漫上来的云海将他们淹没,风一吹,又忽地散了
凛冽的寒风像刀子一样割在叶风城裸露的肌肤上,刺得生疼
但就算这样他也不肯松开搂着青云脖子的手,手底下坚硬的鳞片被天边的点点金光一照,泛起光怪陆离的精光
簌簌的流霜从他的眼前飘落,就像星星的碎屑,倒映在他的眼睛里,要他看不清前方的路
因为留给他的时间所剩无几,所以他走得很急,连给尹静留一封书信的时间都没有
他唯一记得带上的就是那把白玉错金刀——叶惟远留给他最后的念想,无论如何他都不能落下
最终,青云稳稳地降落在了辽阔的荒原上,而那片密不透光的乌泱泱树林被他们远远抛在了身后
这时,叶风城敏锐地察觉到风已经不像在纳哈格尔峰时那般清透
魔气,还有一点血腥气和更加沉浊的东西,郁结在空气里,压得人喘不过气来
离开青云背上时,叶风城一个没站稳,跌落到雪中
再度变回青鬃马的青云急忙凑过来,用自己粗糙的舌头舔着他的脸颊,想要给予他一些站起来的力气
作为这方圆百里内唯一散发热意的活物,叶风城就这么依偎着它温暖的身体,颤抖着从怀里掏出那小小的玉瓶
瓶子里只剩下最后一粒药丸,他想也没想就倒了出来
青云低头,嗅了嗅瓶子里的气味,湿漉漉的眼睛里写满了不赞同
野兽都有趋利避害的本能,对于毒草的气味都敏感无比,它就是想不通为什么人会主动去服用这百害而无一利的东西,竟是连命都不要
叶风城没有作答,事实上他比任何人都知道自己的身体状况
他的手抖得很厉害,差一点就让这续命的药掉落进皑皑白雪里,好在他另一只手握住手腕暂且将其稳住,强迫自己将其送到唇边
见他如此固执,青云喷出两团热气,愤怒地甩着尾巴,掉过头去不看他
“原谅我,青云
” 叶风城低声说,却不盼望真的能得到蛟龙的宽宥
最初服用这药时,药效总是来得很快,他可以好几天都像寻常人一般走动,不用整日病歪歪的,甚至能拿一会剑
到现在,毒性侵入肺腑,已是弊大于利,得好一阵子才会感到好点
“你再等等我……” 明明还在生气,听到他在和自己以外的人说话的青云顿时警觉起来,望向四周,生怕有什么它不知道的阴毒东西跳出来
随着一股热流,力气渐渐回到身体里,叶风城动了动手指
只要再一会就好,再一会…… “你……” 他半睁开眼睛,那个影子就在眼前晃啊晃
“我快站不起来了
” 他有些难过地说
听到这句话,叶惟远望着他的眼神里简直写满了谴责和失望
最后他还是朝他伸出了自己的手,打算把自己的力气借给他
叶风城想去够那指尖,却怎么也够不着,只有一团冰冷的空气
“你再等等……算了,我好像总是要你等
” 叶惟远应该是不喜欢等待的,或者说没有人喜欢日复一日年复一年枯燥的等待,还等不来任何东西
可他让他等了自己这么久,居然到这一步还要来迟
“我现在就来见你
” 头顶的太阳越升越高,他们重新开始了寻找
突然,青云停下脚步,嘶鸣着抬起头
不明白青云为什么不再前行的他也看了看天空
“这……这不可能
”他不可置信地睁大了眼睛,却忘了这样直视太阳会刺痛眼睛,“为什么会这样?” 沉浸在巨大的震惊之中,他屏住了呼吸,生怕看错看漏了一分
“为什么……?” 在他们的计划里,十日之后将有日食
日食这种大异象定会催生大乱,而魔域里的那东西定然也是盯上了这机会,想要趁机出世,因此他们须得在日食前找到魔域的真正入口
但现在日食已经开始了,比他们那么多人推算出来的日子早了整整十日
为了推算这个日子,叶风城几乎用上了一切手段,每一种法子都指向了十日后的那个日期,而不是今天
但由不得他是否相信,那一线黑影就开始吞食起太阳,将天地带入那片初生的黑暗和混沌里
人是最不可和天命抗衡的,绝望的阴云笼罩在叶风城的心头,怎样都无法驱散
眼见天光一分分地黯淡了下去,而天幕的尽头,那颗魔星慢慢地在天幕里凸显出来,像吸饱了天下战乱流过的血,那不祥的红光越来越盛,直到再无法被忽略了去
“什么声音?” 突然意识到了什么,青云载着他抬腿狂奔起来
叶风城回头去看,他们先前站立的那块土地已经沦陷
与此同时,地面剧烈摇晃起来,像是深处有什么东西要出来一样
地面裂开一道巨大的裂缝,将他们脚下的分为无数块
眼见裂缝蔓延地越来越快,终于超过了青云的奔跑速度
他和青云毫无准备就直直地掉了进去
巨大的吸力将他和青云分开了,他们向着两个方向落去
黑暗里一双双贪婪的眼睛睁开了,是从未见过活人,盼望有新鲜血肉填补饥饿的死人的眼睛
它们朝着他落下的方向,伸出了瘦骨嶙峋的手,想要将他撕得粉碎
而最底下是地狱来的业火,煎烤着这群永不超生的恶鬼,让它们用破碎的喉咙发出嘶哑的哀嚎——起初只有一两声,渐渐传染给了这里所有的鬼,万鬼哀泣,瘆得人心里发寒
叶风城握紧了手中的刀,任凭自己像一片落叶一样落了下去
如果坠落的尽头就是魔域的话,那么他不该感到害怕
这一次没有任何东西再能接住他了
也再不会有
他闭上眼睛,明知是幻觉还是忍不住沉溺在春日的残影里
因为是早春的缘故,天还有点儿冷,但这没有关系,阳光落下来就是温暖
他闭着眼睛,不愿意醒过来
藤蔓上结满了沉甸甸的花朵,风吹过,发出沙沙的细微声响,偶尔有一两片花瓣落在他的脸上
即使不睁开眼睛,也能想起那水洗过一般湿润明媚的色彩,鲜活得好似世间都不再有了
那少年就是在这时来的——他自以为自己手脚很轻,却不想在习武的人的耳朵里,那声音无异于雷鸣
他想睁开眼睛,却被无名的倦意拽着眼皮下沉,怎样都无法看清少年的脸
——反正也是无关紧要的人,有什么好看的? 如果那时,那少年撩起满庭的花来寻他时,他没有装睡,没有觉得不耐烦,而是睁开眼睛看他
如果那时他有握住他的手…… 是不是结局会有所改变? “那时你找到了我
” “现在换我来找你了……” 再回不去的美好时光,请务必保持记忆里的这副模样
最终,叶惟远还是没能得手
千钧一发之际,一只冰凉的手轻轻搭在了他的手腕上,顿时他浑身的力气都被抽走,再握不住手中兵刃
除了使不上力气,他的太阳穴像被人揍了一拳,血管暴凸,突突跳动,眼前一片模糊的血雾,耳朵里全是尖锐的蜂鸣,就连刀掉落在地上的声音都听不见
哪怕早已有所预感,可在这种压倒性的力量差距下,他还是不由自主地缓缓跪了在了白发人的跟前,双手交叠,头颅低垂,露出浑身的破绽来
这引颈受戮的姿态取悦了棺材里的叶泷水
“本尊早已预料到你会来
” 他缓缓地坐起身,途中倒抽一口凉气——哪怕再怎么小心都还是牵扯到了胸前的伤口,使得一片湿润的红在雪白的底衣上洇散开来
两根冰凉的手指托在叶惟远的下巴上,迫使他抬起头来和自己对视:当所有的伪装都被剥离,叶惟远眼睛里那些真实的绝望、恐惧还有恨展露出来,杂糅都一起,形成了一种复杂得连他本人都说不清的情绪
叶泷水像是从未认识过叶惟远一般将他看了又看,好似在看什么劣质的失败品
“你在恨谁?恨我?恨我把你变成这幅不人不鬼的样子吗……笑话,叶惟远,我告诉你,你早就入了魔,本座不过是从身后推了你一把,你会堕落成这样完全是因为你心里有欲望
” 叶泷水的两只眼睛里都藏有玄机:重瞳的是右眼,能通人心也能见鬼
“你说得也对,这里的确不需要两个主人
只是……你不会妄想你可以赢过我吧?” 他们二人离得很近,叶泷水几乎是贴着叶惟远的耳廓讲话
在他的口中,叶惟远所做的一切都不过是跳梁小丑,他早已勘破只是不说,就在此处等待他自投罗网——早在他不知道的时候,一张密不透风的大网就已落了下来,将他们所有人裹住
“你以为,我在吃过一次亏后还会相信你们叶家的人吗?” 叶惟远被他压制得死死的,除了间或的颤抖,根本就无法作答
“留你一命不过是因为你这身子对我来说有点用处
” 叶泷水的左眼是他十三岁那年偶然得来:当时他被恶鬼伤了左眼,于是干脆将鬼的眼珠剜出来装在了眼眶里
平日里他会用幻术将这鬼眼遮掩起来,但每当他使用的力量,幻象剥离,鬼眼便露出原本的模样:没有眼白,整只眼珠都是沉不透光的黑
看久了,像是要把人的魂魄都吸进去似的
确定叶惟远已被鬼眼魇住,他嘴唇不动,喉咙深处发出一阵已脱离了人的范畴的古怪呜咽
这阴森森的呜咽乍听之下毫无韵律,可仔细琢磨的话便能察觉出这音节里带有某种幽深的隐喻,像是在驱逐着不知名的猛兽,又像是战争前的号角
这便是魂魄间沟通所使用的偃语,相传只有过去那些能通鬼神的大巫才可掌握使用,流传到现今早已接近失传
偃语没有个确切的形式,流传下来的咒语大多是当年祭祀时使用的歌谣
经历过那个大陆一片蛮荒、巫术横行的年代的叶泷水重复颂唱着这一个小节
他唱得越来越快,直到阴冷的风自他们脚底而起,形成了旋涡将他们包裹在其中,甚至隔绝了岩浆的滚滚热浪,让他二人的皮肤上结出了一层细密冰霜
那只诡谲的鬼眼里清晰地倒映着叶惟远身上发生的一切:人有三魂七魄,叶惟远最先熄灭的是肩上的两团火焰,然后是顶心的
三魂熄灭,此人就不再会有自我意识,没有意识就不会反抗,如待宰羔羊般任由叶泷水将他剩余的七魄也抽出
对于移魂一事,叶泷水处理得非常谨慎,生怕漏放过了叶惟远的一魂一魄,一定要确信被他抽出来的魂魄已被彻底碾碎,生生世世都不得入轮回转世后,才咬破自己的手指,用血在叶惟远的眉心点了一点殷红的血迹
若是在他的全盛时期,夺舍这种小事简直可称得上是信手拈来
可他当年被叶琅瑄重伤,不止是肉身上留了怎么也无法弥合的伤口,魂魄也被伤到——有一魄被泷水吸入刀内,永世不得超生
夺舍本就是逆天道而行,残魂夺舍更是凶险万分
那点血迹镇住了叶惟远失了魂魄的躯壳,不让它死去
“本座的鬼胎被叶风城给毁了,就用你的身体凑合吧
” 李襄君腹中的鬼胎才是叶泷水最想要的躯壳:一是婴孩魂魄力量弱,二是鬼胎本身就是邪物,更与他的魂魄相合
想起鬼胎就定会想到他的这步棋被叶风城搅乱,他冷哼一声,将额头贴在叶惟远的额头上,低声念起另一则咒语
和充满了侵略性的前一条不同,这咒语是过去的巫们用来移魂的,乍听就如催眠用的歌谣,咿咿呀呀,温柔绵长,尾音里带了点不自觉的缱绻
叶泷水唱完第一遍时什么都没发生,到第二遍,他的声音变得越来越小,第三遍,第四遍……直至他再也唱不下去
最后一个音节消散在风中,便是定成败之时
只见他们贴在一块的身体位置颠倒:叶泷水的身体瘫软下来,而叶惟远伸手接住了他
这个“叶惟远”不习惯一般活动了一下脖子手脚才站起来
他凝视着自己的一双手,突然爆发出一阵大笑
笑声起初有所克制,到后来就越来越放肆,听起来已有点像在放声哭泣
“哈哈哈哈哈哈哈——是我赢了!是我赢了啊!” 他用力地捂住面孔,不让自己失态
“叶琅瑄你看到了吗?到底还是我赢了
” 他和叶琅瑄之间的胜负较量持续了这么多年:化为地底尘埃的叶琅瑄以为自己赢了,却没想到自己的血裔全成了他的药渣;他也以为自己赢了,却不得不如同丧家之犬一般在此处苟且千年……他们斗得两败俱伤,可最终他还是胜了一筹,成了这场角逐唯一的赢家
只可惜另一人早已无法得知
叶泷水阴沉又狂热目光徘徊在自己往昔的肉身上,唇角弯出一个恶意的弧度
他将左手伸进胸前那道刀伤里,从里至外地将伤口乃至整个胸膛撕裂,露出那颗还在微弱跳动着的鲜红心脏
被煞气贯穿的心脏上写满了咒文,也正是在这个地方,两股截然不同的力量在做着斗争
他看也不看就将心脏从胸腔里扯出来,塞进了嘴里咀嚼起来
血肉入腹,带来了属于原本的他的力量
他陶醉而快乐地叹息,感受着全新的力量在丹田深处翻涌,再充盈至身体的每一处罅隙
……不够,还不够,这具身体的力量还是和他最鼎盛时期差了太远
就算他将叶惟远投入血池炼化,可得到的结果也不过是仅仅能容纳他的残魂和不完整的力量
若是要回到过去的巅峰,他还有许多事情要做,断然不可在此处蹉跎光阴
他做的最后一件事便是挖出尸身的双眼
漆黑的鬼眼和重瞳的右眼在他的掌心里疯狂打转,窥伺着人间的一切,他将它们依次亲吻,随后放入怀里好生珍藏起来
将那具再无利用价值的躯体丢入翻滚的岩浆里,他拾起地上的短刀,足尖点地,整个人就如一架纸糊风筝般轻飘飘地飞上了来时的洞口
被叶惟远放置在洞口的头颅半睁开眼睛
“叶……” 他以为上来的人是叶惟远,可话说到一半就住口
——来的这人散发着和叶惟远截然不同的危险气息,更加的冷酷,也更加的邪恶…… 叶泷水将它的头颅托在掌心,与自己的视线持平
“这样你还认不出来是谁吗?” “主人……” 除了叶泷水又能是谁? 似乎感到痛苦,辰已闭上眼睛片刻
它自认对叶惟远仁至义尽,可看到他落得这般下场还是于心不忍
“今天是我的好日子,你总该有些表示吧?” “恭喜主人,贺喜主人
” “虚情假意
” 叶泷水冷哼一声,盯着它血红的双眼轻声道,“不如瞎了的好
” 他出手快如疾风,瞬间戳瞎了辰已的双眼
红白浆水和着两行血泪一同沿着死白的面颊淌落,模样煞是可怖
“辰已还有最后一句话要和主人说
” 强忍着痛楚,辰已示意叶泷水凑过来
它本是凡夫俗子,因为叶泷水于他有恩,不得不留在他的身边报恩
它亲眼目睹了叶泷水是如何堕入魔道,作为极少数的知情人,它顾念着恩情,守口如瓶,绝不和其他人说起
某日,叶泷水说他需要一人献身,他便不问缘由地站了出来,决心彻底偿还叶泷水的恩情
叶泷水用泷水刀斩下了他的头颅,将他的身子被连同白蛇的骸骨一同加入那铜锅烹煮
他的头颅在外边冷眼旁观,算是彻底明白了明白叶泷水要将他做成那名为人豸的怪物
奇怪的是明明头颅和身体分开了,灵魂都要被那铜锅煮化的痛楚还是传给了他
他的哀嚎响彻地牢,只恨不能当场死去
可他不仅没有死,还在叶泷水过来唤醒他时,睁开眼睛唤了他主人
自那天起,他化身成了这半人半蛇的怪物,替叶泷水镇守了这地宫千百年