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感觉怎样?可有哪儿不舒服?”段正楠轻柔的语气,让柳至方后背发凉。
他还记得,在他失去意识前,正与林坤对峙。
此番一睁眼看见段正楠,怕不是他正身处奈何桥,前世未了的心愿现了形。
段正楠全然不知柳至方心中所想,见他不说话,便端了药碗,亲自给柳至方喂药。
柳至方看着那黑漆漆的汤药,心下登时明了,这一碗,定然是大名鼎鼎的“孟婆汤”,现在黄泉路的服务这般人性化,还能让孟婆她老人家化作段正楠的模样来给他喂药?
可药喝下去了,他岂不就忘了段正楠。
柳至方心里不情愿,便躲闪着不肯喝药。
段正楠见他不喝药,好脾气地哄劝着,半点都不恼。
这让柳至方更加笃定,眼前的段正楠定是孟婆假扮的,要不然哪有这样好的脾气。
见柳至方无论如何不肯喝药,段正楠心软松口道:“罢了,你既不肯喝,先休息吧,我让大夫把汤药替换成药丸。”
大夫?
柳至方捕捉到一个关键词,阴曹地府哪来的大夫?
“这是哪儿?”许久没开口说话的柳至方,总算开口说了第一句话。
段正楠欣喜若狂,小心翼翼地回应:“这里是医院,你还病着,等你病好了,我们就回家。”
柳至方听了这话,脑子里一团乱麻。
不是阴曹地府黄泉路吗?怎么就变成医院了?
还有段正楠,那温柔得能掐出水来的语气,是怎么一回事?
“眼下……是什么年份?”柳至方迟疑道。
段正楠报了年月,柳至方疑惑更甚。
时间半点没错,的确是在他刺伤林坤之后,他和段正楠应当早已形同陌路了。
“我们……已经分手了?”柳至方不确定地问。
段正楠却没听出这是个问句,以为柳至方在短暂的迷糊后想起了不好的过往,霎时间跟泄气的皮球似的,委屈巴巴地“嗯”了一声。
“对了,睡了这么久,你一定饿了,我买了你最爱吃的点心……”段正楠努力地岔开话题。
殊不知柳至方越听越觉得不对劲,面对着段正楠明明白白的示好,柳至方蹙眉道:“你……怎么了?”
段正楠还处在神经过敏期,根本看不得柳至方皱眉,他握着柳至方的手,轻声道:“我们谈谈。”
柳至方下意识地想缩手,双手却被段正楠紧紧握住。
“先前我说了许多过分的话,我承认,我是想激怒你,让你难过,都是我的错,我道歉。”段正楠一上来就是一连串的道歉。
柳至方惊讶地看着他,张了张嘴,没说话。
他有些害怕,怕段正楠突如其来的转变,怕此番“表白心迹”,又是段正楠设计好的一场羞辱。
分开以后,柳至方并没有想到段正楠会携私报复,看着曾经心心相印的爱人,拿最亲密的东西来攻击自己。
柳至方难过之余,也逐渐筑起了心墙。
他不再轻易相信任何人,将自己的心缩在硬壳里,仿佛这样就可以保护自己不再受伤。
“既然分手了,放过我好吗?”柳至方轻声说,“提出分手的是我,我不需要你的道歉。”
段正楠准备了一大堆剖白心迹的话,就这样被堵在了嗓子眼里。
“你当时,到底为什么提分手?”段正楠一双眼睛紧盯着柳至方的脸,不错过一丝一毫的微表情。
这个问题,段正楠从来没有问过柳至方,刚分手的时候,段正楠怒急攻心,根本来不及深究,等情绪发酵开来,他又自认为是柳至方有了新欢,想要做千金小姐的乘龙快婿。
待两人反目,追问这个问题就更没意义了,两人在这方面有着该死的默契,谁都不曾主动提及当日分手的因由。
这些日子以来,段正楠想了很久,问题的关键恰恰在于,当时柳至方为什么提出分手。
柳至方愕然地看向段正楠。
为什么提分手?
真正的原因当然是段夫人的眼泪与胁迫,但这个理由是绝不能摆在台面上说的。
柳至方迅速搜寻理由,可还没等他想好说辞,段正楠先开口了。
“因为我母亲找了你,对吗?”
柳至方一时不设防,脱口而出道:“你怎么知道?”
话说出口,看着段正楠一脸果真如此的表情,柳至方知道,一切都晚了。
他辛辛苦苦瞒了那么久的秘密,终究还是瞒不住了。
见柳至方陷入沉默,段正楠一颗心又酸又软,既心疼他独自背负了那么久的骂名,又气他的不坦诚。
“为什么不说实话,你就那么信不过我?”段正楠追问。
柳至方沉默良久,开口道:“夫人说得对,你是天之骄子,我不过是个唱戏的,我们本就是两个世界的人……”
下一秒,柳至方被拥入一个温暖的怀抱。
“所以呢?你就放弃了吗?”段正楠温柔的声音掠过耳际,让柳至方有种落泪的冲动。
“你应该……娶一个千金小姐,结婚生子……”柳至方鼻尖发酸,段正楠的怀抱让人沉溺,他快要说不下去了。
“所以呢?你就要把我推给别人?”段正楠话语里没有半点质问的语气,偏偏是这样温柔的提问,让柳至方红了眼圈。
柳至方可以忍受段正楠的谩骂、攻击、责难、诋毁,唯独受不了段正楠的柔情攻势,更怕看见段正楠受伤的表情。
“还是你觉得,你把我推开以后,我就会去找女人?”段正楠缓缓地松开柳至方,双眸专注而深情地凝望着昔日的爱人,抬手替他抹了抹眼眶。
柳至方一句话都说不出来。
段正楠没有找女人,他找了个男人,还是个跟柳至方一样的戏子。
就是这一点,才最让柳至方难受。
他可以接受段正楠娶妻生子,却无法接受段正楠对着孟景棠说甜言蜜语。
那样会让柳至方觉得,自己像个超级无敌大傻逼。
段正楠终究还是不舍得看柳至方哭,他重新将人搂紧了,亲密耳语道:“你放心,我既没找女人,也没找男人,从始至终,我只有你一个。”
第六十章
柳至方的眼泪止不住流下来, 他下意识地搂紧了身前人,熟悉的怀抱让柳至方的情绪变得脆弱而敏感。
他听见段正楠问:“你愿意再给我机会吗?”
愿意吗?
当然愿意。
没有段正楠的日子,他过得浑浑噩噩, 关系断了, 情分却未断, 给彼此徒增折磨。
他曾经以为, 冷处理就是最好的金疮药, 伤口终有一天会愈合。
但事实证明,他大错特错了。
段正楠就像一根刺,深深地扎进了他的皮肉里, 拔也拔不出来,还不能碰,一碰就疼。
柳至方疼够了,最疼的时候, 他两眼一黑撞到墙上,没想过以后。
往后的日子,都是他意料之外的馈赠, 他决定, 对自己好一点。
像是怕柳至方不答应似的,段正楠连声许诺。
“我保证, 我会尊重你、爱护你、疼你、宠你……给你新盖宅子, 我的钱都由你来管……”
眼见柳至方没动静,段正楠层层加码, 语气愈发温柔,心下却愈发忐忑。
他本以为自己能给柳至方很多,说出口才发现,自己拥有的太少。
曾经付出和给予过的就更少了。
柳至方仍旧没出声, 段正楠心里直打鼓,一双手把柳至方搂得死紧,生怕双臂一松人就跑了。
“我什么都不要。”柳至方把脸埋在段正楠怀里。
“只要你心里有我。”隔着衣衫布料,柳至方的声音发闷,段正楠却觉得这短短的两句话,是他听过最美妙的言语。
柳至方从小学戏,唱了那么多剧本里的才子佳人、花前月下,可他本人的情感却单纯得如一张白纸。
他个性内敛,与段正楠的痞子样形成鲜明的对比。
即便在两人蜜里调油的那段日子,段正楠都很难听到柳至方表明心迹的话语。
此番有柳至方这句话,段正楠知足了。
他的兴奋与热情藏都藏不住,若不是柳至方身体情况不允许,他必定要将人抱起来转上三圈。
柳至方苍白的脸上也挂了抹浅笑,打从分手以后,他就很少笑过了。
此刻展露笑颜,颇有一笑生花的味道。
他握紧了段正楠的手,决心放纵自己一回。
什么段夫人、什么孟景棠,都被他抛到脑后去了。
眼下他才明白,段正楠替他赎身的意义。
他从懂事起就被卖入戏班,看的是客人的眼色、唱的是别人的故事,过的是身不由己的日子。
段正楠替他赎身,是在告诉他,他是自由的。
从今往后,只要在段正楠身边,他就不必为任何人而活。
许是心结解开了的缘故,柳至方的身子复原得很快。
又过了几日,夏谨亭前来探病,敏锐地感知到两人间的猫腻。
“你们……和好了?”夏谨亭像只嗅到鱼味的猫儿,灵动的双眼打量着两人。
段正楠小心翼翼地将补药吹凉,喂柳至方喝下。
那副柔情似水的模样看得夏谨亭牙酸,下一秒,夏谨亭手里被塞了个削好的苹果。
顾阙手里正握着水果刀,刀上还有半截果皮。
夏谨亭瞬间牙不酸了。
酸个啥劲儿啊,他也有苹果吃!
不过瞧着柳至方文文静静的模样,居然能降住段正楠这般痞气的人物,当真神奇。
夏谨亭总算明白了什么叫一物降一物。
“要我说,你就这么原谅他,倒是便宜了这家伙。”夏谨亭逗柳至方。
“你少在这儿煽风点火。”段正楠好不容易才把人哄好了,这会儿偏偏来了个唯恐天下不乱的。
“阿楠,你别这样说,夏先生是我的恩人。”柳至方轻轻柔柔的一句话,成功让段正楠闭了嘴。
夏谨亭揶揄笑道:“没想到啊,段少还是个夫管严。”
段正楠正要回怼,忽然想到自己被下了封口令,唯有求助顾阙:“哥,你管管他。”
“管不了,我也是夫管严。”顾阙一句话,把段正楠的希望浇灭在摇篮里。
看着夏谨亭张扬的笑,柳至方唇边亦漾起一抹轻笑。
段正楠瞧见他笑了,这才安下心来。
送走了顾阙和夏谨亭,段正楠返回病房,房中却没了柳至方的身影。
段正楠一下子急了,他冲出病房,逮着人就问柳至方的踪迹。
可问了一圈,都没有柳至方的消息。
段正楠越想越心慌,只能茫茫然地回到病房,坐在病床边,连有人喊他都没听见。
柳至方回到病房时,看到的就是失魂落魄的段正楠。
“发生什么事了?”柳至方轻轻拍了拍段正楠的肩。
“你方才去哪儿了?”段正楠猛地站起身来,眼眶通红地看着柳至方。
柳至方被他的模样吓了一跳,柔声道:“我去了一趟茅厕。”
段正楠一怔,意识到自己反应过激了,他抬手抹了把脸,疲惫道:“下次再有这样的事,记得叫我,让我陪你去。”
柳至方缓缓走上前,主动环抱着段正楠的腰身:“你太紧张了,放松一点,没事,我不会走,也不会跑。”
柳至方的话,恰恰说中了段正楠的心事。
两人虽和好了,段正楠的精神却还高度紧绷着。
他执着地守着柳至方,生怕一个转身,人又不见了。
“阿楠,我是个成年人,我会照顾好自己,你不必像对待瓷娃娃一样对我。”柳至方说。
重新开始后,他发现段正楠从一个极端走向了另一个极端。
如果说闹分手时期的段正楠是毒舌王,那和好后的段正楠就成了暖宝宝。
言语间是满满的关怀,拼命想要弥补。
有时段正楠会突然思及过往,想到自己过分的举动,就会陷入无端的自责中,也正因此,对待柳至方的态度愈发小心翼翼起来。
柳至方看在眼里,替他觉得累。
其实柳至方说原谅,便是真的原谅了,对他来说,过往岁月的种种不愉快都已翻篇,他既没有要刻意忘却,也没必要一直记得,更不会拿过往的伤痕去刺激段正楠。
是段正楠自己编制了个荆棘笼子,把自己囚在里头。
“阿楠,放过自己吧。”柳至方用力抱着段正楠。
段正楠长久以来的心理负担,终因这句话而得了救赎。
柳至方说的没错,这些日子他精神高度紧张,无法原谅过去那个混账的自己。
尤其想起那些伤人的恶语和幼稚的举动,段正楠便恨不能回到过去,给那个混账俩巴掌。
他竭尽所能地变得温柔,变得体贴,却被柳至方看出了端倪。
“你不喜欢这样温柔的我?”段正楠语气发闷。
柳至方竟从他的话语中读出了一丝委屈。
“我……不太习惯。”柳至方实话实说,段正楠在他心目中,一直都是狼狗一枚,即便两人最甜蜜的时刻,段正楠也是张扬肆意的性子。骤然变成这副温柔模样,不仅段正楠辛苦,柳至方也不习惯。
而且……段正楠从他醒后到现在,居然没有半点越雷池的举动,最多就是握手、拥抱,绅士得令人发指。
柳至方困惑之余,越发的不习惯了。他要的是那个意气风发的段正楠,不是一个听话体贴的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