跑到雪照近处却不敢出大声,呵着气道:“来了,正从黑石山上过。”
这话也没个头尾,但雪照自知他指的谁。
树林中隐藏着最顶尖的弓箭手,各个都是最狠辣无情百里挑一选出的,箭矢上淬着‘寒煞人’,弓箭手还身负军中最凶猛的□□——这□□从盯守叛军处调来了十之六七,所有的杀手锏都被雪照殿下派来搞今晨这重头戏。
雪照在丛林中潜行,四周的树林簌簌而动,无数人静静涌向黑石山上盘桓的羊肠小道。
天色微明,果然小路尽头转来一行人。
那十几个人护卫着一辆青布小车。
呵,如此地步了,那人居然还要乘车。
济麟目光飘向雪照,只见雪照微微凝神,一个抬手——
无数箭矢与□□齐齐飞出,那可怜狭窄的羊肠小道顿时被轰地体无完肤。
包括上面的人。
雪照冲进土雾中,济麟早帮他从一堆石头木板中翻出一个人。
那人从青布小车的车板里滚了出来,竟然并不逃跑,只是撑着腰杆半躺,穿着一身熟悉的青衣。
雪照皱眉,“是你?!”
天青靠着四分五裂的车板,咧嘴一笑,“又见面了,殿下。”
雪照一看就明白是怎么回事,点头道:“钟将军倒是忠心。”
天青十分谦虚道:“哪里,子章殿下给我饭吃,我就给他命。”
济麟终于明白过来,起身要追,雪照道:“不必了,钟将军神机妙算,想必子章殿下已趁乱从军营逃脱。”
天青轻咳一声,更谦虚了,“谬赞,谬赞。”
雪照望着他。
济麟跟随雪照多年,最擅长从他神色揣摩心思。
静了一会儿,雪照转身走了。
济麟会意,立刻上前将他从木板上踹下来,拿绳子粗暴的捆了,随便找了块板子绑住拖着走。
云光军清理小道,这一场辟邪军有死有伤,可是云光军也并不曾赢。
因雪照未说话,路边善后的士兵,跟随他身后的济麟郭爷等将士都不敢多言。
济麟估摸着雪照因战事心情不佳,可偏偏此刻那钟天青还在聒噪:“殿下!上次匆匆一别,我还未谢你救命之恩。”
“殿下,你怎么不说话?”
“殿下,你看这黑石山,传说是姑射族的老穴,姑射族你知道吧,据说男子也能生子……哎呦!”他顿住,吸溜着气,从后腰压在木板处,拔下一根箭矢,喃喃道:“这是什么时候中的箭?”
他向后一摸,后腰本就负伤,血窟窿似的血肉模糊,一时间也分不出那箭矢是射中他还是碰巧被他压在身下。
雪照回头淡淡的瞥了一眼,继而目视前方,一路面色沉沉,不知在想什么。
钟天青本在聒噪,瞧他脸色之后,莫名有些心慌,后腰又流血不止,仿佛被人摘了肾似的,他虚的挺不起腰杆,斜靠在木板上,一阵阵头晕眼花。
后腰的血细细流洒在山石小路上,钟天青渐渐从嗓子眼到嘴唇阵阵发干,他干咽了几下,忍不住向他身旁的郭爷小声道,“唉,我说,郭爷,给弄口水喝不。”
队伍气氛极其沉默,这一句话从他身旁的郭爷乃至前方的济麟、雪照无一不能听见。
郭爷还未说什么,济麟抢先回头,“钟将军,我劝您还是少说几句话吧。”他瞧了一眼脸色极冷的雪照,笑道:“少惹些眼或许还能多活一两天。”
他声音嘹亮,四下听得清楚。
钟天青抬起下巴瞧了瞧,队伍前方的雪照,侧脸冰冷,没有丝毫表示。
钟天青翘着嘴角,垂下眼,叹了口气,“行叭。”
这一世……这乌七八糟的反派人生,这次也许真的到头了。
不过……
钟天青想了想,反而笑了。
也没啥,没什么可留恋的,跟上一世一样,都是混乱,无序,疲惫的日子,没什么好过的。
他在微笑中,不由自主的抬起头,望向队伍的前方。
雪照的背影停下,山路前一队人马赶来,向他叩拜,这本是接应他前后伏击师子章的队伍,恨声禀告:“属下奉命在此埋伏,不敢妄动,可那辟邪军不知从何处得来消息,竟偷偷伏击属下,属下与他们一阵厮杀,已将他们击杀,只是咱们也损伤惨重。请殿下许咱们追击,砍了那师子章的狗头挂上旗杆,为死伤的将士们报仇!”
雪照点头道:“此时追击也无益,师子章早该越过争渡河了,不过你放心,将士们不会白死。”
他微向后侧脸,淡淡地说:“师子章的爱将已被擒获,就用他祭将士们。”
钟天青躺在破木板上,枕着手臂,不禁又咽了口唾沫。
那些将士们闻言大喜,他们自然人人皆知钟天青的大名,抓了他,离抓师子章就不远了!他们惊笑着前后对视,忽然想起什么,又道:“殿下,就在方才您过来时,这山腰的小路颤动了几下,您那边可有异样?”
雪照本打算上路了,听了这话停下脚步,他迟疑道:“方才虽有箭矢轰发,但也不到山路震颤的地步。”
他们一起看向前方小路,蜿蜒安静,在拐弯处消失,仿佛静候他们前去探寻。
将士们沉声道:“这钟天青狡猾多诈,属下怕是有异。”
济麟一转眼珠,劈开众人直接拉起在破木板上扮作半死不活模样的钟天青,“说,你们还打算玩什么鬼把戏,敢说假话现在就割了你的头。”
钟天青死人堆里爬进爬出多少回,岂能怕这等威胁,他笑嘻嘻道,“别害怕 ,真没有,这小路无遮无拦,哪有作手脚的地方。再者要是在这有个地动山摇,咱们不一起死吗?”
济麟想了想,把他向前大力一推,抽刀道:“那你走在前。”
钟天青身软无力,一脚向后跌靠在一处凸起的白色山石上,后腰血蹭了半个石头。他被推开时,与雪照贴脸而过,雪照厌恶极了似的,轻皱着眉,侧开脸。
那一瞬,钟天青心里丢了什么东西似的,一阵虚空,他虚虚攥起无力地手心,扬起眉毛冲济麟道:“你要我走,我就走,我岂不是很没面子?”
济麟提刀向前:“我看你是活得不耐烦了。”
就在此刻,山路忽然一颤,济麟脚下顿住,表情凝固:“怎么回事?”
钟天青微惊之下,扶住身后的山石——似乎身后石头抖得尤其厉害。
他抬起头,看见不远处的雪照也微抬起脸,望向高处,雪照轻皱眉头,他的慌乱也是蜻蜓点水式的,只肯露出两分。
钟天青愣了一下,整个山头大幅晃动,山路上密密麻麻的人俱左摇右摆起来,身后的石头发疯似的震动,他吃惊地向后看了一眼,还未回头,听得周围齐声尖叫——远处的山路轰然断裂,一半将士毫无防备地随之坠落。
这下可炸了锅,将士们立刻私下逃窜,就在此刻,山路边高逾数丈的石壁拦腰齐断,牛马大小的石头,盆碗大小的碎石迎头滚下!
第16章
钟天青勉力冲去,抱住还站在原地的雪照,拦腰向后带去。
他两人刚离开原地,那些靠路边站的将士已纷纷随着坍塌的路沿滑落。
四下一片惊叫连天,呼喊逃命。
钟天青和雪照二人躲在山路内侧,被这莫名突发,毫无预兆,丝毫不讲道理的天灾镇住,谁也没来得及反应,只见路面从边缘接连坍塌,直坍到他二人眼前,钟天青避无可避,本能的抱住身旁人向后一躲,他身后那一直剧烈颤动的山石,轰的一声从中间碎开,二人猛地跌落,互相缠抱着滚了下去。
在黑暗颠簸中滚了数滚,没多久便停了下来,坡度不高,但有无数不知名的尖锐物体满铺其上,钟天青下意识想将怀中人裹得更多,停下时,他浑身刺痛,不知被扎了多少窟窿,手臂抽搐着抱得死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