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子甫来得正好!我正有话要同你说!”正阳宫里小皇帝对着公孙辅迎了上去,神色中有种难抑的兴奋
公孙辅嚅嗫立在原地,低声道,“我也有话要同你说
” 他心中记挂着萧青篱,并未发觉殿中的不同来
倘若他仔细看了,便会发现殿中香换了,换了柔情而香甜的汨罗香,笼着烛光的灯罩亦贴了新的纸花,浪漫而温柔,就连房顶屋梁也绕了彩绫装点,甚至殿中每个宫人都洋溢着笑,似乎发生了天大的喜事一般
小皇帝宠他,温柔笑道,“那便你先说吧!” 挥手遣散了众人,福安领着一干宫人鱼贯而出,合上门页时朝着小皇帝挤眉弄眼地笑,小皇帝拿余光蔑他,才乖乖离去
“小晔!你帮我劝青篱好不好,劝他不要走!”公孙辅“扑通”一声跪在地上拽着小皇帝袍脚,小皇帝显然受了惊吓,踉跄着倒退了几步却被公孙辅扯得一把跌在地上,大概这话太叫人震惊,以至于连精神都麻木了,连带着身体都迟钝起来了,他居然就那样坐在地上,以极其不雅的姿态手撑在地上仰头看他,半晌没有言语
公孙辅居然也迟钝,两人相互盯着,像是在等对方的回答,直到看到小皇帝眼睑颤动才忽然醒过神来,连爬带跪匆忙将小皇帝扶起来,口中直道,“小晔,你没事吧!快请太医!快请太医!” 小皇帝也清醒,扶着他手站起来,拍拍身上并不存在的尘土,低声道,“没事,我没事!你方才说什么?走?萧大人要去哪?” “青篱他要去苏州,他不愿做官了!小晔,你晓得青篱他是好官,他喜欢做官,倘若他辞了官,一定今后都不会快活的!我不想看他不快活,所以小晔,你帮我劝青篱好不好,你是皇帝,他一定会听你的!” “我是皇帝?!”小皇帝立在原地指节攥得发白,不无痛苦地喃喃重复了一遍,终于“嗬”的一声笑了,自言自语般轻声道,“你只见他意,可知我心!” 那声音太轻了,以至于公孙辅并没有听清,不由发问,“什么?小晔说什么?” “没什么,”小皇帝侧了身,不愿再见他任何心急的神情,极慢极轻道,“他或许是个好官,但他不会为官,他真辞去了朝中官职做个闲云野鹤也未尝不是……” 窗外烟花乍响,正映在小皇帝眼底,使他莫名止住了话头,站在原地静了许久许久,久到公孙辅忍不住唤了他一声“小晔”!他才好似醒过神来,却没回头,只垂目望着自己平白高了一寸出来的鞋尖儿,极轻道,“……我喜欢你,很喜欢,很喜欢
” 像是怕惊扰神灵一般
带着清风拂过发梢的轻柔,带着雨露浸了春泥的温润
这才是他今夜原本该说的话
“什么?你说什么?” 其实公孙辅听清了,只是那股惊诧远远超出了他的认知,使他忍不住要再问一遍
话一旦出口,再来解释便不那样难了,小皇帝陡然冷静了下来,转过身来,握住他双肩对着他眼睛,“我说我喜欢你,从很久以前就是,所以我嫉妒萧青篱,嫉妒你待他好,嫉妒你眼中只剩他,嫉妒到打压他,责难他,嫉妒到要看他俯首臣称无可奈何才能甘心,我就是要让他知道朝中才俊千千万万,并不少他一个!” 小皇帝此刻极其激动,不由手下用劲儿却不自知,公孙辅依旧处于混沌震惊之中,他一直以为小皇帝惯他就如同幼时太院,小皇帝替他在太傅眼皮下为他掩藏恶行是一样的,他从未想过有一日小皇帝会对他说这样的话,亦从未想过小皇帝对他纵容并非朋友之义,全是恋慕之情!那股巨大的震惊使得他对肩上传来的痛觉全无反应
“……子甫,我提醒过他,可他不肯,呵……如今,他不要这官位也要同你在一起吗?”小皇帝说到后来逐渐无力,手也缓缓滑了下去,“……子甫,明明你我才是自小相交,可你为何心仪于他,若我早些将这话同你说,若我早些……” 小皇帝终究是说不下去了
作者有话要说: 我可怜的小晔啊!终于表白了!
第14章 第 14 章 悬而不决 公孙辅并不记得自己后来是如何出了宫,更不记得小皇帝后来又说了些什么!他一直处于一种浑浑噩噩之中,仍旧不能置信! 所以,他去找了萧青篱,这样的时刻,似乎只有萧青篱才能叫他安下心来! 当萧青篱看到门外面色泛白唇色发青的公孙辅时也着实惊了一跳,连忙围着他前前后后仔仔细细看了几遍再三追问了“怎么回事”,公孙辅只木讷地摇头,一句话也不说
前几日下了几场雨,如今夜风一起,居然有几分凉意
萧青篱扯了他进去,倒杯茶与他,顺着他头发轻声安慰道,“没事了,即便有什么事不是还有我吗!” 公孙辅双手捧着杯子看那升腾而起的热气,颤着手灌了一口,似乎稍微安定了下来,仰头望他,“青篱,小、小晔,他、他……” “怎么了,皇上他怎么了?”公孙辅此般模样,反而叫萧青篱有些慌乱
公孙辅仍然牙齿打颤,短短一句话却是无论如何也说不出口
萧青篱轻轻拍拍他,低声道,“别着急,慢慢说
” “我、我,他、小晔他,……” 看公孙辅满面通红不知所云的模样,萧青篱终于止不住“嗬”地一声笑了,很轻却很温柔,让人觉得安心的温柔,抬手在他脑门敲了一下,才又接着道,“怎么,你如今也终于晓得皇上的心思了吗!” “诶?”公孙辅惊诧,“怎么青篱比我还早知道吗!” “怕是只有你不知道了!”萧青篱揉揉他头发,带些娇惯道,“现下你知道皇上也喜欢你,你便该好好想想清楚了!” “想清楚?”公孙辅依旧混沌
萧青篱指着他胸前,“你的心思!你从前混沌,不晓得胸中所爱,如今许多事都明了了,你也该好好想想,自己心中喜欢的究竟是谁
若是你依旧爱慕我,我便同你一起离开长安,我们两人海角天涯总有安身之处,若是……若是你喜欢他,那我也定然不会阻拦的,你便只管选一个心仪的
” 公孙辅呆呆望着他,不晓得如何回答
喜欢小晔吗?他不知道
喜欢青篱吗?喜欢
然而那喜欢究竟是朋友之间的玩笑还是真心实意的爱慕?他也不知道
“又不是今日非要你做个抉择出来,何必纠结成这样!”萧青篱抚抚他眉心,想要抚平那紧皱起的眉
那眉却皱得更紧,仰着头满目迷茫地望他
萧青篱起身将他靠在自己襟前,拿手顺着他发轻声道,“别怕,不管你做什么,都不用怕,有我在,还会有皇上在,我们两人总会护你的
我不会迫你,他也不会
” 萧青篱的话叫人如此安心,他的怀抱也叫人如此温暖
公孙辅不自觉伸了双手环住他腰,将脸贴得更紧,只希望就此嵌在里面才好
“萧大人正值年少,何故乞身以还!”正阳宫里小皇帝坐在案后有种说不清的惆怅
萧青篱躬身屈膝,伏地而拜,三呼万岁
小皇帝摆了手才起身道,“臣自知才疏学微,不敢尸位素餐,故而……” “好了!”小皇帝厌倦,以手支着额头,一圈一圈地揉着,他实在是厌烦够了,说着彼此心知肚明的话,做着言不由衷的事,一桩桩一件件都叫他心烦! 太后催着的婚事,一年到头总也不得消停的天灾人祸,如今就连他的子甫也……小皇帝颓然,手下更用力巴不得将脑袋揉碎了才好
自那日后,公孙辅便总躲着他,偶尔站在朝列里自己还不及绽一个笑他便先别了脸去,着寿安请了几次不是“染了风寒”便是“旧疾又发”!总也见不得一面,如此悬着实在叫他如骨附蛆一般地难受
然而有时,悬而不决也是一种选择,而小皇帝正是因为懂得这个道理才更加的恼火
忍不住便将这满心无处可诉的烦闷宣泄而出,“……你可知道,你若执意如此,朕可诛你九族!” “皇上是圣君明主,不会做暴桀昏纣之事!”萧青篱声音不算高昂,但有种说不出的坚定,他所辞的并不单单是官,更是一种态度,一种非卿不可的态度
“圣君明主!圣君明主!朕实在是厌恶透了!”小皇帝连着道了两遍,将满几书简奏章拂了满地,小皇帝明明没饮酒,却好像醉了一般,颠颠笑着,看萧青篱跪着将地上横七杂八的娟帛竹简一个个捡了,躬着身仍旧摆了上去,一言不发
小皇帝仍旧笑着,只是那笑怎么看都叫人觉得心疼,萧青篱退了开去,低低道,“……皇上应当多多珍重!” 小皇帝终于止了笑,呆愣愣看着他,目光有些空洞,静了许久才又出言道,“……当真已无回旋的余地吗!” 小皇帝的声音太轻了,几不可闻
然而萧青篱还是听到了,一字一句,再清晰不过,他深叹了口气,“皇上可曾听过一句话:君臣之道不可逆也,父母之恩不可忘也,相思之意……不可负也!” “嗬!”小皇帝禁不住轻笑,“相思之意不可负也!好!好!真是好啊!那萧大人可是要为了这相思之意逆了君臣忘了父母!” “臣不敢
” “不敢?!你已然这么做了,还敢道什么不敢!萧大人胸中万千点墨,如今抛却黎民苍生江山社稷于不顾,只管自己逍遥快活,岂非大逆不道,有违君臣;不孝有三,无后为大,你同一男子互许终生,又置家中高堂于何顾!” 萧青篱跪在地上,默然不语
他的沉默使得小皇帝也索然无味起来,疲累跌进龙椅里,那龙椅宽大居然让他无处可依
“罢了!我同你争这些又有什么意思!他喜欢谁不喜欢谁,又岂是你说了算的!要怪便该怪自己,嗬……我如今在这里就是同你闹翻了天又能怎样,还能挽回些什么呢,不过平白叫他轻看了我,对我多生一些厌恶罢了……我实在是应该,实在是应该,在他还没有厌恶我时仍旧同他好好相处才是,才是!” “皇上……” 小皇帝挥手打断了他,带些疲累道,“去吧,爱卿去吧!朕倦了!” 萧青篱张了嘴,到底是止住了,又或许他压根也不知道该说什么,只是小皇帝神色之凄然让他禁不住唤他罢了
第15章 第 15 章 无可挽留 多日之后,公孙辅入了宫,小皇帝再次见到他,竟然觉得不知所措,甚至不知该说什么,还是寿安机敏,遣了众人出去,附在小皇帝耳边轻声道,“皇上尽可放心……” 眨眼之间,殿中便空旷无人
小皇帝愈加慌乱起来,站在案后目光无处可落,扫过桌上堆着的奏章,扫过远处摇摆不定的烛光,又扫过阶下不见一丝尘埃的青石板,终于将视线落到公孙辅身上,落在他乌青的锦靴上,落在他浅蓝的衣摆上,落在他欲语还休同样不知所措的双眸中
不知为何,看到公孙辅同样迷惘而无措的神情,他忽然就冷静下来了,一步一步踏下阶来立在他面前,轻抚他肩头柔声道,“不管发生什么,我总是你的小晔,这世上独一无二的,你的小晔!” 公孙辅仰面看他,看了片刻忽然低下头,别扭退开了几步,扭捏道,“我想清楚了,小晔就是小晔,我可以同你嬉笑打骂,同你形影不离,但是一想到我今后要永远同你在一起,只同你在一起,永远住在皇宫里,我就觉得头皮发麻……” “你可以不住在宫里,只要你愿意,你在哪里都可以,在我身边就好
”小皇帝变得急切,急不可耐
公孙辅同样急切,是带着焦躁的急切,骤然抬头,眸中之坚定不言而喻,挥手直道,“不是的,不是这样的!不只是皇宫,是……总之,我已决定去苏州了
” “是么?”小皇帝的手遽然垂了下去,显得无力而颓败,小皇帝明明早便知道了,可如今听他亲口说出来才惊觉其带给人巨大的悲哀,不由低喃,“……原来真的已经无可挽回了!” “小……”话已出口,公孙辅却忽然停住了,微微侧过面颊,低声唤了一声“皇上”,他原本想出言安慰他,此刻却又忽然觉得不知该说什么
“皇上?!”小皇帝无奈苦笑一声,终是将头低了下去,那青石板干净的发亮,烛光投下来,幽幽得发着光,像他此刻胸腔里跳动的那颗心脏一般明灭不定
“皇上,”公孙辅又唤了一声,低低地,听起来好像怜惜,又透着股决然,“……皇上多多保重,微臣告退!” 这是公孙辅第一次用如此恭敬而认真的语气,那股恭敬落到地上,落到空气里,落在小皇帝心头,声声刺耳
在公孙辅转身离去的一刹那,小皇帝猛然恸喝出声,拉住他尚未离去的衣袖,声声悲戚,“别走!我求你不要走!我答应你再不为难他了,你别走,留在京城好吗……” 公孙辅立在原地将离未离,背对着他却不敢转过身来,他多怕见到小皇帝眸目含泪的模样,小皇帝觉察到他的犹疑,更加言辞诚恳,“只要你留在长安,我可以什么都不要,你不说喜欢他做官吗,我升他的官,他想要什么我都依他,你不要走好吗,苏州那么远,远得让我害怕,害怕此生再也见不到你……” “小晔,”公孙辅纠结而挣扎,只能一遍遍低低唤他小晔,闭着双眼一指一指掰开他紧抓不放的手,不过刚刚剥离,小皇帝又立刻紧紧捏在手里,似乎这一松手,就今生再没机会了
小皇帝逐渐语无伦次起来,“真的,我说真的,子甫,只要你留下来,我什么都愿意……对了,你不是最喜欢那只溪翠玉鼻烟吗,我这便拿给你,还有那柄漆金古刀,前朝的火琉璃,我全拿给你,你别走,我把你喜欢的都给你,你别走好不好……” 说到最后竟是越来越低,几不可闻,只余他悲戚的低啜在空荡荡的大殿里回荡
“小晔,”公孙辅回过身来,小皇帝猛然受惊,慌忙以袖掩面胡乱抹了几把,松了手冲着殿外连声嚷道,“寿安!寿安!寿安!” 那声音带着股独特的沙哑,苍白而无力,却又声嘶力竭
小皇帝焦急地对着殿外直喊,如癫如狂,看得公孙辅心头一阵一阵的刺痛,冲上去抱住他声声唤他,如同小皇帝平日安慰他一般一遍遍拍着他的背
小皇帝争个不休,只一遍遍地呼喊着“寿安”! 寿安踏进殿时,当真吓了一跳,因着两人的挣扎彼此发冠松动衣衫凌乱,但明显两人都红着眼眶,并不是什么好的预兆
小皇帝终于见到寿安,好似得偿所愿一般,带些欢喜地急切道,“去,寿安,快去!去将那个溪翠玉鼻烟,漆金古刀,还有火琉璃,总之,你看着什么好,都全拿来!” 寿安一时不知所措,立在原地
公孙辅垂着头,低声道,“小晔,够了,真的够了!” “什么够了,”小皇帝佯装不懂,却又猛然对着寿安发起火来,“你还站着干什么!还不快去!” 寿安纵然不明白发生了什么,却被小皇帝震到,连忙退了出去,一路往藏珍阁去
“小晔,晚了,已经晚了,那些东西已经不再重要了!” “那你告诉我什么时候不晚!”小皇帝声音之大将自己也吓了一跳,随即却又像做了错事的孩子一样拽住公孙辅双臂,乞求道,“你别生气,我不是故意的,我从前不是不愿意给你,只是,只是……总之,我现在全给你,你别走……你等寿安回来,你看看再说好吗,你等寿安回来……” 到了最后便只剩这一句,反反复复,反反复复就只有那么一句了
如中魔咒一般喃喃自语,寿安进来的时候小皇帝几乎是要跪在地上一般,拽着公孙辅的衣袖整个人都依了上去,额头抵在他臂弯间,无助得很,甚至叫人觉得可怜
“皇上,”寿安小心翼翼地轻唤,如临大敌一般畏畏缩缩
小皇帝听到他的声音异常振奋,立刻直起身子来,却在看到他空空如也的双手猛然震怒,“混账!朕让你拿得东西呢!” 寿安急忙跪倒在地,连连磕头,“回皇上,这、这……东西不见了!”那声音悲悲戚戚,断断续续,只差没哭出来了! “混账!什么叫不见了!朕好端端放在国库里,怎么就能不见了!”小皇帝气急了,揪着寿安的衣领,几乎要将他从地上拎起来,寿安像个提线木偶一般随着小皇帝剧烈的晃动左摇右摆,哭着告饶,“回皇上!奴才不知!奴才不知啊!” “小晔!”公孙辅按住小皇帝双手,小皇帝却受了惊一般猛然弹跳而开,呆愣了片刻忽然醒转过来,大步往外直道,“我亲自去找,我亲自去找!子甫等我!你等我回来!” 小皇帝大步往外,走得极快,一路跌跌撞撞,寿安也急忙起身,追着小皇帝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