因为在舒星弥心中,家是一个永远不会排斥他、轻视他、将他视作低人一等的地方, 也许不是最美丽、最豪华、最壮阔的地方,但却是最亲切、最温暖、最干净的地方。
一切都是自己自作多情的幻想。
家人看自己的目光都不一样了,妹妹还太过年幼,只是单纯地感觉到哥哥发生了一些改变。爹爹表面不说,其实也防着他,听说人一旦做了太监, 就会变成喜怒无常的人,像染了疯病一样,他怕舒星弥一不留神会伤害了妹妹, 不想让他抱她, 娘亲也有点害怕,但还是维持着和气的态度, 弟弟则正是天不怕地不怕“讨狗嫌”的年纪, 想什么便说什么, 厌恶和嫌弃都是摆在眼神里和舌头上的。
“说什么呢你?”娘亲狠狠拧了一下小榔的腮帮, 小榔冷哼一声, 站起身回屋去了。
“小孩子不懂事, 别往心里去。”爹爹下地给舒星弥盛了碗粥,以后家里还要靠他养活,不得不好言好语。
“哥哥……呜呜……”妹妹坐在爹爹腿上, 张开幼嫩的五指想要抱抱哥哥, 她也察觉到了哥哥心里不好过, 眼睛里啪嗒啪嗒掉下眼泪来。
“哭什么!大过年的,多不吉利!”爹爹板着脸瞪了妹妹一眼,妹妹吓得缩着身子抽噎着。
“我哄哄她。”舒星弥微微张开双臂,爹爹迟疑了一下,只得把妹妹送到舒星弥手中,舒星弥抱着妹妹,轻轻抚摸着她的头:“好啦,不哭…”
妹妹一头扎在舒星弥怀里,小小的身躯抽动着,渐渐平静了下来,脸颊湿湿的,舒星弥掏出手帕给她擦干净眼泪。
爹爹一边呼噜呼噜地喝粥,一边瞟着舒星弥,看一眼就膈应一次,这么温柔还是男人么?一点阳刚之气都没有,太奇怪了,说是男人,可又没那根东西,说是女人,可偏偏也不是,那他到底是个什么东西呢?
爹爹迅速喝光了粥,吃净每一粒米,又大咧咧地舔了舔碗里的粥糊,扶着肚子打了个饱嗝,脑子里清晰了——反正太监和自己不同,自己是正常人,那太监就不是正常人,所以自己理解不了也是正常的,就像人永远不理解猪在想什么一样,不过也不用理解,他只要按期把钱送到家里就行了。
说来,舒星弥供养着家里,爹娘和弟弟不是应该对他好点才是吗?其实也不一定,太监的晚年是相当凄惨的,老太监由于无法在宫里服侍,就会被放出宫,出了宫他们又缺乏谋生技能,许多人只得上街乞讨度日,或是投井上吊自我了断,若是有家人帮衬,生活会好过很多,等舒星弥老了,他就要倚靠自己的弟弟妹妹,所以他必须不断供养家里,赢得弟弟妹妹的好感,老了才有去处。
当然,地位较高的太监有财力购置一些田产,暮年也不愁养老,但这样的太监在整个宫里占极小比例,一百个人里兴许才有一个,大部分太监并没有这样的能力。
正因如此,弟弟才可以不管不顾地将自己被同伴歧视的怨气直接发泄在舒星弥身上,他虽然年纪不大,心里却很明白,这个哥哥以后要靠着他的,自己再怎么撒气,他也必须忍受。
吃完饭,舒星弥和娘亲一起洗碗,娘亲嘱咐舒星弥在宫里要小心,要学会隐忍,有什么好处别忘了家里之类,舒星弥答应着,就听见弟弟在厨房外头问爹爹:“他什么时候走啊……?”
娘亲叹了口气,抹了抹手,拍拍舒星弥的肩膀,意思是“别往心里去”。
“放心吧,娘。”
舒星弥有点麻木了,麻木使人百毒不侵、刀枪不入。
舒星弥把碗擦干净放在破旧的木架上,转身走到堂屋,弟弟坐在矮凳上,把红纸包里的一粒银子放进嘴里咬,拿出来,还是崭新崭新的银色,像月光捏成的一般。
“我回宫去了,下次回来估计是中秋节了。”舒星弥摸了摸妹妹的头。
“好,下次回来娘说什么也让你吃上月饼。”娘亲不舍地望着他。
舒星弥走出家门,娘亲抱着妹妹在门口目送他离开,他反复回头望着她们,一直到拐了个弯,看不见了,到处都是白茫茫的雪色,田野间、枯树上、冰冻的小河里。
曲折的小路上,舒星弥的影子模糊而单薄。
又要进宫去了。
宫里的人轻贱他,侮辱他,瞧不起他,他以为到了家里会不一样,至少家人不会。错了,其实在哪都一样。
他袖中还有几个铜子儿的盘缠,倒出来重新数一数,到村子口去雇驴车。
路上,舒星弥看到村子里的坟地,那大大小小、疏疏落落的坟包,像一个个地里长出来的白面馒头。
太监死后不能葬在祖坟,不供牌位,不受祭祀,生时做别人的奴仆,死后做游荡的孤鬼。
太子和皇上皇后已用完午膳,正在宫中眷凤楼上观赏歌舞,良妃、尤嫔以及其他皇子公主也在,大殿中央的优伶垂眸抚弄琴弦,演奏着规规矩矩的雅乐,太子听得无聊,起身去廊上观赏宫中风景。
眷凤楼共六层,是宫中最高点,凭栏而望,宫中美景尽收眼底,皑皑白雪流淌在瓦檐与树木间,又被淡金色的阳光笼罩,闪耀着凛冽、克制而又高贵的美丽。
太子呼吸着清寒的空气,心想,自己也要如这冰雪般克制。
不能再见那个小内侍了,明明没见几次面,闭上眼睛却时不时地浮现出他的脸庞,耳畔时不时想起他的声音,心头时不时期待着他的出现。
今日母后前来赴宴,太子以为她会带着顺意来,结果来的却是另外两个内侍,那种心里瞬间的失落令太子有些惊讶。
他敏感地意识到自己似乎是对一个人上瘾了,虽然没到极其渴望的程度,但已经有小小的期盼了,这是一个危险的苗头,应该及时切断。
以后要尽量减少和顺意见面,即使见了面也不要看他,不要主动搭话。
瘾头不重,现在戒还来得及,太子乐观地想。
他继续俯瞰着皇宫,长长的、干净的小道上出现了一道熟悉的身影,即使很遥远、渺小,太子也一眼将他认了出来,是顺意,顺意和其他太监的明显区别就是,他走路时腰板更直一些,步态中有种独特的气质,嘴上说不出来,可眼睛一下就能辨别。
他探亲回来了吗?
不知为什么,太子觉得舒星弥的脚步似乎与平时不同,他走得有些缓慢,还低着头,他的背影落寞得像一缕幽魂,他要去哪里呢?
太子的目光不自觉地跟随着舒星弥的身影,看着他穿过了一条又一条宫道。
那个方向不是荒园吗?
太子入席和母后耳语了几句,便下楼去了。
荒园是宫中最清冷的所在,只因这个地方冬冷夏热,平时总没什么人来,渐渐荒废了,满园枯草被雪被掩埋,几棵枯树静静伫立,湖泊干涸,湖底的鱼骨早已和污泥烂作一处。
太子踏入荒园,这里的积雪无人清扫,完美地暴露了舒星弥的足迹,太子寻着脚印找去,发现舒星弥正在园子最角落处,面对墙角站立。
“顺意?”太子出声唤他。
墙角的人身子一颤,被吓了一跳,他转过脸来。
“太子殿下金安。”
满面泪痕,连衣裳的前襟都打湿了,一双眼睛红得像母后养的那只兔子,声音也带着鼻音。尽管他努力控制着自己的声音,还是不免露出哽咽。
太子的心仿佛被人狠狠拧了一把,莫名紧张:“这是怎么了?谁欺负你了?”
舒星弥摇头,抬手臂摸抹了抹脸:“没有。多谢殿下关心。”
他只是心中委屈,想找个地方大哭一场,但明日就是除夕,宫中到处都喜气洋洋的,容不得半点悲丧,想来想去,也只有这个地方不会有人来,结果却被太子发现了。
太子怎么会来这里呢?舒星弥不解。
太子见他不愿说,也没有再问,沉吟半晌道:“你对着墙哭多没意思,本宫的胸膛借你。”
舒星弥眼角还有泪花,他怀疑自己是不是听错了……
太子见舒星弥不动弹,便张开双臂:“今天的日行一善,本宫还没有完成,正好碰上你了,不必拘谨,来吧。”
舒星弥往前挪了一步半,轻轻把头抵在太子的胸前,眼泪刷地一下流了下来。
太子发现这小内侍的哭也是很有特色的,他张着嘴,仿佛要大声哭嚎,却没有半点哭声,只有颤抖着换气的声音,他把所有声音都压在喉咙底下,吞忍着。
不知为何,这样的哭泣反而比放声大哭更令人揪心。
太子脑海中的理智小人小声bb:不是说以后不和顺意见面,即使见了面也不要看他,不要主动搭话的吗?
太子脑海中的情感小人一把捂上了理智小人的嘴:住口。
第132章 不是太监是太子妃
舒星弥没有想到,他没能在家里找到的温暖和接纳, 在太子的怀中找到了。
太子从袖中拿出带着温热、绣着腊梅的丝帕, 为舒星弥擦了擦眼泪, 问道:“别在风里站着, 回中宫去吧,领糕点吃, 母后说今日小厨房又做了红枣年糕, 你不去,别人都抢光了。”
他的声音温柔,带着些青涩的少年气息,如夏风拂过洒满阳光的茵茵草地,但又比舒星弥成熟了一丁点。这话说得很家常, 不像是太子对内侍说的话,反倒像是哥哥对弟弟说的。
太子的眼神中露着关切,也许在荒园之中,他更不擅长掩藏自己的情绪。
舒星弥心池波荡,像是池底有温泉在突突直冒。
在自己遭到家人冷眼之后,遇到这样一个用哥哥口吻说话的人,骤然得到了关心,不管是虚情假意还是真心实意,都令他心生感激。
最了解舒星弥的亲人伤害他最深, 反而只知道他叫顺意的太子可以向他敞开心胸。
人间有真情, 人间有真爱。
“是, 殿下。”舒星弥点了点头, 红着脸,本来就哭红了,羞红其实也看不出来。
“对了,今天的晚饭你要陪你师父吃吧?”
太子问出这句话,其实这就是没话找话说,寒暄一下,想办法转移一下舒星弥的注意力,他不甚了解这个小内侍,就只能从太监共通的日常下手,除夕夜的时候宫女和太监们要侍候上头的人,而除夕前夜时,师父便和和众徒弟团聚,师父送点压岁钱,徒弟也要出仨瓜两枣孝敬孝敬师父,巩固师徒关系。
“是,约莫戌时就散了。”
舒星弥别的没说,只说什么时候吃完饭,意思相当明显:殿下如果想约我,今晚有空。
“恩,散了早些睡,明后两天会有些忙碌。”太子显然没有领悟到舒星弥的小心机,微笑着说:“走吧,这园子里怪冷的。”
两人同行了数十步,舒星弥要去中宫,太子要去眷凤楼,两人在路口分别时,舒星弥特意用恋恋不舍的眼神望着太子,就像把一盆小鱼干从猫面前生生端走一样不舍。
“去吧。”太子转身便走。
舒星弥站在原地望着太子的背影,红墙金瓦、雪色掩映之间,太子走了五步,而后停下脚步,回头,发现舒星弥还在静静凝望着他。
这种感觉很惊人,就像你心里想的没影儿的事情,没指望着能实现,然而却真切地发生在眼前,对于两个人来说都是。
太子没想到舒星弥还在原地,舒星弥也没想到太子还会回头,两人的惊愕和欢喜达成了微妙的共鸣,就像是烟花绽放时的两颗火星猝然相碰。
舒星弥笑了。
绮丽的幻想如同天边霞光照彻太子的心扉,那是说不清道不明,看不见摸不着的东西,虚无缥缈,如溪水中锦鲤的影子一般。
“今夜仍来本宫房里念书如何?”
太子终究还是没有把持住。
舒星弥施礼:“是,殿下。”
约上了,舒服。
舒星弥回到中宫,绕到宫女、太监居住的偏房,福来和另一个年纪小的宫女正在屋里下棋,福来输了一大把花生,苦闷地鼓着脸,见到舒星弥进门了,脸上立刻放晴:“哥,探亲回来啦?呃……怎么了?”
刚哭过,脸上是和平时不太一样,眼睛、鼻尖和嘴唇都比平时红,眼皮微肿,看起来有些狼狈。
“没,”舒星弥笑笑,走到木盆处洗了把脸:“一路上太冷了,我这是冻的。”
“多穿点,娘娘又赏下了新棉衣棉裤,我替你领了,放你床上啦。”福来扬了扬下巴,指指床上:“你试试合不合身,不合身的话可以找娘娘去换。”
“好,谢谢。”舒星弥脱了鞋袜爬上床试新衣裳,捏了捏,比旧的厚实多了,他往身上比了比:“还好,穿得下,我待会儿去向娘娘谢恩。”
“免啦,娘娘说不用走这一遭了,”福来落了一枚棋子,“唉,娘娘可比我亲娘对我还好,我今日回去,我娘也没给新衣裳,还把我的棉裤扣下了,要改改给弟弟穿,幸好娘娘送了冬衣,否则我还怎么干活儿啊……”
福来的眼神里涌起淡淡的惆怅,舒星弥知道,原来他回家一趟也不怎么愉快。
“你娘心真狠。”舒星弥好歹没被爹娘把棉裤都扒走,就是被弟弟指着鼻子骂了几句。
“哈哈,习惯就好,”福来挠了挠头:“你快去小厨房领年糕,每个人最多拿五块,我都吃光了。”
舒星弥去领完年糕,抱回来吃了三块,香甜软糯,好吃到流泪,他剩下两块,打算晚上去东宫的时候带着,万一夜里饿了还能充饥。
傍晚时,舒星弥去找师父拜年,四个师哥也在,都已经是小熬出头的太监了,最低也是副首领,舒星弥被四个师哥调侃了一番,相互认识了一下,以后办事好说话。
五个徒弟没人给师父一钱银子的节礼,师父鹤英则送给每人十两银子压岁钱。