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人的语气从惊诧、欣喜、怀疑再到犹豫、惋惜、苦恼,打马都过了一遍,也很小心的没有直接回应温衍见面的请求,只叫温衍在一天之后、三天之内尽最大可能找机会再通一次电话,到时候再给以指示。
一天的时间是给省厅的,因为方白忽的现身,原因尚且不明,要留给他们足够的辨识和预判的时间,之后的两天时间是给方白的,让他挑个最恰当的时间和方式,保证他的安全。
符合逻辑和事实,而且可信度直线上升。
温衍抬头看了黑二一眼,装出有些为难和意外的样子等着黑二的指示,眼神中清清楚楚写着“我也不想这样,可这就是规矩,我违抗不了”。
黑二点了点头。
如果说省厅那边直接应了下来,黑二反而会有些奇怪。
就好像一艘慢慢沉入海底的船只,最叫人害怕的其实不是下沉的过程和最初的损耗,因为你有足够的时间驶离它。
最叫人害怕的是沉没的那一瞬间带起的巨大漩涡,跟之相较,谁都显得渺小,谁都逃不开被卷入、吞噬的命运,直至死亡。
如果省厅派出的船已经沉了,那方白很有可能就是漩涡的信号,他们不可能犯这个错。
黑二拍了拍温衍的肩膀,随口说了一句“辛苦了”,嘴角却带着显而易见的讽刺。
但这讽刺不是给方白的,是给省厅的。
他知道省厅那群老头子最终的决定,百分之九十的可能是回收方白这枚棋子,即便颜色还有待商榷。
但他们向来最信奉所谓的“人间正道、伙伴战友”,自己放出的饵,不亲眼看见他的反骨,还是选择相信,这种近乎愚蠢的原则是黑二最恶心的东西。
温衍按照前一次通话的意思,再度打过电话去的时候,接电话的人顺利变成了沈泽。
在沈泽出声的瞬间,温衍下意识偏过头去看了黑二一眼,就见他手上的动作顿了顿,像是缓冲了一会儿才顺着势头继续,紧接着扯了扯嘴角,勾出一个很小的弧度。
省厅把这件事交给沈泽在黑二的意料之中,因为沈泽的确是最合适也最保险的人选,成本最低,效用却能最大化。
只是猛的听到沈泽的声音,黑二不自觉就想起折在他手上的交易和人马,新仇旧恨攒了一筐又一筐,表情想要好到哪里去是不可能的。
你最好不要让我失望,黑二看着眼前的方白,幽幽说了一句。
温衍这边表面风平浪静,实则各种试探,沈泽那边表面迷雾重重,实则班班可考。
这件事虽然要动用到警方大批人马,但是核心就只有沈泽、孙局和省厅几个直系领导,其他人一概不知,全部当做一次重大的围剿事件处理。
因为事情重大,几乎所有人都笼罩在一层灰薄的雾气下,就连平日话最多的小警务员都感受到了警局别样的气氛,识趣的闭了嘴。
人群中唯一的叛徒,就是仓央市公安局镇局的小佛爷,沈泽。
在别人都黑云压城城欲摧的时候,唯独沈大队长甲光向日金鳞开,浑身上下都散发着工作使我快乐的光芒。
警局的人都觉得他们沈队因为长久的工作负担,又缺少合理的作息时间得病了,还是身体上和心理上双重的。
“小李,你前几天感冒了吃的药效果怎么样?都是些常用药吧?”
“是常用药啊,左右也不是什么大病,就在附近药房随便抓了点,头怎么了?你哪里不舒服吗?”
“就一点,所以来问问。”
“哦,其他还好,就是吃了容易犯困,然后没什么食欲,不过这也可能不是药的问题,感冒了食欲下降很正常,这一天天的,没事做的话也就过去了,有事做就死撑呗。”
“没食欲?”
“那不行,本身就够瘦了。”
沈泽只停留了片刻,然后随意地挥了挥手,扭头就敲开下一间办公室。
“老罗,你儿子是不是呼吸道感染引起发烧了?然后嗓子哑了?”
“没错,烦死了,反反复复还老不好,只要扁桃体一发炎准要发烧,怎么了?”
“没事,就是人有些难受,所以来问问有没有什么护嗓子的秘方。”
“这你就问对人了,我老婆被儿子整的都快成半个专家了,你等等我写给你。”
“那多谢了。”
沈泽出来的时候,手上多了满满当当一堆小条子。
不出几天,整个警局都在说“中了一枪身上多了一个窟窿都只住了半个月医院,声称‘这也能算伤?’的沈大队长,最近因为完全看不出迹象的‘感冒,嗓子哑’求了一大堆药方”。
警局全员:……
第14章 破晓
温衍在黑二的全线盯防下,以“卧底方白”的行动代码,通过省厅内线和沈泽接头,传递黑二下达的假消息,沈泽则是装着半信半疑的语气来回了几趟,最终邀请温衍在云鼎码头见上一面。
沈泽不是绝对意义上的“警界精英模板”,他向来半规半矩,不讲究正统的手法手段,时常捏着分寸在受罚的边缘试探,在挨打的边缘大鹏展翅。
底下的人也大多像他,随便拉一个出来都是人精,更别提沈泽自己了。
和温衍几次三番的较量都没占下风,话语中的试探和质疑也成功骗过了黑二这边的人马,所以到目前为止,黑二还没抓住的温衍的小辫子,而且最近带着他各种点相认人、看货走货,就好像温衍真的已经成为了他的心腹。
温衍很满意,进度条即将到底,又成功搭上了沈泽那条船,甩锅洗白指日可待。
沈泽那边斟酌着和温衍约好见面时间后,就开始着手准备相关事宜。
可底下的人无论从哪个角度看,什么护嗓的含片、开胃的零食都不应该在这“相关事宜”里才对,然而他们的顶头上司、被称为“魔鬼”的沈大队长就是蓄了满满当当一抽屉,瓶身上面还贴着各种注意事项。
看起来真的是又虚弱,记性还不好。
前些天隔壁区过来联动演练的时候,不小心瞥见那满抽屉的瓶瓶罐罐,还纳闷这传言中“打个巴掌都能打出脑震荡水平”的沈大队长怎的就成了一个药罐子,这一日三餐就算把药当饭吃,也要吃上小半个月吧。
光听说过食物有“图片仅供参考,请以实物为准”的说法,这人怎么也有?
可沈泽丝毫不在意,偶尔有人问起,就打个马虎眼过去,说自己嗓子不太舒服,胃口也不好,总之就是哪哪儿都不太舒服。
沈泽这人审讯惯了,所有表情和话语都极具欺骗性,即便眼前是个大窟窿,只要他想说没有,那就真的能被遮盖得严严实实,睁眼说瞎话、指东打西的本事,他是做到头了,所以过来打听的人都乘兴而来,懵逼而归,还被派了一大堆任务当做八卦的代价。
警局上下所有人都绷着三分,恨不得一口大气都分成十几口小心地细喘,毕竟面对的是黑二,那人身上沾染了太多罪恶和鲜血,有时候想想,真的是觉得死了都便宜他。
而这一次,真的不能再被他侥幸逃脱了。
沈泽从会议室出来的时候,恰巧碰上天放晴的瞬间,他顺着走廊逼仄的空间走到底,然后慢慢推开窗,囫囵算了一下,已经有近二十多天没见过太阳了,虽然光线冷凉,照在身上没什么温度,但已经足够难得,所有沉重好像都能得以片刻休歇。
沈泽看着楼下零星走着的几个人,深秋的凉风变成冬日的朔风,今年的冬天来的好像有点突然,又有点不真实。
恍惚间,沈泽看见一个小姑娘,隔着距离看不清脸,只能看见那过耳一点点的短发,没比警局里那些“巾帼英雄”长多少,那人穿着米色的大衣,手捧着奶茶呵着热气,戴着一条姜黄色围巾。
大概是觉着冷,所以把大半张脸都缩在围巾下,时不时探出来喝一口,看起来小小的一个。
沈泽忽的就想起方白。
不知怎的,想着方白的脸,沈泽觉得这个画面跟他有点搭,想着那人如果也能多穿点衣服就好了,又想着如果能戴条围巾就更好了。
沈泽总觉得自己魔怔了。
他也不知道抽屉里杂七杂八的东西能不能给,要是给了,方白又要不要,会说些什么,所以进退着,只能看着它们一天一天续满抽屉,也没给出去。
一来没什么机会,二来没绝地一击的底气,毕竟那人太聪明。
但看着抽屉的东西越来越多,竟也生出一种诡异的、当家作主的满足感。
沈泽听着楼下传来的模糊的鸣笛声,怔了怔神,下意识伸手探了探自己的左侧的口袋,直到摸到那个方方正正、微微鼓起的小平安符,才回过神来轻笑着摇了摇头。
要是被孙局知道自己带头搞封建迷信那一套,怕是腿都要被打折。
那天沈泽走过办公区的时候,隐约听见里面传来什么“佛光寺、符”之类的细细簌簌的讨论声,破天荒的停了步子。
其实这不是什么稀罕事,工作性质使然,局里上了些年纪的、又有大大小小一家子的老警察们,身上、车上多多少少总有些平安符、平安挂坠什么的。
警察这职业,在外面东奔西忙的,面对的又不是什么良善之辈,难免会有不安,所以虽然原则是破封建、破迷信不假,但为了家人安个心,只要做的不是很过分,也都睁只眼闭只眼就过去了。
可沈泽他们这种接受过高等教育,对宗教信仰本身就抱有质疑态度的年轻人就不太当回事,别说什么烧香拜佛了,平日里就连念声“阿弥陀佛”都觉得费劲。
所以沈泽进来的时候,大家都被吓了一跳。
“头,你怎么躲在门口不出声啊,我还以为是被孙局逮着了,又要写什么‘科学使我快乐、科学使我进步’的检讨呢。”
“知道还讨论的这么大声。”沈泽笑着低声回了一句。
“这不是小林他未婚妻给他去佛光寺求了个平安符,我们羡慕呢吗。”
听到平安符三个字,沈泽愣了一愣,随即开口:“羡慕有符还是羡慕有未婚妻?”
“都有都有,头你是不知道,这佛光寺的平安符盛名在外,每天在山上来回求签求符的人,加起来得有这个数,那乌泱乌泱一片,我觉着佛祖看了都得眼晕。”
沈泽挑了挑眉没有再接话,也不知道在想些什么。
那一块平安符被众人阅览了一圈,顺利到了沈泽手里。
沈泽拿在锦囊在手上掂了一掂,没什么重量,轻飘飘一块,亮黄色的底色配着红色“平安”二字,再加上一些辨不清花样的装饰绣花,做工实在称不上精致,是那种放在路边一块钱都嫌占地方的摆件。
“这么神?”沈泽低垂着眸子,拇指轻轻蹭过上面的“平安”两个字,漫不经心说了一句。
“也没有,头,你别听他们打岔,都是在闹我呢。”林奇接过平安符,小心地塞到自己的衣兜里,然后有些不好意思地搔了搔头发。
他警龄小,脸皮子还没练厚,显然架不住这一顿□□短炮的调侃,尤其还是在沈泽面前,就更觉得臊得慌。
“这有什么不好意思的,”老罗拍了拍林奇的肩膀,“我每次出任务,你嫂子恨不得把我架到山上开个光,不能时时刻刻陪着,她们担心着呢,就是离得太远,实在没辙,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护着,再说,真的假的有什么关系,只要她们安心比什么都强,别说写检讨了,抄《刑法》都不在话下,是吧!”
说完就重重捶了一下林奇,林奇踉跄了几下才堪堪站稳。
“咦,鸡皮疙瘩掉一地。”
“罗哥你别这样,我害怕。”
“儿女情长什么的,真的很影响你大哥我行走江湖,哎罗哥,你叫嫂子有空帮我留意留意呗,别啊,我找到意中人就金盆洗手了,哎哥你帮我问问呗,大我十岁都没关系啊!”
最近气氛有点紧张,好不容易闹腾一下,沈泽也不打算扫了他们的兴致,于是随便掺和了几句,提醒他们说话小声点别被孙局发现,然后转身出了办公区,身后突然嬉笑着传来一声“头,你这么感兴趣,不会也打算去求个未婚妻,顺便求个平安符吧。”
沈泽脚步一顿。
还真被说中了。
他不信佛,但是老罗有一句话说得很对,“就是离得太远,所以只能用这种方式护着”,方白之于他,大概就是这样。
隔着太远的距离,由着时间、空间散耗着一切,就好像只要自己犹豫着退让一步,他们俩就只能止于此,又好像走着走着错失了很多,所以只能搁在一处狠命地补上。
沈泽半侧过脸来,轻声说了一句“猜对了”。
“头,你真去求平安符啊?你鬼见愁的尊严呢?”
“我胆小的很,”沈泽玩笑着开口,“说不定能挡子弹呢。”沈泽说完就随意地挥了挥手走了出去。
沈泽没想到自己有一天会真的混在一群人当中,起个大早,氤氲在一阵香火缭绕和平和的念佛声下,跪在那布包的蒲团上,就为了求个不知真假的平安符,还是极度虔诚的模样。
他以前觉得生死祸福,来了就来了,是你该着的,就是你的,尤其是像他现在的位置,只要能活着回来,就觉得不亏。
可如果把这一套搬到方白身上,沈泽就觉得疼,那种疼痛过分清晰,过分难捱,甚至让自己觉得“死”这个字成了一种避讳,他竭力想要逃开的避讳。
所以把手中那枚平安符捏地死紧,好像抓住了方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