命运轮回,可见都是有定数的
门口果然停了一辆青顶的马车,我抿了抿唇,俯身钻了进去
去乔家别院的路十分的平坦,无甚颠簸,马儿一路的小跑,很快就到了,快得叫我一时有些恍惚
马车停在了里院内,我一下来,就有丫鬟迎了上来,一言不发,领着我往内走
我深吸了一口气,大步跟了上去
丫鬟将我带到了内室门口就停了下来,也没通报,伸手将门一推,示意我进去
片刻犹豫,随即英勇就义一般,跨了进去
外间并没有人,四下寻了一下,就听里间传来说话声:“回来了?” 是乔炳彰的声音
他这么一问,倒叫我愣了好一会儿,仿佛我不是逃走了些许日子,不过早起出去散了个步,立时就回来了
而这口气,亦不像责问,倒像是寻常夫妻的日间问话
我硬着头皮“嗯”了一声,拨开珍珠帘走了进去
乔炳彰正在两个丫鬟的伺候下穿衣服,屋子里实在太暖和,熏得我脑袋晕乎乎的
他一边俯身拿毛巾擦脸,一边说道:“怎么不坐?” 我便怔怔地在一旁的椅子上坐了
他又问我:“吃早饭了么?” 我仍是怔怔地,摇了摇头
乔炳彰大约是余光扫见我摇头,将手中的毛巾递给丫鬟,甩着手上的水珠,叹道:“怎么能这般的不爱惜自己?一会儿我叫他们把早饭搬来,你同我一处吃了
” 他的话刮风一般的,只是难以刮进我的耳朵里
我木呆呆的看着丫鬟将他洗脸的水泼了,又要给他梳头、倒茶,张了张口,刚要说话,就听见乔炳彰抢着先说道:“仙栖,你来,你给我戴冠
” 只好丢了魂儿似的,拖了脚步去给他梳头束冠
刚扶正了他头顶上的发冠,忽然手上一暖,定睛一看,手上已贴了乔五的手
乔炳彰拉着我的手,从镜子里望着我说道:“仙栖,这次回来,可不兴再走了
” 我喉咙里苦涩极了,就是说不出话
乔炳彰像是同我说,又像是在同自己说,只是重复:“不走了,再也不走了
” 他那种惺惺作态的样子叫我难受,哑了嗓子问他:“蓁蓁呢?” 乔炳彰怔了片刻,笑道:“怎么突然想起那小丫头片子了?她守着我和你的屋子呢!你一会儿回去就能见着她了
” 他说得风轻云淡,仿佛从来也没给我寄过丫头戴过的东西来吓我
我一咬牙,不怕死的又问:“我师弟长秀呢?” 乔炳彰转过头来看向我,笑了:“一大早的,怎么突然这么多问题?——长秀是你的师弟,又与我有过旧情,难道我还能亏待了他?他在西厢房住着呢!等你吃了早饭,我带你去见他
” 我将簪子□□他的发冠里,盯着他,说道:“不,烦劳五爷现在就带我去吧!不见着长秀,我不安心
” 我不知道乔五这个人得有多狠心,竟把断手之痛一笔抹过了,恍若没事一般
我只心疼长秀
乔炳彰拗不过我,只得带我先去,路上还和我玩笑:“长秀在我这儿住着,我还能委屈了他不成?偏这么着急忙慌的!一会儿见着了,你替我问问他,我可曾亏待了他?” 我却丁点笑不出来,更是越发的觉得乔五难以捉摸
到了西厢房,乔炳彰先扣了扣门,却没有人应答,我脸色一变,急忙伸手就要去推门
乔炳彰先我一步推开门,犹还在笑:“想是睡得沉,你这么紧张做什么?” 我却顾不得他了,飞快地跑了进去
内室的门虚掩着,我唤了一声长秀,又是一声,只无人理会
抖了手将门一推,往中间一看,顿时瘫倒在地
我的长秀师弟,悬在梁上,脸色早已青白了
作者有话要说: 唔,长秀下线了.......
我从来也不知道,我竟发出这般声嘶力竭的吼叫声
我朝着长秀,抑或是长秀的尸首,扑了过去
长秀已逝,我无能为力,抱住他的双脚,愈发的痛恨我与他的身世,也愈发的痛恨这个世道
不知是谁,大约是乔炳彰罢,吩咐人将断了气的长秀解了下来
他伸出一只手搭在我的肩上,叹道:“怪我
当初长秀不要人伺候,我就该知道的
怪我没想周全
” 长秀,你听见了么,你的死,换来的,不过是这个男人轻飘飘的一句话! 长秀,你何其痴傻! 我缓缓跪了下来,抱过长秀的尸首放在自己的双膝之上,轻轻抚摸着他仍然柔软的长发,忽然发现,我已经哭不出来了
“五爷
”我甚至笑了一笑,其实并不想笑,只是忍不住了,“你知道么,长秀他,是很爱慕五爷的
” 乔炳彰语塞良久,也笑了一笑,却有些尴尬,仍不忘着表白自己:“仙栖,我与长秀么,当初不过是露水的情缘,都是你情我愿的
再者,长秀在我之前,不是也有过……一二个相好的么?不过,自与你好了之后,其余的,我都断了,再也没犯过
仙栖,你是个明白人,何必和过去的事情纠缠不清呢?” 我怔了一会儿,这才反应过来乔五的这番话——第一层么,自然是说长秀不过是个卖的,他的恩客很多,不多他乔五一个;第二层么,是说他自己,现在除了玩我一个,也算得上洁身自好了,所以长秀如何,并不与他相干;三则却是说我,依着他的口气,我大有吃醋捏酸的嫌疑,否则,干嘛拎着他的过去不放? 不由的心底冷笑
好个乔五爷,好个会撇个干净的乔大君子! 最后一条,我暂且懒得与他理会,只是长秀,难道他是甘心自贱自卖的么!难道他的一番心、一番情、一番意,就是任凭着这些道貌岸然的东西作践诋毁的么!凭什么! 一口恶气冲上心头
我将长秀右边垂着的袖管卷了上去,果然露出空荡荡的一截
因而问他乔炳彰:“长秀不过是思慕五爷,到底犯了什么重罪,竟要受这样的折磨?都说五爷惯是风流场上的温柔人,就是这么温柔体贴人的么?” 乔炳彰一脸受了天大惊吓的样子,装出一副天底下最无辜最良善的面容来,连声音也抖了,直说道:“怎么、怎么会?”又看我一脸不加掩饰的怒容,连忙反问我:“难道你以为是我做的么?仙栖,难道在你眼中,我乔五是这样残忍不折手段的人么?” 也不要我回答,目光直勾勾地落在了长秀的断手上,只是不断的摇头:“不是我做的,并不是我做的,真不是我做的!” 他的脸色也青白了
唔,果然是好演技
长秀的尸首未寒,我按捺不住自己的冲动,冷笑着问他:“五爷,自打长秀来了您这里,可曾离开半步?” 不过是个小小的问题,乔炳彰却不能应对,他只是不断地重复:“真不是我,仙栖,你要我怎么说,你才信?我……我虽与他恩情已断,可毕竟有过一段缘分,又怎么会对他下这样的毒手?” 如此的苍白,如此的无力
我失望已极,摇头说道:“倘若五爷肯承认,也不失为坦荡荡的君子行径了,这般的掩饰推诿……却实在的让仙栖这样的河下人不耻!” 我说到最后一句,连声儿都变得尖锐刺耳起来,便像是钢钉擦过了钢板,也不如这般的锐利
忍不住往脸上摩挲了一把,没想到竟抹得一脸的水珠,原来我还是没撑住,到底落了泪,只是我自己还不知道,故作镇定,装腔作势罢了
何其悲哀? 被乔炳彰硬生生扳过肩来
我不愿意看他,他便来拧我的脸
我始终不肯看他,他便在我耳边说道:“仙栖,不论你信不信,我乔五敢作敢当,只要是我做的,没有我不认的
只是别人要陷害我,却也不能!长秀的事,不说你伤不伤心,就是为我的名声,我也势必要查清的,到时,必定还你一个真相!” 他抓着我的手,连着他的手一起举了起来,赌咒发誓说道:“若我有一个字是假的,就叫我天打五雷轰,便是粉身碎骨,这世间也再没我容身之所!” 这般的狠毒誓言,莫说是他乔炳彰,就是寻常人等,神佛菩萨都在心里,谁敢昧着良心发出这样的毒誓来掩饰自己? 我愕然片刻,忍不住抬起头朝他看去
乔炳彰忽然也落下泪来,竟紧紧将我搂入怀内抱住,在我耳畔不断嘀咕:“仙栖,求求你了,相信我一次罢!我、我的心都快碎了,你还这般的……” 他说不下去了,抱住我只管将眼泪抹在我衣服上
我怔怔地愣在那儿,思量片刻,还是问他:“我汉良师哥呢?就算长秀的事不是你做的,那我汉良师哥呢?” 瞬间感到乔五在我肩头僵了一僵,从我肩上直了起来,离我的面容不过半寸远,皱眉问道:“你那……,你师哥不是同你一起走的么?怎么现在又来问我?” 看他说得这么信誓旦旦,我不由的恍惚起来,难道师哥竟没被乔五扣下么? 若是扣下了,为何又同我扯谎?若是没扣下,我的师哥现在身处何处?可还平安? 这些疑问,一股脑的都涌了上来
我没有力气推开乔炳彰圈着我的胳膊,也不打算这么做,便虚虚地靠了他,轻声说道:“五爷,你总说我不相信你,这次的话,我便信你了
但求我将来没有那后悔的一日,五爷,你说好不好?” 乔炳彰又是一僵,随即死死的用双手扣住我,只是不断的点头
长秀的丧礼是乔炳彰给办的,虽不如乔家平时做事的风光,可在河下人的眼里,却已经是十分的体面周全了
就连给长秀的那两块板,乔炳彰也殷勤的叫我瞧过了,果然是非常难得的好木头,难为他竟给的不心疼
只是长秀九泉之下,不知还能不能体会乔五的这番心了
他的丧礼上来的人大多是行院的旧相识,那些有头有脸的旧客们,大多自然是要撇清的
只迁居了扬州的吴世禄回南京来探望亲戚,听说给长秀发丧,竟也来了
我遥遥的看见他,还以为看走了眼,只等乔炳坤在我背后推了一下,嘲笑道:“那样油腻腻的老家伙,你也愿意看?只怕我五哥还不愿意吃这个醋呢!” 我来不及和他拌嘴,只管指着吴世禄问他:“他为何来了?” 乔炳坤嗤笑一声,说道:“他愿意来,难道我们还把他撵出去么?” 又看向我,挑眉说道:“怎么?你和他有什么纠葛,竟这么提防着他?说出来,也让我乐乐!” 实在没心情领会他,只是恨恨的望着吴世禄
这个人,居然还有胆量来长秀的丧礼上!就不怕长秀变成鬼,去索他的命么!若不是他,长秀,怕是落不到今天这般田地! 我走到门口,抡起栓门的长棍子掂了掂,只恨不够沉,悄悄的往吴世禄身后蛰了过去,在他身后站定,看着他虚情假意的抹了一抹他的眼睛,心里作了一番呕,抡起棒子就朝他挥去! 还没等抡实了,却被人抱住了手
“仙栖,别这样,那么多眼睛看着呢!” 仍是乔炳彰坏了我的事
我不耐,丢了棒子不想看他,转身就要走
却被乔炳彰追了上来,讨好着笑道:“你讨厌那个老头?那也不值你亲自动手打他!一会儿等他出去,我叫小厮们拿个布袋子把他蒙头罩了,使劲打一顿给你出气!你说好不好?” 我心里的气撒不出去,站住脚瞪着乔五,说道:“我能和他什么仇?今儿是什么日子,你不想想,倒来拦我!实话同你说罢,若不是这个吴世禄,长秀也不至于落得这般下场!这样的畜生,留着他干什么?还是你和他蛇鼠一窝,所以才来拦我?” 其实这话我是赌气说的,乔炳彰与吴世禄有没有关系,又是什么干系,我其实一点也不知道,只是心里恨得厉害,非要拿一个人来撒一撒罢了
乔炳彰果然做出委屈的模样,说道:“你说我,我不恼,怎么好好的就把我和那人连在一起了?我做过什么了,就和吴世禄那老头蛇鼠一窝了?” 我抿了抿嘴唇,自知理亏,转身就要走
乔炳彰一个箭步冲到我面前拦住我,忽又笑了:“仙栖,难得你肯对我使一使性子,你说什么,我都认了
只是那吴世禄,既然你很看不过,不如就按我说的办吧,你说好么?” 我心里一团火,居然觉得他的主意颇为顺耳,便顺势下坡,点头说道:“也好
” 乔炳彰听了这两字,就像得了甘泉一般,眼睛猛地一亮,拍手说道:“好!我这就办去!”说罢,风也似的去了
好容易挨到晚上守灵,我坐在长秀的灵堂前陪着他,只是默然无言
外头敲了三更的钟,胡思乱想间差点昏睡过去,忽然听到屋外一声怒吼,紧接着纷纷攘攘起来,各嚷各的,一片吵杂
我心中忽然一惊,急忙凑到门口听,却听见他们都在叫“抓人”,又说伤了五爷之类的
我急忙推开门出去,却和一个黑衣人撞了满怀,刚要说话,却被他掩住口
他捂着我的嘴,将我推回屋里,猛地一扯下眼前的黑布,顿时叫我的心跳漏了一拍 ——竟是我的汉良师哥!
第50章 舍与得(上) 《地藏经》上说“舍一得万报”,倘若我能这样的舍得,事情大约很不一样
然而我从来都是个小气悭吝的人,所以一切的灾祸,大约都是我自己致使的吧! 无可奈何
那一日师哥从长秀的灵堂外卷了进来,他掩了门,一把将我拽到了帘子后面,做了个噤声的手势,从我肩上小心翼翼的往外看
我亦惊亦喜,惊的是他从天而降,喜的是他完好无损,鼻间一下充斥着满满的熟悉的师哥身上特有的味道,我顿时放下悬着的心来,转过身去面对着他
师哥感到了我的视线,也底下头来看了看我,笑了
他一笑,便显出下巴上突出着的青青的胡茬
“你这些日子都在哪儿?真叫我担心
” 我的声音压到了最低,听上去很像是蛇在嘶嘶的作响,不过师哥听懂了,对我报以一笑:“在师娘那儿,没人想得到去那儿找我
” 他抬起手,似乎想摸摸我的头发,都快碰到我了,忽然颤了一颤,又收回手去
扭头看了长秀的灵堂一眼,目光很是沉重:“长秀的事……我都听说了
” 这句话似乎没有说完,可师哥说到这儿就打住了,似乎没有丝毫要往下说的意思
外面仍在吵嚷,声音也越来越近
我的手无意间在他的手上碰了一下,师哥却忽然把手一缩,背到了身后
我怔了一怔,不管他愿不愿意,一下子抓住了他的手
果然触手有些滑腻腻的,我大着胆子将手放到鼻子边嗅了一嗅,不出所料,有股浓浓的血腥味儿
我一下子明白了
“长秀的事,你听说了,所以去给他报仇了?” 师哥本意大约是怕惊着我,但见我现在思路清晰的很,便正了面容,说道:“长秀也是我的师弟,他出了事,受了不白的冤屈,做师哥的不该给他出头么?” 还没等我来得及回答他,灵堂的门上传来敲击声
外面是蓁蓁的声音:“仙栖少爷,开开门,是我给您送东西来了!” 窗户这儿看不见门口的情境,我想了一想,恐怕有诈,便将师哥往灵堂后面推
蓁蓁见我不回答她,又连连的唤了几声,听得出,有些着急了
我急忙拔高声音应了一声,一面往门口走,一面不忘示意师哥不要轻举妄动
将门打开,只见蓁蓁双手托着茶盘站在外面,后面果然明灯亮烛的站着管家他们那些人
小丫头似乎受了惊,面色很不好看,隐约还在发抖
一下子就猜到了,管家他们几个,大约是胁迫着小姑娘来敲门的
顿时心疼起来
我侧过身,让出一点点的空间,对着蓁蓁使了个眼色
小丫头会意,蝴蝶般飞快地从这个小缝中穿了过去
等蓁蓁一进来,我便对管家说道:“什么事?这样的吵吵嚷嚷?五爷不是吩咐了么,今晚我给长秀少爷守灵,不许你们在外面喧哗,也不许你们来打扰的!” 我原不是这样和旁人说话的,但非常时刻,便也顾不了许多了
大约是从不说狠话的人忽然严肃一下,反倒比平常更有威慑力