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还好五殿下去的是南平，离皇都很近呢。等到来年搬出龙城，我爹要看我，出城相见就可以了。”赵光宇接着说道。“或是……我将来在朝中谋个职位，就能与我爹和兄长一同共事了……”

长生埋下头去，又抬头起来：“男人这么扭扭捏捏干什么，要成为男子汉就得离开父母，老想着爹娘有什么出息？”

“好吧好吧，我确实没什么出息。”赵光宇赔笑着，有些尴尬。

“嗯……，赵光宇，我没说你没出息。”长生发觉自己话说的不对，连忙解释。赵光宇笑了笑，不以为意：“我知道，其实也差不离多了，我这辈子就只好玩。反正有吃有玩的，何乐不为。”

上课的时间到了，夫子拿着书摇头晃脑讲课讲得入神，长生却走神了。慕容朝晖觉察到了长生的不安却也没办法，心中有种微微的内疚。他想或许让长生回家会好一些，等他年长了，在朝中谋个武官的职位并不是什么难事，何必跟着他去楚地。

放课的时辰到了，窗外下起了雨，滴滴答答。远处的琼楼玉宇都笼罩在一片雨雾中。慕容朝晖撑开伞，递给长生一把，这时长生才猛然发觉自己的失职。撑着伞走进雨里，雨滴在油纸伞上欢快地跳跃。长生有了心事，每一步都走得迟疑。

“长生，别勉强自己。如果你不愿……”

“不！殿下，长生依然愿意跟随你。长生只是……只是因为下雨的缘故……有些……郁闷……”长生握着伞，低头去看雨滴打在地上。雨声叮叮咚咚，有些伤感。

“长生，有一天你若想走，我会送你离开。”

长生抬头看雨珠从伞檐流下，有些失神。

“殿下，您说什么呢，是长生不想离开……一直都是长生不想离开……”

夏天就在雨季里到来，红莲池也涨满了水，莲叶愈发青翠动人。绿油油的莲叶间，开始有了花苞，红莲花开的季节很快就要到了。

五月底，长生再一次回到家中。孟司空多日不曾见过儿子，自然是欣喜若狂，然而欣喜之后，又有一抹愁绪爬上眉头。

“长生，四殿下被封到楚地，如果我没记错的话，他今年中秋就满十八了。也就是说……中秋之后，他就得去自己的封地了。已经在准备了吗？”

“嗯，四殿下已经在准备了，小双和燕子两位姐姐把许多不常用的东西都收好了，就等着中秋了。”长生说完后，又加了一句：“中秋夜宴之后第二日就走。”

“那你……你是要跟他去？”

长生不敢看他爹的眼睛，点点头。

“他不肯放你走？”

“不，是我要跟他去的。”

孟司空停滞了几秒，点点头，道：“也好。宫中毕竟是是非之地，你跟着他去楚地能历练一番，也不错。楚地远离皇宫，总是安全一些。长生，你可要好好混，等爹老了，就辞官跟着你，到时候可别让爹露宿街头。”

长生连忙道：“不会的，四殿下不会对我那么小气。爹……我擅自做主，你不生气？”

孟司空拍拍长生的头：“生气？是有点。谁叫你那么倔，我说了你也不肯听。楚地虽落魄荒凉些，总归……是比皇都安全的。爹总觉得这两年朝廷的局势不太对，你去楚地或许比较好也说不定。到时候，说不准老爹还要投靠你呢。”

“怎么说？”

孟司空略略想了想，道：“天下大势这种事情啊，也就天知道，谁也说不准的。北方匈奴近几年常常进犯你是知道的吧，匈奴兵强马壮，每到草枯季节便来进犯，我燕国缺少良将，举兵打仗败多胜少，少不了送他们金银珠宝牛羊口粮。西边的羌国和犬戎也是蠢蠢欲动，虽说这几年没什么动静，却也是轻看不得。”孟司空停了一会儿，又接着道：“其实啊，这些还并不十分打紧，打紧的是朝廷的拉帮结派越来越严重了……算了算了，长生，这些复杂得很，谁也不敢说自己全然了然于胸。你啊，决定该如何去做就如何去做吧。到了楚地，记得按时托人带书信给为父，好让为父宽心。”

长生点点头。

“长生，走之前……和我一块去看看你娘。”

长生一怔，随即点点头。夏天到了，娘的忌日也快到了。去了楚地之后，他就不能每年都跟着爹爹一块去祭拜她了。想到此处，长生又一次觉得内疚。不过据父亲说，封王之后一般在重大节日或是喜事之时会被召回参加宫中宴会，也不是永远都不见面了，于是长生便放下心，不想那些忧伤的事情。

去祭拜了母亲，长生发觉自己都快记不得她的样子了，只记得她对自己说过的几句话。看着父亲的鬓边多出了一缕白发，长生有些心痛。父亲自母亲去世后便没有再娶，一门心思把他养大，而如今自己却难得陪在他身边，想想便觉得惭愧。

长生放不下慕容朝晖，那次月夜初逢后他就觉得他们之间一定有着某种羁绊。他陪在他身边五年，早就习惯了和他在一起。那人那么孤单，他一直想让他从孤单无助中走出来。而现在，他好像还没办到。

第十三章：龙城游

转眼间到了八月初，距慕容朝晖离开的日子只剩下半月。宫中最热的时候已经过去，秋天来临。

红莲花盛开之后慕容朝晖常常去红莲池，长生在一旁静静守候着他，看着一池妖冶的红莲发呆。红莲花的时候长生会想念自家种的那些桂花树和张婶做的香甜的桂花糕，虽说宫中也有桂花树，小双和燕子也会做桂花糕，可长生总觉得少了些什么。

一个炎热的午后，长生趴在桌子上，觉得热得难受。夫子滔滔不绝讲着孔孟，其实压根没几个人听。封王之后，众皇子都觉得自己成了大人，用不着听这些了。长生扭头看了慕容朝晖一眼，他听得很认真，眼睛盯着书本，时不时圈点一番。其余的几位皇子倒是各自玩各自的，心不在焉的模样。长生打起精神，擦了擦额头上的汗，继续听夫子唠叨。长生自认为没有学习的天分，事实上也差不多如此，不过多学些东西总是没错的，他不想让慕容朝晖失望。

长生正努力记着夫子所说的内容，一个小纸团从后面扔了过来，长生用脚趾想就能知道是谁最爱玩的把戏。他撇了赵光宇一眼，赵光宇倒是满脸堆笑，用眼神示意长生打开。长生打开纸条，原来是赵光宇想邀他出宫玩。龙城的热闹长生只在小时候有过深刻的体会，十岁入宫之后，出宫的机会少之又少，偶有时间出宫，也多半是陪在父亲身边，和他逛逛附近的街市，真正的玩乐几乎是没有的。

长生扭头看了看慕容朝晖，想拉慕容朝晖一块出去玩，想了想又觉得自己只想和慕容朝晖一块去，不想再有个赵光宇或是别人。思来想去，给赵光宇回了个条子，说自己有事，不去了。

放课后，长生回想着小时候见过的热闹，又想着马上要前往楚地，以后去龙城的街头看一眼都难了。不过……若只是他一个人出去的话太没意思了，他想叫上慕容朝晖，可是……以慕容朝晖那样的性格，肯去吗？

“殿下……”长生叫住前面那人，却又一时不知道该怎么说。

“怎么了？”慕容朝晖回头。

“殿下去过外面吗？我是说……皇宫外面，龙城的街上……”

慕容朝晖思索了一下，道：“去过，很久以前去过，现在都快忘了是什么样的了。”

“殿下，我们一起去好不好？以后可就没什么机会了。”长生连忙道。

慕容朝晖笑了笑：“原来你是想跟我说这个。这些年很少离开宫廷，的确太无聊了。”

“殿下的意思是……？”

“你说什么时候去？”

长生一听这话，立马兴奋起来：“就今晚吧！快到十五了，听说最近每天都有猜灯谜、赏灯会，很好玩的。”长生这个听说，自然是赵光宇的纸条告诉他的。说实话，总是拒绝赵光宇，长生还真有那么些内疚。

夜里，龙城灯火璀璨，街旁的楼阁上挂满了各色的彩灯。白天的炎热被夜风吹散，长生只觉得浑身舒爽。原以为慕容朝晖还会带上小双燕子他们，不料只他们二人，长生不禁暗自乐了一把。

龙城的街道很热闹，夜幕降临的时候，街市上挤满了人。中秋佳节将至，街边挂了许多花灯，花灯上都写了谜语，令人目不暇接。长生见人多，不敢掉以轻心，紧随慕容朝晖身后保护他的安全。可慕容朝晖实在是太扎眼了，引得街上行人纷纷注目。今日的他身着一件简单的白色薄衫，以同色腰带系住，微风过处衣衫飘动仿若仙人。何况他还有那么一张漂亮的脸蛋，不引人注目才怪。见街上民众有围观之势，长生有些担心，见有卖昆仑奴面具的小贩眼前一亮。

“穆公子，我们过去看看。”出门在外有些事情长生还是知道的。慕容是皇家之姓，被人听见可不好。慕容朝晖虽比较内敛，不过长生也能看出来，他对街上的一些新奇玩意挺好奇。看着小贩摊点上一大堆长相奇怪的面具，慕容朝晖不禁问道：“长生，这是什么？这些面具怎么这样奇怪。”

“这是昆仑奴面具，昆仑奴长得黑且壮但性情温和，很多贵族豪门专爱找昆仑奴来当守卫呢。”

“原来是这样，真有意思。”

小贩热心地凑上去，说道：“公子，这面具现下可时兴了，许多人都买呢，要不您也挑两个？”慕容朝晖摸了摸面具，想起什么似地轻叹了一声又将面具放回原处。长生纳闷，他方才不是挺喜欢么？

“长生，来的时候匆忙，忘了带上银钱。”

“公子不用发愁，长生带着有呢。”长生笑着将慕容朝晖放下的面具又送回到他手里，自己又挑了一个，然后掏出银两给店家。“戴上吧，我们去看花灯。”

慕容朝晖戴上面具，将脸遮住。见那张绝世面孔被遮住，长生总算放下心来。街市上人多，人潮涌过来，长生怕和慕容朝晖走散了，下意识地拉住慕容朝晖的手。长生有些紧张，手心冒汗。不过慕容朝晖没有要他放开的意思，两个人就这样牵着手来到河边。

河边挂着一排排的花灯，灯上写着灯谜，慕容朝晖一个个看过去，在一个花灯前停了下来。长生觉得他恐怕是被难住了，凑过去看，只见状如莲花的花灯上写着：“头尖身细白如银。称称没有半毫分；眼睛长到屁股上，光认衣裳不认人。”

“长生，你知道这是什么吗？”慕容朝晖问道。

长生看了一会儿，细细思索，摇摇头：“我猜不出来。”

“谜底在哪儿呢，猜不出来该问谁？”

长生把花灯转了转，想在灯上找答案，不过转了半天也没看到谜底，见附近有一个卖花灯的年轻小贩，便把花灯拿去问他。

“小哥，你知道这只花灯上的谜底么？”

那小贩拿着花灯看了一眼，笑道：“两位公子肯定不是寻常人家。”

“怎么说？”

“这件东西寻常人家少不了的，但大富大贵之家的公子哥们恐怕就不甚留意了。‘眼睛长到屁股上，只认衣裳不认人’这东西啊就是姑娘家手里的针，缝衣裳绣花都少不了它。”

经小贩这么一说，二人恍然大悟。

“原来是这样啊，小哥，你这花灯多少钱一盏？”

“两文钱。”

“给我两盏。”

“好嘞。”

长生付了钱，把其中一盏花灯递给慕容朝晖。

“我们去放花灯。”

慕容朝晖点点头，并未多言，拿着花灯走到河边。河岸边聚集了许多年轻男女，对着花灯许愿，然后点上蜡烛把花灯放入河中，任它飘向远方。

“我读了这么多的书，却从未细细体会过生活，这些年来，倒像是一直活在梦里，连很多寻常的事情都不曾了解。”

长生和旁人借了火，把花灯上的蜡烛点燃。蜡烛点燃后，花灯变得亮闪闪的。

“许个愿吧，说不定能实现呢。”

慕容朝晖闭上眼睛，默念了一会儿把花灯放入水中。

“长生，有你陪着真好。”慕容朝晖柔声道。

听得慕容朝晖如是说，长生一惊，手一抖，花灯顺着水飘了下去，而后脸一阵阵发烫。

“如果……如果你愿意，我会一直陪着你。”长生回的很小声，很小心翼翼。

夜深了，隔岸突然放起了烟火，照得长生的眼睛亮晶晶的。慕容朝晖站起身，拉起长生的手，凑到他耳边轻轻道：“长生，不要把我当做什么皇子，我们就像朋友那样好吗？”

长生点点头，脸很红。

“以后就叫我的名字，叫我朝晖。走，我们去对岸看烟火。”

慕容朝晖牵着长生的手，两人一起穿过拥挤的人群，走过渡桥，到了对岸。

这批烟花据说是中秋佳节将至官府新购置的，今晚先试放一批，正巧让他们赶上了。长生高兴极了，看烟花时一直微微笑着。虽说这烟花比不上宫中放的烟花的那么华美，长生却觉得这是他至今见过的最美的烟火。

——第一部·龙城篇·完——

第二部：潇湘篇

第十四章：离宫

中秋夜宴终于到了。宫里一年一度的中秋夜宴本就十分受重视，今年又恰逢有亲王离开龙城，因此就更为盛大。宫中处处张灯结彩，达官贵族们把酒问月，谈笑间观赏歌舞，如在天上瑶池。

中秋那日成帝似乎终于想起那个被他遗忘许久的四皇子，与慕容朝晖在内殿多说了好些话。慕容朝晖毕竟是第一个离开的亲王，成帝今日见了他恐怕是忆起旧事，心疼起这个他已经冷落许久的皇子，赐予他男女奴仆千人，金银珠宝无数。宫宴上慕容朝晖忙着应酬，长生也得空闲与父亲孟司空坐在一块聊聊家常。

孟司空拉着长生坐在自己身边，酒一杯接着一杯。

“长生啊，还记不记得五年前爹第一次带你来的情景啊？那时候，你还只有这么高。”孟司空用手比了一下，又径自说下去“那时候你还什么都不懂，现在长高了不少，都比爹高了……”

长生回忆起那个晚上，想起乱走乱逛遇到慕容朝晖的事情，微微出神。也许他和慕容朝晖之间原本就有什么羁绊，所以他遇见了他，并且在后来阴错阳差地成了他的伴读。转眼间五年时间过去了，他们终于要离开这个像囚笼一样的地方，也不知道值不值得得高兴。

“爹，你喝醉了，少喝点，待会儿还要回去呢。”长生抢过他爹手上的酒杯，劝道。

“爹知道……爹就再喝一杯……再喝一杯……”孟司空把长生手上的酒杯抢了回来，又给自己满上一杯，仰头喝下。长生摇摇头，看着他爹喝得东倒西歪。

时间将至午夜，他担心他爹能否安然到家，便请示慕容朝晖，先送他爹回府。还是那条长长的宫道，像没有尽头似的。长生左手提着灯笼，右手扶着孟司空，慢慢前行。看着前方的点点火光，觉得似曾相识。那年中秋夜……他好像也是这般和爹爹回家的。

到了司空府，长生扶着他爹在床上躺好，盖上被子，又将府里十几个仆从给叫了出来，当众说了自己要陪同楚王去楚地的事情，吩咐他们照顾好司空大人。做完这些，长生到自己房中，收拾了几件从前的心爱之物随身带着，最后又回到孟司空的房中，替他掖好被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