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想到下面流淌的冰点之下的冷水,那名将领就不寒而栗,他简直不敢想象当士兵被困在其中之后会是怎样的情景。刺骨的河水会在第一时间夺走人们的行动力,失去赖以生存的空气,肺部就会变得针刺般疼痛。莫说是他们牧野军,就算换成天生水性优良的汐族,都无法在这样的灭顶之灾中逃生。
原本以烈熠的立场而言,不需要采取这种极端的手段让属下拜服。能成为军官的,毕竟都不是蠢人,只用稍加点拨几句,他自然就能明白个中道理。
但是,烈熠判断出,通过冰层到达对岸,有此想法的人绝不在少数。他没有时间去将之一一说服,也更不可能放任他们的擅自行动。既然如此,他索性就将这个做法的危险性展现给众人,以最直接也是最震撼的方式。
有一瞬间的寂静,十数万人聚集的旷野之上,仿佛空无一人一般。
倒也谈不上士气就此低落,然而亲眼所见的情景还是令众人心头一颤,前行的脚步都不自禁的缓了几分。
如此下去,当这份恐惧不断积聚之后,最终的结果还是会影响士兵的心情,那绝对是烈熠所不愿看到的结果。
“给朕一把弓。”烈熠朝着身旁的一名属下伸出手来。
尽管没有明白皇上是何用意,但也没人会违背旨意。须臾之后,一柄制作精良的牛角弓已经放在烈熠手中。侍立在一旁的士兵,还捧着一筒鹰羽箭尾的箭矢。
烈熠也不多看,反手抽了两枚箭羽在手,同时搭上弓弦。微微屏息,放缓了呼吸,弓弦被拉开到最大程度,状如满月。
难道皇上准备两箭同射?捧着箭筒的士兵几乎看傻眼。
离弦的箭矢,化作流星,在半途之中却画出不同的轨迹,朝着不同的目标而去——
“咔嗒”、“咔嗒”,接连的两下声响,几乎是同一时刻响起,只有耳力极佳的高手才能听出其中的前后区分。
仿佛是什么物件断裂的响动——只可惜距离太远,普通人根本无法看清烈熠究竟射中了什么。仅仅是追随箭矢而去的方向,就已经耗尽了心力。一眨不眨的看了,也只能看到前半的轨迹。当两枚箭矢分开之后,陡然加快的速度,远远超出了一般人追踪的能力。
真正能够看清的,也只有少数的高手,赫连远遥就是其中之一。面具挡住了他震惊的神色,却抹不去心头的惊骇莫名。
如今的他,再也不是一国之主,将琅邪,将蛮族,也将自己奉在烈熠脚边。赫连远遥不想再去追究当时的举动下,他究竟含了几分真心。至少到了此刻,他能够肯定一点——幸好,他与烈熠……不是敌人。
而且,再也没有成为敌人的可能。
这,才是烈熠真正的实力罢。相比较起来,静铁关射向他的一箭,简直手下留情的近乎于温柔了。如今回想起来,赫连远遥也差不多能够肯定了,那一次烈熠的用意多半还是为了警告他,并无打算真的取了他的性命。
抬眼望向前方烈熠的背影,赫连远遥头一次深刻领会,他,已不再是他钦慕许久的那个人。
蛰伏在烈熠心中恶的气息,已然被全部唤醒。
赫连远遥只是一个晃神,巨响,轰然而至。整个地面都在抖动,莫说是心跳被其影响,那一瞬间,无论是听觉还是呼吸,都成了一片空白。
看不清箭矢的去向也没有关系了,最终的结果,已经以最为壮烈的姿态呈现在牧野军全体将士眼前。
原本被高高吊起的护城河桥梁,重重掉了下来。失去绳索的牵引,沉重的桥梁落下之后,两端尘土飞扬,河岸之上被砸出一个可怕的大坑。
烈熠的两箭,赫然射断了固定桥梁的两枚铁环。
第十七章:下兵攻城
与前一次河面冰碎一样,场面再次陷入冷凝,只是这一次被冻结的换做守城一方。他们就站在城楼上,看得自然远比隔河相望的牧野军清楚。两枚鹰羽的长箭,射断固定护城河桥的铁环之后,残余的威力仍旧令箭矢的三分之一没入城墙。尾端,还在兀自颤动着。
要不是亲眼看见,守城军会认为自己产生了幻觉。
不,即便是亲眼看见了,他们依旧认为这是错觉。
精钢加上寒铁所铸的铁环,世上最坚硬的黑晶岩所垒砌的城墙,完全可以用上“固若金汤”四字加以形容。依仗虞关的城防工事,在此驻扎的守军就心理而言,是没有多少压力的。就算他们明知这座关卡将是挡在牧野军行进道路上的第一道障碍,将要第一个承受烈熠的攻势。
但是,谁也不相信世上有人能够攻破这座屹立数百年依旧不倒的雄关。
当世的城池构造,在细节上会有所不同。譬如此地的虞关,护城河中遵循惯例依旧灌注河水。而百图的止水关,则是为了针对汐蓝,在护城河的河道中全是各种机括。
不过总的来说,在大体的结构之上,关隘之间并无太大区别。就说眼前的虞关,护城河桥担当了两个作用。以绞索运作,被放下时刚好跨国宽阔的河面,成为通行的桥梁。一旦被吊起之后,成为坚固的城门,阻挡来犯的敌人。
这种连动运作的机关,在很大程度上起了限制敌军攻城战术的作用。举个简单的例子,攻城一方不能对城门采取火攻的方式,因为当烈火烧毁城门的同时,供人通过的桥梁也会毁灭,在宽阔的护城河之前就已经一筹莫展。
可惜到了今天,这种构造最大的优点竟成了最大的漏洞。牧野军没有耗费一兵一卒,仅凭借两枚箭羽,就解决了攻城之前最大的两个难题。
在烈熠强悍到超出世人想象的实力面前,守城军队又如何不心惊胆寒?!
“皇上万岁!万岁!!!”分辨不清是谁带的头,从第一声呼唤发出开始,到逐渐高昂起来的声浪,中间只过了相当短暂的时间。在这个皇权至高无上的世界,每个人一生之中少不得要山呼万岁。然而,只怕没有一次是像今天这样,完全出于自发来自肺腑。
得主帅如此,何愁次战不胜?
片刻之前仿佛还空无一人的寂静旷野,如今已是人声鼎沸。
“远程攻击。”在最为及时的一刻,烈熠下达了最为正确的命令。当头棒喝一般,警醒了几近失去理智的将士们。
按照如今的情况来说,只是打开了进入虞关外城的通道而已,离真正拿下这座城池还遥远的很。
应该说,真正的血战,现在才开始。
箭矢裹上浸过火油的布条,也无需事先点燃,利用射程中德摩擦火苗就窜了起来,落到虞关的城墙上之后,火势已经相当猛烈。至于远程攻击的另一种武器,投石机,更加不需要使用什么花招,之前朝向冰河的那一击已经充分证明其可怖的攻击力。
密集如雨点一般的巨石夹杂在数倍于此的火箭之中,倾注于虞关的城楼。烈熠全然没有吝啬物资的消耗,一轮接着一轮的齐射,令储备的远程武器快速的减少。尽管如此,这一类的远程攻击,还需要再持续一段时间。若是不能在正式短兵相接之前对虞关的布防造成一定的伤害,之后的伤亡只会更大。
虞关守军的应对的确晚了半拍,在这个空隙之中,已有不少来不及寻找掩体的士兵伤亡。城楼的主体结构是黑晶岩不假,但是在一些精密的部位,还是需要木材作为辅助。火雨般的箭矢射来,如今关隘之上的着火点已经无法计算,浓烟滚滚。
然则,这也怪不得守军。着实是因为烈熠的那一手太突然,也太……惊世骇俗,彻底超出了人们的理解范围。脑海中只剩下一片空白,什么也来不及想。
但是在攻城战中由一个百年不变的准则——守城八百,攻城三千。悬殊的数字差距显示了,这绝非一场公平的战斗。守军借助城防工事,已经在很大程度上占据了胜利所需的条件。而攻城一方,无论有多少器械,也无法弥补这个巨大的差距。
经过之前的进攻,虞关守军虽然受到一定的损失,但是数目毕竟不大,更加没有将这个差距拉平。当然了,烈熠也不会天真的以为通过一轮远程攻击,就能够拿下整座虞关。
如今,城头守军已经回过神来,他们也不是任人宰割的羔羊。牧野军的三轮齐射之后,城头的虞关守军也终于开始反击。
弓箭兵上位,借助垛口的掩护,也开始向下方的敌军射击。守军也使用了巨石等杀伤力巨大的武器,比起攻城一方更加有利的一点在于,他们用不着借助器械的机械力量,只需利用城墙与地面的高度差将巨石抛下,沉重的石块就可以达到大面积杀伤的效果。
烈熠平静无波的看着这一切,只看他的神色,甚至还有几分眉静目楚的韵味。漫天烽火之下,他不像是一位挥斥方遒的将军,反倒更像是遗世独立的贵公子。也只有他自己才清楚,心中是如何的紧张与不平静。
仔细看过战场的每一处,哪怕是最为微末的战术细节,他也亲自下令加以调整。不是不相信下属军官的实力,烈熠只是告诫自己不可大意。从现今掌握的情报来看,他尚且不能确定滟昊泠是否就在虞关。不过就算是最微末的可能,他也不敢放松半分。
否则,就是灭顶之灾。
惨叫声不绝于耳,不仅有己方的,还有敌人的。就在这无比刺耳的声音之中,烈熠清冷的声线尤为突出,淡淡的下令,“云梯上前,争夺城楼。”
乍看上去,还是羽箭巨石交织出的雨幕,混乱至极。只有烈熠看出,敌人射出的箭矢有了逐渐稀疏的迹象,甚至在某些地域出现空洞。根据推测,应该是城墙上储备的部分告罄,下一步则需要从仓库调集。
没有比这更加适合的机会,此时若再不进攻,又待何时?
按照惯例,储备武器的仓库就设在城楼下方,也就是说下一次的物资补给完成只在须臾之后。战机稍纵即逝,这个难得的空隙绝不可失去。
士兵们冒着残余的箭雨向前,依旧时不时有人倒下。他们并不知此刻就是战机,也没有看出任何敌人的空隙。然而,他们相信皇上的判断,他那一双冷静睿智的眼睛,一定可以洞悉迷雾重重的诡谲莫辨。
战斗终于进入拉锯战的阶段,无疑,这也是最为残酷的阶段。
云梯靠近城头,第一批攀登上去的士兵基本都成为活靶子。就守军方面而言,没有比这更加简单的事了,箭矢、巨石、火油……根本看都不用看,直接往下放抛去,就能够收割无数条生命。若是说在一场战斗之后,存活下来的概率是十分之一,那么最先登上云梯的这一批士兵,则连千分之一都不到,有来无回。
谁也不知道他们是怀着怎样的心情和想法,才甘愿将自己的性命付诸如此危险的行动。是期冀成为战争英雄,受到万代敬仰?是觊觎长官许诺的奖赏,梦想一夜暴富?还是,单纯害怕成为逃兵的下场?
无论是哪一种,他们都是这样冲上阵前,义无反顾。
成就了战场上最为惨烈的风景。
各种命令,依旧不断的从烈熠口中下达,他冷静的仿佛根本看不见在眼前上演的血染图画,只管完成身为主帅的使命。心中的煎熬,绝不能展现在士兵面前,一丝一毫都不行,他不想动摇军心。
上兵伐谋,其次伐交,其次伐兵。下兵攻城,攻城之法不得已。
一直以来,烈熠都主张以战争以外的方式解决问题。因而在当初汐蓝吞并百图的计划中,他才可以罔顾与白凤蝶的私交,全力协助滟昊泠。也使同样的道理,以暗杀的手段在青夷掀起腥风血雨,不惜让自己的双手沾满罪孽。
烈熠从来没有想到,自己有一天也会沦落到这个地步,做着全然违背心意的事。比较起来,或许滟昊泠更加幸运也说不定,正因为他为人薄情寡义,才没有任何后顾之忧。他做的一切,都符合他自己的愿望。
只是,心中的煎熬还不足以动摇烈熠的意志。既然他是牧野军的主帅,他就必须率领军队取得胜利。
为此,不惜让自己的心……裂成两半。
第十八章:初战告捷
“皇……皇上,启禀皇上,我军已占领虞关!”樊士红敦厚老实的脸上充满无法压制的兴奋,声音中微微发着抖。他这种从军半生的铁血军人,本不该有如此情绪失控的时候,况且此刻还在战场之上。
实在是,实在是太难以置信了——用了半天时间,他们就攻下了天下数一数二易守难攻的虞关。按照常理,攻城之战的艰辛往往需要付出极大的代价。围城时日超过十天半个月都是常有的事,再长一些,一年半载也是有的。
只怕在此战胜负锁定之前,牧野君上下没有一个人会相信,他们用半天时间久拿下虞关。
这,简直创造了攻城战中的奇迹!
烈烟点点头,维持着沉默。望向虞关城楼的目光中,含着一丝疲累。此战已了,他也没有再继续伪装坚强的必要。再怎么惊采绝艳,也不过只是区区一介凡人。只要是凡人,就会有劳累的一刻。
对此樊士红也深表理解,刚才的一站中,要说谁最辛苦,绝对非烈烟莫属。在最开始的两箭之后,或许他没有动用一招半式,但是他却承载了整场胜负的压力。战局在这个男人的掌握之中,只因他的一言半语而更改。
手上还有许多需要禀报的事务,樊士红哪怕是个粗人,也明白这不是时候。咽下想要说的话,站在烈烟身旁,只是禁不住去仰视皇上的侧眼。还是那个眼神,其中的疲累显而易见,令属下也有些心疼。放眼七界,大概再也找不出比焰赤皇帝更加劳心劳力的上位者了。
看了一会儿,樊士红陡然发现一点,皇上的目光中,除了劳累以外,还有深不见底的……厌倦。
这该如何是好?樊世红当场就没有了主意。就算是那股倦怠感,也是他不切实际的猜测,更勿论还要开口劝慰什么——更何况,以他的地位去劝慰皇帝?岂非天地都颠倒了。
正当樊世红不知所措之际,烈烟已经举步,朝着虞关走去。
君臣良人一路无语,就这么登上了城楼。
站在这里,便能够俯视全场了罢?
陡然安静下来的战场,与之间震天的厮杀形成鲜明对比。然而,虞关之下的旷野上依旧是密密麻麻的,不过那些都不再是活生生的人,而是一具具尸体。完整的,残缺的,横七竖八的躺在地上。污黑的血液早就凝固,这本就是一个寒冷无比的冬天。
雪,还在下。
这是第十一日了。
也许老天也不忍看见这副惨景,肆意降下的大雪,纷纷扬扬,要不了多久就能掩盖这一场人世纷争的罪恶。丑陋的尸体也好,刺目的血液也好,很快就会被白雪深埋。天地之间,又将恢复一片茫茫的空寂。
“把伤亡报告给朕,命人打扫战场。”烈烟开始下令,照旧是有条不紊。顿了顿,又添加一句,“善待俘虏。”以牧野军的军纪严明,原本不需要烈烟多此一举。即使没有临时军令的约束,牧野军也不会出现战后屠城之类的荒唐事件。但是这一次,考虑到敌人与焰赤之间长久的仇怨,他便是杞人忧天,也不得不多叮嘱一句。
伤亡人数早已做出统计,樊世红将相关的文书呈交给烈烟之后,转身匆匆下了城楼。还有两个任务在身,他不敢耽误,连忙前去执行。
剩下烈烟一人在城头,缓缓的,从一头踱步到另一头。在先前一站中,此处无疑是争夺最激烈的战场,高高堆积起的尸体,甚至已经改过了原先垛口的高度。仿佛这座城墙不是用砖石铸造,而是以生命堆砌。
烈烟没有直接参与战斗,但是他依旧可以想见城头的争夺是如何激烈。那绝非是一瞬间就可以决定的胜负,若说整个城头是一条战线,那么这条战线一定被分割为无数段,而每一段的争夺,都将是无比惨烈。
从尸体堆积的情况来推断,每一段城墙都是在反复易主之后,才最终决定了归属者。而这每一次的易主之间,双方都需要付出巨大的代价才能达到目的。
袖中滑出一支竹萧,竹节尚且算不得光滑,崭新的样子提醒烈烟曾经制作它的情景。同样为了战后的英魂而吹奏,只是上一次,他的身边还有那人的陪伴。今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