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 江迟素没有急着开始自己的讲述,而是先吹熄了阑珊灯烛
黑暗降临的一瞬间,影影绰绰的人影和隐约的人声便离他们远去了
她润了润嗓,这才开口,“这个故事究竟是从何而起我不太清楚,但真正引起轰动要从谢家小女儿谢霜未出阁那天说起
谢小姐夫君姓阮,与她是青梅竹马
按惯例,新人第二天要奉茶祭祖,可阮家长辈直等到日上三竿都没人来,觉得不妙,到新房去找,推门进去就是新郎官被挖去双眼和心肝,已经凉了的尸首,而谢家小姐不翼而飞
问侍女护院等人,他们都说昨夜没有任何古怪动静,再查院内的禁制,发现没有任何被闯入的异状
” “谢家小姐和阮家公子身手都不凡,但蹊跷的是现场没有任何打斗痕迹
这件事在几大宗族掀起了巨大风浪,阮家猜忌是谢小姐杀死夫君潜逃,谢家为了还自己一个清白,誓死要找出真凶
你猜他们找到了没有?没有
上穷碧落下黄泉,这谢家小姐就像从人间蒸发了一般,怎么都找不见
问鬼差,说是没见过谢小姐的魂魄,查那些专收女子的邪门宗派,也说自己门下有女弟子失踪
从那天起,时不时就有年轻貌美的女子失踪,有大门派的女弟子,也有那些无名人家的女儿
那段日子里,只要是家中有女子的氏族都胆战心惊,生怕哪天厄运就降临到自家头上
” “这桩悬案就如尖刀,悬挂在每个人的头顶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此案没有昭雪的一日时,一位年轻人无意间撞破自己的兄长在地牢里豢养活傀儡
深陷于极度的惊骇,年轻人下到地牢深处细细查看
这些活傀儡全是年轻女子,身着红衣,言笑晏晏,和寻常女子没什么区别
他越往里走,就越见到熟悉的面孔,走到了人群的尽头,为首的那红衣女郎……正是失踪许久的谢霜未
铁证如山,哪怕再不敢相信,他也必须得承认,这罪行的确是他兄长犯下的
” “吓坏了的年轻人想要劝兄长重归正道,可是没有用,他兄长见事情败露,甚至都不再遮掩,将这年轻人软禁在家中,公然作起了恶
被软禁的日子里,年轻人得知自己兄长入魔不是一日两日的事了——活傀儡只是计划的第一步,他真正想要的是将这个天下都卷入到战火里
见到自己的家逐渐变成魔窟,绝望的年轻人不得不向友人求助
” “他求助的人接到来信,知道此事有关天下苍生不得有失,于是立马集结起人手,不远万里赶来
只是年轻人的兄长不知从哪里识破了他们的计划,先一步截下了援兵,将援兵和背叛了他的年轻人一起投进了地牢
被关在地牢里的年轻人透过活尸们的谈话得知,他的兄长要把他做成傀儡,再把其他人炼成一种名为人豸的怪物——只有傀儡才不会背叛
到了施术的那天,年轻人借口有话要和兄长说,骗了尚且对他还有一丝兄弟之情的魔物凑近
” “原来这年轻人打从一开始就做好了计划被识破的准备,还留有后手
他藏起了兄长的佩刀,将它藏在最贴身的衣物里,从未告诉过任何人
趁着入魔已深的兄长过来的瞬间,他用力地将这把能斩一切妖邪的刀插进了他的胸膛,哪怕被一掌拍在背心里都不肯撒手
” 叶琅瑄将泷水刀插进了叶泷水的胸膛里,温热猩红的鲜血染了他一手,就像那个人渐渐流失的生命
活傀儡一阵暴动,想要过来拉扯开这个竟敢伤害她们主人的家伙,可叶泷水摆了摆手让她们不要上前
被自己锻造出来的神兵伤到的叶泷水倒在了叶琅瑄的怀里,将自己的血抹在了他的脸上
血被泪水冲刷掉,阑干纵横,煞是难看
“他说:‘你终于胜过了我一次
’年轻人对他的嫉妒和艳羡他一直知道,却放在心里从来不讲
终于为天下除掉一害的年轻人抱着兄长的尸首哭得上气不接下气,过了许久他才站起来,决定厚葬了兄长
” “我听到的故事结局是魔物伏诛,自此天下海清河宴
” “但是你和叶高岑,你们偏偏要说,叶泷水没有死
” 在这最靠近魔域的地方频繁说起那个人的名字,终于招来了不祥
妖风四起,将帷幔吹起,烛光一晃,变作森冷青光,映照得江迟素的面孔里就如十八重地狱里爬出来的恶鬼
到处都是人的尖叫,杯盏器皿摔到地上,而帷幔猎猎飞舞
这风越来越大,就像有什么东西要来了,夹杂着浓烈的血腥气,几乎要触碰到她的脸颊……她瞪大了眼睛,完全无法动弹,连躲开都做不到
接下来发生的事情让她愣怔在原地——叶风城倾身过来握住了她的手腕
他的手指冰凉,手心像藏着一团微弱的火焰,稳如磐石,奇异地让她不再感到恐惧
风里的东西越来越近了,就在要碰到她的一瞬间,调转了个方向冲向了叶风城
憎恨、怨毒还有一点不甘……直面了这所有东西的叶风城眼都不眨,像是要把背后操纵的那个人看个分明
最终鬼影还未撞上就散掉
异状消失,灯火又变回了温暖的蜜金色,好似片刻前无事发生过
叶风城松开手,神色平淡如常,留下惊魂未定的她喘着气
“你说,叶高岑……问过你同样的事?” “他……拜访过我
”江迟素回忆起当时场景,“我估摸着哪怕叶泷水活了下来,也是个废人
你说过了,泷水刀是天底下所有魔物的克星,哪怕是自己的主人也不例外
这穿胸而过的一刀彻底伤到了叶泷水的魂魄,也留给了他永不愈合的伤口,如果没有人给他续命,哪怕他躲得过一时,也躲不过一世
” “叶城主,在见到你以前我还不能确定,但我得说,你……不是生病,而是中咒了吧
” “叶泷水的咒,就是在那时下在了叶琅瑄的身上,沿着你们叶家的血一代代传了下来,到你就是最后一代
靠着吸取叶家血裔的灵力和精气,滋养他那残破的魂魄和躯体,才让他在魔域里苟延残喘了这么多年
” 墙壁上的火把快要燃尽了,走廊的尽头是黑暗,仿佛和外边暗沉的天没什么区别
前方一闪而过的红色裙裾让叶惟远停下了脚步
过去无论他去到哪里,都能听到她们在暗地里窃窃私语,可自打那天以后,一切都变了,只要听到他的脚步声,她们会立马退避三舍,哪怕他是她们的新主人,她们也畏惧于面对他,就如猛兽畏火
当然他不会以为这全是自己的缘故——她们畏惧他手中这把古怪的短刀胜过所有的一切
宫门半敞,留了刚好允许一人通过的缝隙,叶惟远轻而易举就侧身溜了进去
过去供奉着文赣国皇室所信奉神灵的偏殿已破落得不成样子了,断壁残垣,石墙上的彩绘被酸雨冲刷掉了大半,只能隐约分辨出画的是祭祀的几个步骤
年久失修的顶格破了个大窟窿,露出暗沉的天来,并无想象中的皎洁月色
“你又在搞什么鬼……” 他找了一圈才在宫殿的一隅寻到木人的身影,可话还没说完,趴着的木人就晃晃悠悠地站起身,诡秘地朝他招了招手,“来得正好,过来瞧瞧这是谁
” 叶惟远走近了才看清它在看什么:三头面目狰狞的铜兽口中流出潺潺清流,在底下的池子里汇聚起了一汪浅浅的清泉,而真正引人注目的是水面倒映的并不是他们的倒影,正是外面雪原上发生的一幕幕
他看着无数纷杂的画面在水面上一掠而过,也都是冷眼旁观,直到画面里闪过了叶风城的脸
叶风城的对面是位芥子色衣衫的娇俏少女
听不见声音,看模样他们应该是在交谈,叶惟远唯一的反应只是一声冷淡的嗤笑,随即又恢复成那副阴沉沉的模样
“他怎么在这里,是嫌自己死得还不够快吗?” “他来了不是更好吗,省得到时候再费心思去找
”话里有话,木人故意拿话激他,“怎么,你舍不得了?” “怎么可能?”叶惟远垂下眼,不再看那叶风城的倒影,“他是死是活和我有甚关系?” 从那血池里出来后,以前的事情他都记不太清了
既然会忘记,就不过是些没什么大不了的东西,忘了也没什么所谓
他不想知道这魔物究竟要说什么,反正都是些无聊的东西
“怎么没有关系,你不是和我说你想要他死吗,现在人就在这里了,你居然说没有关系?” “我怎么会知道以前的我有多愚蠢?” 他的手放到腰侧就摸到泷水刀,冰凉的刀身里像是藏着一团火,烧得他掌心一片焦糊,可他握紧了就不撒手,死死地将它扣在掌中,像要和这神兵较一个高下
皮肉焦烂的恶臭吸引了木人的注意力,它不再拘泥于先前的话题,一双漆黑的眼珠子瞬也不瞬地盯着他的右手,“真是难以置信,它居然肯让你近身
” 见叶惟远像是要反驳,它冷冷道,“若是它真打定了主意不肯让你近身,只怕你整个人都保不住
”过了会,它长叹息一声,“不过这样很好,很好,很好……” 它一连说了几个“很好”,里面潜藏着叫人毛骨悚然的兴奋和快乐,“叶惟远,你果然没叫我失望,你就这样拿好了它,千万别丢了,等我……” “我能出城去了吗?” 叶惟远压根就不在意它在为何而狂喜,“让我出城去会会这叶风城
” “不是说你不在意吗?” “谁说我不恨他了,”叶惟远抬手在心口的位置划了一道,露出个冰冷的笑来,“我这一身的伤可都是拜叶风城所赐,他让全天下的人来杀我,我总该一道道地报复回去吧,要他明白他当初就不该放过我
” 那道差点要了他命的伤就算愈合了,也留下了一道长长的伤疤,在最靠近心脏的位置
他每个夜里醒来,摸着这道疤痕都感到憎恨在烧着他的心肝,要他如在地狱里走了一遭
反正像他这样的魔头死后也是入十八层地狱永世受苦,总该在活着的时候尽了兴
“还不到时候,别那么急
” “你总是这一套,要我等,却不告诉我究竟要等到几时!”觉得不耐烦了,叶惟远唰地站起来,一掌击碎了水面上的倒影,也让冰冷的水珠溅了自己一头一脸,“这叶风城还能活几时,我可不想他死在了半路上,你若是不让我出城去,我就偏要出城去,你这不得不借木偶还魂的废物还能奈我何?!” 他才刚走出一步,魔物就在他身后沉沉地开了口,“站住,叶惟远
” 若是平素这魔物对他都还算平和,那此刻它定是动了真怒
被庞大的威压震慑,叶惟远膝盖发软,背心全是冷汗,整个人动弹不得,稍动一些就会跪倒在地上
他盯着自己抖得如同筛糠的手,死死地咬住了唇角,半天都不做声
屈辱,还有愤怒,这样的感情像毒蛇一样缠绕着他的心,将剧毒的毒液注入其中,腐蚀着为数不多完好的地方
他总觉得自己已经没有敌手了,却没想到这魔物只是一句话就要他怕成这样
“清醒了吗?” 直到威压渐渐消失,叶惟远才感到知觉重新回到身体里
他慢慢转过身来,木人正居高临下地看他,而他在那双眼珠里看到自己惊慌失措的倒影
“我醒不过来,”他痛苦地闭上眼睛,嘶声说,“你到底想要我怎么样?” “你没有资格知道
”仿佛是意识到自己吓到他了,木人又接了一句,“但是,我答应你,叶风城一定会死在你的手上
” 它在“你的手上”这几个字上着重了语气
“那我回去了
” 这恩威并施的手段让叶惟远稍缓和下来
不过既然得了想要东西,他自然不欲久留
就在他手指碰到宫门的瞬间,木人在背后叫住他
“不要做多余的事
” 木人意有所指地提醒道
“你指什么?” 叶惟远的大半个身子都隐没在黑暗里,连脸上的表情都看不清
和表现出来的镇定不同,只有他知道自己此刻有多紧张
前一刻的恐惧还留在身体里,只能更加用力地握紧泷水刀,透过灼热的痛楚让自己不要掉头就跑
心在胸腔里砰砰乱跳,像是下一刻就要挣脱了一般
“昨夜雪原里的红衣奴……是你派去的吧?” 原来是这件事,他微不可察地松了口气
“你既然不许我出去,我总该给自己找点乐子
” 说这话的同时,他的指尖陷进皮肉里,直到掐出血来
自打从血池里出来,他就总是想要见点血
这城中没什么活物,附近的牧民又早在许久以前就跑光了,没人可杀的他光是为了压抑这股冲动都筋疲力尽
现下好不容易外面来了群活人,那木人居然不许他出城去,简直像是要了他的命
“只是找乐子……吗?” 见木人并不信服的样子,他又继续说,“我还以为有多难呢,没想到那两个人真是蠢,我随便使了个障眼法就上当了,跟着一步步走到我的陷阱里来,被撕碎的时候居然还指望有人来救他们……怎么,不可以吗?不可以我就不做了?” 良久后,木人才颔首,“随便你,别都弄死了,我留他们的命有用
” 霜未徘徊在叶惟远的房门外,想要扣门的手好几次举起来又放下,始终下不了决心
她也不知道为什么她会来,只是回过神来就已经在这里几个时辰,放别处只怕天都要亮了
这几天,她的同伴又少了好几人,她们都在私底下说是那个人做的,毕竟他不像她们原来的主人,不光性子更加阴晴不定,更看得出来对她们是真的恨之入骨
但自从那天回来后,叶惟远就将自己关在了房间里,再没露过面
“有什么事吗?” 猝不及防地,门开了,她抬起头对上叶惟远那张高深莫测的面孔
“没……没有……” 她下意识地就想退后,可叶惟远将门再敞开一点,无言地邀请她进入
见她迟迟不做决定,他索性转过身,“不进来就滚远点,不要吵我
” 话说到这个份上,她再不好拒绝,只能硬着头皮跟了进去
看着走在前面的叶惟远的背影,她咬着嘴唇,努力压下心头的恐惧
不怪她胆怯,她们这些活死人,命格就如那转落不定的蓬草,没人知道下一刻会如何
要问她恨不恨那个把她变成这幅不人不鬼样子的魔物,自然是恨的
可比起恨,更多的却是依赖——她们依附那魔物而生,而死的滋味太过难捱,尝过一次就够了
原以为就能这样浑浑噩噩度日,没想到转眼就被他转赠他人,尤其是她先前那样得罪了新主,使得她现下每一步都如履薄冰,生怕那把漆黑的短刀就要找自己索命
昔日纸醉金迷的寝宫里其余摆设都被清了出去,只留简陋的石床和小桌
床上连被褥都没有,可见它的主人平日里是不睡它的
叶惟远有人不看他,踱步进来,就往桌上一伏,让她自己随意
铜灯里的一豆灯火在广阔无边的黑暗里挣扎着,却无论如何都只能照亮附近的一小方天地
他闭上眼,胸口的起伏微弱得近乎没有,和死了没什么区别,看起来不再像那个喜怒不定的魔星,反倒有点像她熟悉的那个叶惟远
她等了许久,确定叶惟远是真的没试探她,才小心翼翼地走进来,没想到目光一转,落到角落的一抹旖旎薄红上,差点当场惊呼出声
既然叶惟远是不近女色的,那这红意味着什么就不言而喻,她小心地走近,果不其然是个和她差不多的红衣女——衣饰完好,可手脚都被折断,以一种诡异的角度向后弯曲
强压着心头的不安,她一点点将尸体翻过来,露出一张扭曲得不见生前美艳的青白面孔,思索许久还是只能承认有点面熟
借着明亮的烛火,她留意到尸体脖子上的木楔子已经被人拔掉了,陈年旧伤处泛起的白花花腐肉,看久了让人想要作呕……烛火,她想起什么,倒抽一口冷气