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警告?”黑二哈哈大笑起来,抬手拍了拍温衍的肩膀,“哪能啊,你就是心思太重,怎么都信不过我。”
温衍不着痕迹躲开黑二的触碰,没什么情绪开口:“老大折煞我了,这么久过去了,谁还能信不过谁呢。”
两个“谁”字,温衍都咬的很轻很慢,听着漫不经心,可其中真真假假的学问,他懂,黑二也懂。
“人老了,总觉得世上神神鬼鬼的东西,宁可信其有,不可信其无。”黑二装作很惋叹的样子,“改天找几个人到这来,给他烧些纸钱下去,多少算一些心意。”
温衍差点笑出声来,因为黑二这番实在又接地气的心理暗示,但面上却装作被慑住了,手指微微一僵。
“怎么了?”黑二看着哑口无言的方白,看着他明显断了一截的反应力,轻轻一笑。
“没,”温衍有些不自然的转了视线,“只是不知道老大还信这些东西。”
“信了也没什么损失,”黑二说道,“那就信一信呗。”
温衍这下是真的哑口无言,无言于黑二的无耻,无言于黑二的毫无自知之明,什么叫信了没什么损失?
他真的以为戴串佛珠就能粉饰身上业障了吗?
温衍第一次想把一个人扔下去,为民除害。
“你知道,我这个人手上沾的血不少,所以平日吃个斋念个佛的,好调解调解心情,”黑二笑着说,“当年我最好的兄弟,也死在了我枪下。”
“就像林然和陈荣一样。”
黑二说得云淡风轻,所谓的“最好的兄弟”几乎打了个折扣。
黑二说完就直直盯着温衍,堂皇凛然,像是有很多种东西在那里撞合、四散,然后卷成骇人的巨澜。
看到温衍眼神中漫过一层恍惚,才满意着继续开口:“都没什么,各有各的命,各有各的道罢了,此胜彼就败。人啊,和野兽在本质上没有区别,只是将那些生命本能,埋在道德法律的皮囊下,啧啧,我最受不了这种东西。”
黑二又拍了拍温衍的肩膀,“你说是不是?”
第12章 破晓
温衍顺着他的动作抬起头来。
撞进一片阴鸷的冷色中。
码头的风从两人站立的空当处打过,吹起衣角,折卷的不成样子。
“老大,你特地把我叫到这里来,就为了说这个吗?”温衍语气有了些起伏,虽然不重,但跟最开始的波澜不惊相比,明显是被扰乱了心绪的样子。
黑二反反复复强调的事实,是方白心中最难堪的一面,所以他打着各种幌子寻衅方白,刺激方白,想借以镇一镇这个“得之生疑,弃之可惜”的手下。
“你后悔吗?”黑二忽的开口。
“后悔?”温衍轻声道,随即抬起头来,“后悔什么。”
“杀了陈荣和林然。”黑二直言。
温衍作势伸了伸僵直的指节,“他们不死,死的就是我。”
“所以我说你像年轻时候的我,可能还要胜过我。”黑二转过身去,伸手碰了碰腕间的佛珠,发出零丁几声响动,“你想要的东西,足够的钱和足够的货,我都有,只要收收心,安心跟着我就好。”
“我已经是老大这头的人了,很早之前就是了。”温衍低声道。
黑二转过脸来,眼神中的冷静和质疑形成一种微妙的平衡,“是吗?”
温衍点了点头。
“是。”
黑二轻笑一声,“方白,我不用你替我卖命,说真的,我不缺你这一条命,缺的是你的胆子和本事。”
“普渡众生这事啊,世上没几个人做的来,更没多少人能做好,做到自保就够难得了,只有自己活下去,才会有更多稳赚不赔的买卖,你说是不是?”
温衍侧过身子,手不小心擦过围栏,被上面斑驳粗砺的倒钩划出一道伤口,不深,只渗出一点血珠子,他草草蹭了蹭,低声道:“老大想要我做什么。”
“做我的线人,给警方假消息。”黑二看了一眼温衍的伤口,开口道:“林然的尸体虽然被警方捡到了,却不知道他是怎么死的,陈荣下落不明,又联系不上你,沈泽那边左右都被掣肘,所以观望了这么长时间,迟迟没有一点消息。
“安静过了头,不是什么好事。”
黑二借着半明半暗的天光,沉沉的看着温衍。
说什么线人、传消息,其实都是假的,黑二这样做的目的就是为了彻底毁掉方白,因为他不能给方白留下任何退路。
这人心思缜密,既然能从那一头义无反顾跳进来,自然也可以再重塑另一个自己,再度跳回去,所以他必须斩断方白和警方的一切联系。
如果方白真没有叛心,那黑二也不会有什么损失,他们在沈泽身上栽了太多跟头、吃了太多亏,趁这个机会摸清警力,还能讨些便宜回来。
如果方白有反骨,跟警方把底透了出去,那他们也可以反将一军,因为方白亲手杀了陈荣,亲手把林然扔下海都是真的,毒瘾也是真的,黑二那边甚至还留着方白捅死林然时候的对话,足以将方白钉在“叛徒”这根柱子上。
“怎么不说话?不愿意?”黑二轻声道。
温衍摇了摇头,“老大这是太放心我,还是太不放心我。”
“自然是信你,你现在就是我的左右手,我伸不到的地方,全靠你帮我探探,别人没这个本事也没这个机会。”黑二笑笑。
“他们若不信我呢。”温衍叹了一口气,“杀了陈荣和林然的事被捅出去,我还有这个‘命’回来吗?”
“这家长里短的事自然不会被外人知道,底下的嘴巴一个个都牢得很,要是被我听到什么风言风语,一定给你处理干净,你大可放心去做。”黑二压了压被风吹起的衣角,“怎么,你还怕我说出去不成?”
“老大说笑了。”温衍表面冷静平弛,内心已经开始呵呵。
“走吧,码头晚上风大,人老了,身子骨经不住折腾。”黑二说完就拿出手机拨了个号码,不过片刻,不远处就亮起几盏刺眼的远光灯,将码头厚重的夜刷薄了一片。
温衍跟着黑二走过去,因为目的地不同,所以没坐同一辆,颔首道别后,两辆车驶离码头,往各自的反方向开去。
开车的小马仔规规矩矩喊了一声白哥后,再没说话,背绷的很直,时不时从后视镜瞟几眼,却也只敢遮着藏着。
街边的灯随着离码头距离越远,变得越多,或昏黄或苍白的灯光透过车窗,在温衍身上打落,那人没什么声响,甚至没什么动作,只有光在他身旁消失,出现,再消失,最终笼罩在一片暮色茫茫中,黯了下来。
这样的人不像警察,小马仔心想,但更不像他们这种靠着毒品混日子的浪人。
温衍全程漠然,散发着生人勿近的气息,那种阴郁在逼仄的空间里显得格外瘆人,而且表情越来越糟糕。
小马仔在这种死亡凝视下,差点没握稳方向盘,只好将驾驶座的车窗全部摇了下来,好醒醒自己的脑子,顺便降降身后死神的火气。
结果死神的死亡凝视更加露骨了。
小马仔:怎么大风越狠,我心越凉。
温衍回到房间第一件事,不是打电话,也不是吃糖,而是去浴室淋了一把热水。
输人不输阵,为了和黑二对峙的画面能好看点,温衍就穿了一件薄薄的衬衣,深秋的朔风夹着细沙,打在身上又冷又疼,回到车上身子已经僵了一大半。
本来想回个暖,可是开车的小司机一点都没有自知之明,这种天气下还给车窗开了一条小缝,他倒没什么影响,只吹到顶上几根发尖,特么全顺着方向灌在温衍身上,贴着肌肤渗到骨子里去。
温衍强撑着“没有感情的杀手”的人设,才抵抗住本能没有打哆嗦,几次欲开口提醒,最后挣扎着又咽了回去。
毕竟是死都不怕的人,怎么可以怕冷。
所以温衍只好用眼神威胁他。
他想着这种跟在首脑身边的人,哪怕是个司机,也该有眼力见才对,直到那人将车窗全部摇了下来。
温衍:我能有多骄傲,不堪一击好不好。
过了半个多小时,温衍才踏出浴室的门,在热水中找到丢失了一半的灵魂。
温衍看着沈泽发来的第一条消息,时间显示16:17,上面写着:别紧张,我在离你不远的地方看着。
最新一条消息则是将将发来不久,写着:回个电话给我。
温衍就知道自己压不住沈泽这尊佛,不过跟着去了也好,今晚的事的确需要沈泽的帮忙,更严格来说,需要整个警厅的帮忙。
温衍按下那串数字,拨了过去,这次那头接的很快,几乎在拨通的瞬间就接起了。
“怎么这么久才回电话?”沈泽语气有些急厉。
他看着方白下车进门,在楼下等着方白房间灯亮起,保证一切正常才离开,可那人却半个小时都没回消息。
这不是方白的作风。
时间一点一点走,沈泽搭上的心思就越重,坐立难安,最终披了件衣服就回到温衍住所附近,然后斟酌着发了条短信。
在看到来电显示的瞬间,沈泽悬着的心才狠狠落到地上,又麻又疼。
温衍被沈泽的话噎住了,恍惚间竟不知道说什么好,只好囫囵了过去,然后将今晚的事大致讲了一遍,想听听沈泽的意见。
“你想怎么做?”沈泽反问道。
“除了应下外,还有别的办法吗?”温衍低声开口。
“那就照你的意思办。”沈泽轻声说着,“这边我来安排。”
“但这件事知道的人越少越好,万一有人落到黑二手里,一天都撑不过,知道越少越安全。”温衍说道。
“我明白。”
黑二在试探警方,其实也在试探方白,他把方白放在今能立足的狭地上,前前后后都是陷阱,就等着他露出一点破绽来。
赌注太大,赔不起。
温衍知道沈泽有分寸,所以也不想多说什么,在听到他肯定的回答后,就沉默着不再说话。
实则不知道说什么。
“声音怎么有点哑?感冒了?”那头的沈泽忽的蹦出一句题外话,语气还带着几分显而易见的关心,温衍下意识摸了摸自己的喉咙,然后轻咳了一声,冷静道:“没有。”
实则内心有点慌。
这是什么魔鬼耳朵。
在沈泽还没来得及回话的时候,温衍又紧接着说了一句“我困了,挂了。”
沈泽看了看腕间的表,时针才走到8、9的中间,轻轻勾了勾嘴角,抬头看着不远处明亮的房间,低声说了句“晚安。”
第13章 破晓
在那场码头谈话后的第二天,黑二派在温衍身边的人就有了质和量的双重变化,而且黑二完全没有遮掩的打算,直接划拨了一批人过去,其中还有几个别处调来的、温衍完全不熟悉的生面孔。
虽说表面还是打着“怕方白身边没个帮衬的,难以行事”的幌子,但监视的意思很明显,甚至隐约还掺了一些威胁的成分。
所以即便温衍知道沈泽给电话卡做了手脚,还是斟酌着精简了电话的次数,偶尔通个话也是直入主题,丝毫不拖泥带水,三下两下就把双方的形势和下步打算安排得明明白白,然后丢下一句“辛苦了”就冷酷无情挂断电话,连声道别都没有。
“吃过药了吗?”沈泽在温衍即将挂电话的前一秒果断开口,经过两次的经验教训,他深刻了解了什么叫见缝插针。
与其说方白把私事和公事分的太开,不如直接说在方白那里根本没有私事,要更加妥当,这人从接到卧底任务的那一刻起,就很难属于自己了。
沈泽也不知道自己对方白究竟是什么意思,明明以前就是点头之交而已,可在墓园见到方白的那一刻,原先模糊的身影猛地倒下,然后在那个地方又重塑了一个方白,在心中渐次清晰。
像一把火,原先只有一点火星子,慢慢燎原,然后就熄不掉了,只知道他不想和方白只停留于同事的关系,更不想和他划清界线。
可以是朋友,甚至在朋友前面再多加一个字。
可是在不断的接触中,沈泽也慢慢发现,温水煮青蛙这招对方白来说,根本没用,打直球才能留下一点痕迹。
所以沈泽选择主动出击。
一时直球一时爽,一直直球一直爽。
那头的方白没有说话,沈泽隔着屏幕都能猜出他的纠结和疑惑,过了好一会儿才听到一句“我没生病。”
略显喑哑的声音将他卖了个彻底。
“嗯,没生病。”沈泽从善如流,语气莫名有些缱绻,“按时吃药,这几天降温,记得多穿点衣服。”
温衍正想开口打断,那边的沈泽又紧接着开口:“那就这样吧,最近黑二盯得紧,你万事小心。”
说完就干脆利落挂了电话。
于是被忙音哔了一脸的温衍:……
原来这人也知道现在是特殊时期,那怎么还有这个闲情逸致管自己吃没吃药?
第四天的时候,当着黑二的面,温衍就借着“卧底方白”的名义恢复了和省厅的联系,省厅那边接头的自然是沈泽的人,而且据说提前演练了好几遍。
温衍当时还有些担心,毕竟黑二是提着脑袋,踏着血气去杀人篡权的,见过的把戏只会多不会少。
可真的等到箭在弦上,戏演到一半的过程中,温衍飘忽着的不确定也跟着离了弓,然后正中靶心,轻巧落了下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