管家随即俯下身来,垂手说道:“是,五爷本是吩咐过的,叫不惊动仙栖少爷
只是家里闯进了生客,还险些伤着了五爷,我们四处找都没找到,所以才来问问仙栖少爷的
” 我冷笑:“你的意思,难道是我藏了什么人在这儿?” 管家仍垂着手,脸却抬了起来,皮笑肉不笑的笑开了:“仙栖少爷说得哪里话?小的怎么敢妄自揣度少爷呢?只是……少爷给长秀守灵,门怎么关上了?” 我暗呼一声不好
师哥掩了门,不过是为了安全,可落在他们眼中,便大有此地无银三百两的意思了
不然,招魂之夜,为何不将门打开,好放幽魂归来,反倒将门关上了? 管家趁势说道:“小的不敢说少爷私藏了什么人,只是那个生客实非善类,若是为了活命闯了进来,小的担心他伤害少爷的性命
请少爷让我们进去看一看,若是没人,我们立即就走
” 不愧是在乔家服侍惯了的老人了,说起话来滴水不漏的,听上去还是为我好
可我哪能真放他们进? “你的好意,我知道了
只是这里有长秀的亡灵,不相熟的进去了,只怕会冲撞
所以不说你们了,就是那生人,轻易大约也不敢来我这里的
” 我仍用身子挡住门,一手还攀在门框上
管家无法,又不能硬闯,只能赔了笑说道:“要不少爷你把门打开大些,我们不进去,就在这门口往里看看
等会回去,也好回话不是?” 这个主意听上去无甚大碍,他们大约看一眼,见没人也就能安心回去了
我刚要将门推开些,忽然注意到管家身后站着的那几个家仆,个个虎视眈眈的,大有我一让开,就扑进来的架势
心中一寒,刚侧开一点点的身子便立刻正了回去,故意阴阴一笑,说道:“管家,你知道为什么之间屋子的门关上了么?” 管家是不关心这个的,他眼看得门要开了,但见我又提起这一茬,一点放他们看一眼的意思也没有,只好强打起精神来,陪笑道:“少爷,小的哪能知道呢?” 我将头凑近他,在他耳边故意压低声,说道:“方才你没来之前,屋里刮了一阵阴风,像是从外头那棵榕树梢上刮进来的,旁的东西都没有动,只那两面灵旗扑棱着扇了好几下,紧跟着,门就砰的一声关上了!” 分明看得他抖了一抖
我继续吓唬他:“你知道,这里除了长秀,没旁的魂会来
长秀大约是还念着我,或者念着五爷,所以特地回来看看的
若是被什么人惊动了,翻了脸,人和鬼是交流不了的,那我有心也莫能相助了
” 心中只暗想,长秀,若是你真在天有灵,就保佑一下你的两个师哥吧! 管家被我阴阳怪气的声音唬得一愣一愣的,一向精明的人,在神佛鬼怪的事上也精明不了了,只是结结巴巴的笑道:“是、是吗?也、也好,也好
” 他语无伦次的模样忽然让我心中一动
长秀在乔家住了这些日子,大约很受了他们这帮人的一些气,所以他死了之后,反倒叫这些人都怔住了
我心里一阵难过
原来在这样的世道里,做人竟不如做鬼! 也不知是不是我心中的怨、心中的苦真的叫神鬼听见了,我话音未落,忽的从灵堂里刮出一阵阴风,卷着两面灵旗扇动个不停,连灵堂里彻夜点着的蜡烛的烛光,也摇晃个不停
“管家,这边大概真的不干净呢!” “是啊是啊,要不咱们出去吧?就和五爷说,这里查过了,只没查到什么可疑的
” 后面跟着的家仆也受了那股阴风,七七八八的议论起来,大多都有些心惊胆战
管家一时间进退两难
我看得出,他似乎也被吓到了
或许冥冥之中真得了长秀的保佑,我竟忽然胆子大了起来,将身子一侧,让开路来,说道:“你若真要进去,我不拦你
你只管进就是,只是后头的事,我便一概不知,也不管了
” 我说得大大方方,十分的光明磊落,那烛光也越发配合,摇曳得越发厉害起来
管家大着胆往屋内探了一探头,随即飞快地缩了回来,不住赔笑道:“看过了,看过了,除了少爷没旁人
” 此时彼弱我强,若是不趁势弹压,只怕会反转,便冷笑道:“你可看清楚!若是回话的时候,说我拦着不让你仔细看,可别怪我翻脸!” “就是!”蓁蓁这小丫头,在我背后当了半天锯了嘴的葫芦,似乎早就不耐了,这时立即附和起我来,“若是明日五爷要问,我可得给我们少爷做个见证呢!” 管家立刻瞪了她一眼,这个欺软怕硬的! 他冲我笑了笑,说道:“小丫头不懂事,小的岂能不懂事?小的今晚仔细看过了,确实没旁人
”他又欠了欠身,说道:“就不打扰少爷守灵了
” 说罢,缓缓退了出去
我直站在门口,看着他们都走远了,刚要关门,想了一想,松了手,反倒将门洞开了
所谓置之死地而后生,也便如眼下当前了
我看见师哥正要从后面探出头来,连忙摆了摆手
他看不见,不知道蓁蓁这小丫头还没走
我虽是有些防她,但更多的,是不愿意她卷进来
便对蓁蓁笑道:“太晚了,你回去吧
今儿晚上我守灵,不要人伺候的
” 蓁蓁吐了一吐舌头,端了茶来与我,笑道:“少爷,茶刚凉得差不多了,喝一点吧!” 我领了她的好意,接过来喝了一口,交还给她,笑道:“好了,你去吧
” 蓁蓁便捧了茶杯出去了
我急忙朝师哥走去
师哥亦走了出来,先拉了我的手,走到灵堂前对着长秀的牌位拜了一拜,又亲自上了香,扭头对我说道:“刚才你们说话,我都听见了,若不是长秀在天有灵,今天也只怕难脱身
为难他肉身都去了,还要费心我们哥俩
今晚别过,相见怕就是来生了吧!” 说得我顿时落下泪来
师哥长叹一声,伸出胳膊来揽了我
我们就在长秀的灵前并肩坐了下来,师哥解开他的披风,盖在了我的身上
“师哥,他们说你险些伤了乔五,可你手上的血是哪来的?” 师哥叹道:“我也不知道,分明一刀抹在了他的脖子上,也见了血,怎么就说他没事呢?” 我想了想:“大约他们是不愿意打草惊蛇,才掩了的
” 师哥“嗯”了一声,似乎不愿再提这些
我便住了嘴,和他依偎在一处,只等天亮
好容易挨到天边翻了一抹鱼肚白,我从门口望了两遍,见确实没人,这才和师哥出去
走到门口,忍不住回头望了一眼长秀的灵堂
秀儿,若有来世,一定要投个好人家
我知道师哥和我心里想的是一样的,心里又是一酸
还是师哥揽了我的肩,说一声“走吧!”,也不知是对我说的还是对长秀的魂儿说的,终于走了出去
清晨的微光甚好,我眯了眯熬了通宵的眼,正想着日后,忽然听得一声酸酸楚楚的唤来
却是乔五一人站在远处,脖子上缠了白纱布,正哀怨十足的看着我
见我不理他,又唤了一声
这回我听清了,他唤的是我的名字: “仙栖
”
我下意识闪到了师哥的身前,妄图用我自己挡住他
乔炳彰的眉梢跟着抽搐了一下,他张了张口,到底还是把话咽了回去,只是定定的看着我
我也冷眼看着他
直到这一刻,我想他也该明白了,我与他之间横跨的,是怎样的鸿沟——我师哥的牢狱之灾、我师弟的生死之哀,纵然他可以狡辩,我却无法无视
“仙栖,别走
” 到底是他先开口了,带着几分哀求的味道
“求你了
” 我看着他,忽然发觉眼中一凉,干涩的眼中居然滑出一道泪来
连我自己,亦是惊愕
遂把头摇了一摇
乔炳彰的目光一下子冷淡下来,越过我,直奔向我身后的汉良师哥
我下意识踮起脚尖来想要挡住我师哥的脸
可师哥不是轻易妥协的人,他伸出手摁在我的肩上,将我往一旁推
谁知乔炳彰的视线却一下子躲开了
他仍看向我,甚至朝前走了一步,向我伸出了双手
师哥跟着将我往后一拖
我伸出手搭在师哥的手上,对乔炳彰说道:“你有话,就站在那儿说罢
” 乔炳彰一错不错地望着我,忽然笑了笑:“仙栖,我们成亲吧!” 我以为自己听错了
他却锲而不舍,说道:“我们成亲吧!将来就是真真正正一家人了!” “你疯了!” 先回答他的,是师哥,说的也亦是我心中的话
乔五不理他,只是期许的望着我
我忘了,这人发起疯来的时候,甚至将我摁进水里,想要我的命,这种伤风败俗的事情,他自然能做得出来
他的身后不知何时,站了一排手持兵甲的家丁,个个虎视眈眈的望着我和师哥
我的手中浸出冷汗来
这些时日过得太舒服了,我亦忘了,乔五发起疯来,连手脚都是冰凉骇人的
那时节的乔五,残忍得不像人
背后是长秀的灵堂,前面是我这个不成器的师弟,师哥心中的火恐怕也在往上燃
他不知从何处抽出那把沾过乔五鲜血的刀来,映着日头,明晃晃的对着乔五和他的一众走狗,只看得我心惊肉跳,恍惚不能自已
“乔老五,昨晚没能杀你,实在是我心中大憾!我长秀师弟的死,和我仙栖师弟的恨,我叫你今天一并偿还!” 他大吼一声,冲向了乔炳彰
我飞快的伸手去拉,却只扯下他袖子上的一块布
攥在手中,整个人都傻了
师哥冲去的同时,乔五身后的那一排也都冲了过来,挡住了乔五,也恶狠狠地对着师哥
汉良师哥脚下不停,眼中的血色愈浓,一刀下去,竟将冲在最前面的那个家丁的肠和肚儿都捅了出来,红通通的鲜血喷涌出来,一下子染红了他的衣裳
我竟也忘了,师哥从小就冲在最前头,护着我们一众的师兄弟,他骨子里的棱角从来不平,都是后来才给师父、给生活磨平了
一刀,又是一刀
师哥的身上脸上全是血,不光有旁人的,还有他自己的,映着朝霞,竟有种奇异的感染力
虽不是时候,可我,我竟痴了
眼看师哥凭着他那一股子的热血竟已冲到了乔五的面前,手起刀落之间,就能要那个疯子的命! 我禁不住,屏住了自己的呼吸
只要一刀,仅仅一刀,我就能获得自由与新生了! 明晃晃的一刀直直捅进血肉之中,飞溅出来的血花将两人的面庞彻底染红
乔炳彰染着鲜血冲我笑了起来,先是无声的,紧接着笑声越来越大,越来越响,就好像他在故意讽刺我的无能,讽刺我与师哥的蚍蜉撼树之举
巨大的变故使我一瞬间叫也叫不出来了
我只能眼睁睁看着乔五将一柄长刀,硬生生捅进了师哥的胸膛,紧跟着飞起一脚,将他踹到在地,死死碾住
我所有的世界在眼前崩塌
我向前一下子扑倒在地,可下一刻,我便挣扎着爬了起来,踉跄着朝我的师哥扑去
我最亲爱的师哥胸膛上冒出一个血窟窿,正在不断的往外渗着鲜血
可无论我如何拿手去捂,越来越多的血只会从我的指缝间渗出
我的双手也被染红了,可师哥的心跳却越来越微弱了
我只得抬起头,向我最恨的人求助:“……救救他,救救我师哥吧!” 乔炳彰盯着我,半晌,只是默默的摇了摇头
我像得了疟疾似的浑身颤抖起来
就听得乔五的声音在我头顶响起,宛若高高在上的神祇一般的冷漠,不通人情
“仙栖,你拒绝我,我就拒绝你
你若答应我,那我自然也能答应你
” 我茫然低下头,目光所及之处,俱是师哥的鲜血
不由地双泪齐下
原来不知何时,我的泪已然如此这般的不值钱,亦是如此这般的卑微无能
所有的一切,不过是我不愿面对自己的卑微造成的罢了
林仙栖,你生不能为人,又何必拖累那些原本清白的人? 我缓缓点了点头,泪越发如倾盆而下的大雨:“我答应你,只要你愿意,怎么着都好
求你,救救我师哥
” 乔炳彰亦缓缓跪了下来,伸出胳膊,将我揽进了怀中,发着狠,将我死死的抱着
他将脸埋入我的肩中,竟也哽咽起来:“仙栖,你答应了就好,答应了就好!” 他将我打横抱在怀中,一使劲,站了起来,吩咐遥遥站在廊下的管家:“去请最好的大夫来,一定要救回我的大舅哥!” 管家应了,飞快地跑了出去
乔炳彰低下头,抵着我的鼻尖,问我:“这样,好么?” 我心累到无以复加,缓缓点了点头,拼尽身上最后一点点的劲儿,说道:“一定要救活他
” 乔炳彰闷声一笑:“好!” 说罢,双唇便贴了上来,在我的唇上辗转着,渐渐加深了这个吻
我的双手还沾着我师哥的血,粘滋滋、滑腻腻的,这一切,都是我自己造成的
我不禁笑了起来,这次却不是在笑任何其他人,而是在笑我自己
林仙栖,你何其可笑?你不能自保也就罢了,为什么还要拖累其他人?为什么? 我认命了
其实我该从一开始就认命的,河下人家出生的儿女,有几个到头来能不认命的? 我们生来低人一等,生来便是上位者的玩物
与命抗争,害苦的,不是自己,就是最亲近的人
我的母亲一生明白,却连这个道理也没有告诉过我
也对,母亲也是因为不肯认命,才熬了那一身的病,惨败黯然,死于行院之中的
我用那双沾满师哥鲜血的手,搂住了乔炳彰的脖子,第一次主动,加深了这个吻
瞧我,是有多愚钝?到头来,只有我最亲的人的鲜血才能让我幡然醒悟——我这样的人是何其渺小?又怎么敢和命运抗争? 从此往后,真的再也不敢了
乔炳彰微微抬起脸,看着我
我亦看着他,静静的,面对着他目光中无法掩饰的欣喜若狂
“仙栖,我们以后,就这么相亲相爱的在一起了!”他恨不得将我勒进他的身体里,“以后咱们生在一处,死了,也叫他们把我们埋在一处!” 忽然想起《诗》中的一句话:毂则异室,死则同穴
写这首诗的人是何其疯狂?可在疯狂的乔炳彰眼中,大约相形见绌了罢! 他竟想着,和一个出身卑微的男人,长相厮守一辈子,就连埋,还要埋在一处! 我点头:“好
” 说完这一句,我正巧看见大夫从外面匆匆赶了进来,走到我师哥身边为他治疗,一时间,加上连夜的守灵和受惊,我再也支撑不住自己,缓缓闭上了眼皮,昏昏沉沉睡了过去
醒来已是黄昏时刻,夕阳从窗外漏了进来,洒在帐子上,只我身上的被褥上一点光芒也没有
我盯着帐子上的那几丝微弱的光线发怔,谁知头顶随即传来乔五的声音:“醒了?我叫他们来掌灯
” 原来他还在这里
“想喝水么?” 我点了点头,他便亲自去暖壶里取出茶壶来给我倒了一杯手,送到手中,还是温的
我便喝了一口,润了润嗓子,就连干涩的眼睛也舒服了一些
沉默着,我将杯子递还给了乔炳彰
后者将杯子放回到桌上,拖了一张椅子到床边,顺势坐下,看着丫鬟们进进出出将屋里的灯全都点上了,这才同我说道:“仙栖,你还记得应过我什么吗?” 我点了点头
他便笑了起来,顺手将散在我脸上的头发往后拨了拨,说道:“我已经叫人去给你裁缝新衣裳了,大红的底子,凤凰的纹儿,还请了一百个姑苏的织娘,虽然离过年不过十天的光景了,我想,赶着除夕也是能办好的
到时候过了年,你就是我乔家的人了,岂不两全?” 我默默的听着,见他忽然眼巴巴的看向我,似乎在等我的回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