七界之河山晚照(6)——越陌渡阡
越陌渡阡  发于:2015年01月15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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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六章:白月如沙

桑柘觉得自己定然是疯了才会晃到营地之中,早在听见景卉解了禁酒令之后,他就应该躲起来。或者干脆逃走,能逃多远能逃多远。可就是因为听见了那边的热闹,忍不住心头的好奇,终究还是来了。

这一下,他算是彻底相信了一件事——醉鬼是世上最不可理喻的一群人。

枉他们平常见了他都要恭恭敬敬的喊上一声“桑先生”,如今倒好,一个二个就跟饿狼一样将他团团围在中间。也不管他喝不喝的下,烈酒就这么不断的灌了下来。

到了后来,桑柘决定连自己神医的尊严也不要了,连声向着周边告饶。“各位就放我一马罢。我只是区区一介文人,只是文人!”这也不算说谎,医者本就是文人的一种,而且桑柘本来也不具备什么武功。精精瘦瘦的身体,哪里经的起这么灌?

“桑先生说什么呢?”亏的这一位还能将这句话完整的说出来,张口之间一股子酒气喷在桑柘脸上,几乎要将他熏晕过去。“你救了兄弟们,大伙儿感激你!”

断断续续之间,意思倒也表达的明白。桑柘以军医的身份留在焰赤军中,自然救了不少人的性命。单是西岩山一事,由他保住的性命就难以计数。倘若不是桑柘尽心竭力,只怕众人最终也等不到桃花瘴的解药。想要感激桑柘的人越来越多,没过多久他的周围就已经是水泄不通。

随即又不被硬逼着喝下多少,之前服用的解酒药再也无力发挥作用。迷迷糊糊之间,桑柘隐约听见有人在问,“皇上呢?怎么不在了?明明刚刚还在这里的。”

好不容易得以亲近高高在上的帝王,也是第一次见到那个清冷的人露出如此豪迈的一面,谁也不愿意就这么轻易让其离去。刚才众人集中精力对付桑柘之际,没想到烈熠就这么不见跨影。谁也没有留意到他是什么时候走的。

打了个激灵,桑柘硬是逼着自己清醒几分,想起了此来的另一个目的。“你们就别找皇上了,他一个人,哪里架得住你们这么多人灌酒啊?”一边说着一边暗道命苦,烈熠不来,他这个可怜的医师就只能继续充当众人攻击的对象。不仅要替人治病,还要替人挡酒,当神医当到他这个份上的,古往今来绝没有第二个了。

但是桑柘清楚,即便他不是神医也一样清楚,烈熠,真的不能再沾半滴烈酒了。

不能再饮酒的人,手边依旧放着酒坛。叮叮咣咣的响声表明,其中剩下的液体最多还有一半。

坐于高坡上方,也不知是酒意上涌朦胧了醉眼,还是月光真的能够染白一切,燕支花不再殷红似血,至少从这个角度看上去是白茫茫的一片。“像不像月白滩?”烈熠问身边的人。

白月如沙,沙似雪。

“皇——”赫连远遥甫一开口,剩余的声音都不由悉数吞下。只因迎上一双幽深的眼眸,广阔如海,足以淹没所有。

“至少今夜,不要再叫我皇上。”烈熠明知自私,还是提出了如此过分的恳求。是他划清与赫连远遥之间的界线,是他逼迫他俯首称臣,但是到了这样的夜里,他只希望一个朋友来陪伴。

“——熠——”已经多久没有呼唤过的字,涩的赫连远遥双唇发木,那一个本该百转千回的字眼,被如今的他念出来,刺的自己一疼。

“赫连,你认为我真能打赢汐蓝么?”烈熠问的那般急切,仿佛这个问题早已在他心中沉寂了无数时光,一直在寻求一个突破口。今日是借了酒劲也好,还是汐蓝的国境就在眼前,拖无可拖。总之终于寻得这么一个突破口,就这么脱口而出。

没有想到烈熠会如此坦白的与他谈论胜负,据赫连远遥所知,再也找不到比烈熠更加不在意输赢的人了。

原来,他也有摆脱不掉的压力。胜者为王,败者为寇。一旦输了,就是死路一条。不仅仅是他烈熠一个人,他的身后,还要牵涉上千万冤魂。

“接下来的战事,不会再如过去那般顺利了。”

模糊的措辞,却是最正确的答案。烈熠极目远眺,暮野四合之下,燕支花海的尽头凝结成一条粗黑的线条,能像是另一个世界。数百年来,焰族从未曾踏足的世界。如今他们正向着那里进发,并将为之付出惨重的代价。

“原来,你也看出来了。”烈熠苦笑。成阳一别,滟昊汵的宣誓还在耳畔畅想,他一开始就料到这个弟弟雄心勃勃,但他还是没有想到他真的不惜去成就风御畅的占星。

滟昊汵想要的,不仅是整个天下。或者说,不仅是如今的天下。只有当每一寸土地被鲜血染透,才能符合他的欲望。

“看不出来的,只有下面那些傻子。”赫连远遥朝着山坡下方看了一眼,营地上庆功的狂欢还在继续。在这一点上他比烈熠还要冷淡,不要说杯酒未沾,他甚至根本就没有踏入这场盛宴半步。

烈熠当然听得出赫连远遥在讥讽些什么,也算不上为那些高兴的将士们辩解,悠然诉说中带着几分看透世事的苍然。“如今七界已有超过七成的土他被纳入焰赤的版图,唯一没有取得的只有汐蓝一国。如此显赫的战功,足以使任何一个人为之狂热。他们只是纵饮一夜而已,算不得疯狂。”

赫连远遥不依不饶——他甚至都弄不请自己在气愤什么。看着那些本该为主君分忧解愁的臣子军人,如今只顾一己欢乐,而将千斤重担压在烈熠一人身上。狂欢的响动钻进赫连远遥的耳中,引起他心中不平。

“战功?那也只是滟昊汵故意让出的土地。也亏他们能为之感到自豪!”

“昊汵的手段过于巧妙,将所有真实的目的都掩藏起来,令人难以捉摸。”然而,他还是看出了,并且为之怵目惊心。

“你早些时候让我做的伤亡统计,结果出来了。”类似的军务本不该让赫连远遥这种阵前将领担任,负则这些琐碎事务的自然有军需勤务的官员。可惜赫连远遥统计的早已不是正常伤亡的状况,为了避免军心恐慌,这也是唯一的选择。

不知出自何种理由,赫连远遥并没有说出具体的数字,只淡然的说了一句,“与你所想的情况,别无二致。”

烈熠从对方的语调中听不出半点慌乱,但是,在这样的情况下,又怎么可能没有半点慌乱?

出征之前,牧野军到达九十七万之众,短短几月过去,如今剩下的不足四十五万。这不单单是一个可怕的数字对比,在每一个数字的背后都是一条活生生的人命,与之紧密相连的,还有他的父母,他的姐妹,他的孩子……

一场战争而已,就让多少家庭妻离子散?

就连这脚下的土地,都被染红。纯白如雪的燕支花,被染上妖异的嫣红。

超过半数的战斗减员,被表面上的战果所掩盖。牧野军上下,对于昔日朝夕相处的同伴之死早已麻木,忘了自己正踩在袍泽兄弟的尸骨上前进,所有人都在庆贺焰赤版图的扩大。

甚至在三日之前,烈熠还收到朝中送来的信函,一生以显明着称的老宰相烈贤在字里行间中根本掩饰不住满心的欣喜,那些略带扭曲的笔画,昭显了一个老人的雄心。烈熠不能怪责他,半点也不能。对于烈贤,为了焰赤兢兢业业奉献了数十年花的老巨,若是能在有生之年看到焰赤一统天下,将是多么大的宽慰?

相反,倘若最后焰赤败了,老人大概会死不瞑目。

“人员大减,这还不是我军唯一的麻烦。”赫连远遥毕竟曾是琅邪之王,早已习惯以更加全面的眼光来思考问题。即使烈熠交代的不是那般详细,他还是领悟了他的意思,将该做的事都一一做好。

“粮草。”简单的两字背后隐藏了深切的绝望。有关粮草不足一事,军中多少也有感觉,所以在今日这样的庆功宴上,将士们才会捕捉野兔烤制,借以弥补食物的不足。但是,这样的方法,究竟也只是一时之计,绝难长远。

开战之前,烈熠就知道势必有一天会面对这个可怕的危机,所以他才一直希望速战速决。可惜事与愿违,本该在冬季结束的一切,就这么拖延到了春暖花开。

第七章:以战养战

“熠——”迟疑许久之后,赫连远遥才开口提议,“我们是不是也学习汐蓝的做法?”

“汐蓝的做法?”烈熠喃喃反问。他不是不知对方所指,而是不愿提及,更加无法接受。

“熠,现在不是妇人之仁的时候。”这是赫连远遥早就想进言的内容,奈何深知烈熠为人的原则,才一直压抑到现在。“要是再不从民间征粮,军中很快就会断炊。影响士气不说,一旦出现士兵饿死的现象,这一仗我们就输定了。”

烈熠眉目深沉,对方所描绘的景象他又何尝不知,那一幕残酷的景象,只怕要不了多久就会真正到来,而他根本无力阻止。再如何惊采绝绝,在残酷的现实面前,都会被浓烈的无力感所吞没。

“赫连,从民间征粮,你可知后果如何?”

赫连远遥明白他所指的不是牧野军,一旦实施这一行动,对于民间的影响必然是沉重的。但是赫连远遥素来就是不折手段的那一类人,当下就反驳道,“以战养战,自古以来战争就是如此。”

烈熠没有说话,只是一道目光射来,堪比滟昊汵的凄冷目光,令赫连远遥不禁瑟缩一下。只是依旧难以就此服气,汐蓝能够做的事,偏偏换了他们,就做不得?

“我就不相信你真的不知道滟昊汵的作为。战争开始到现在,羽檄军所经过的哪一个城镇得以幸免?无一不是被劫掠一空。粮食、柴草、牲畜,但凡是战争所需要的一切物资,他们都一点不剩的统统带走。不仅如此,还有壮丁,不单是男子,就连妇人在内,只要身体状况不算太糟,都被他们赶上了战场,借以阻拦我军。”

激荡的心情下赫连远遥多少有些口不择言,这些情况,烈熠当然知道,而且以他所掌握的情报所知,绝对比其他所有人都要更加清楚。从来不说,是因为根本不愿提及。

尤其,那些事都是出自……滟昊汵所为。

眼见烈熠的脸色越来越青白,赫连远遥也醒悟过来自己选在这个时候说这些,多少有些过分。扪心自问,除了舍不下大局以外,他就真的没有半点私念?

不是没有后悔,烈熠的难过,永远是他此生最不愿见到的景象。只是出口的话就如泼出去的水再也没有收回的可能,索性就借了这个机会,畅畅快快的说上一场。

“你既然让我统计伤亡数宇,便是已经对这个情况有所了解。那你是否又清楚如今我军与汐蓝的实力对比?”

烈熠的脸上没有半点血色,也没有任何情绪,什么都没有,空茫茫的一片。赫连远遥不知到底是什么才让这个男人陷入这一层迷惘,他有着最睿智的头脑,却看不穿与滟昊汵有关的一切。

这,难道不是自我欺瞒?

赫连远遥中间也不加以停顿,不过气恼是一回事,言语之间依旧保留了条理。听起来清晰明了,同时也令人更觉前途堪忧。“除了在虞关一战中,之后的战斗中汐蓝几乎未曾大规模派出主力,代替他们出现在阵线上的都是从各地抓来的老百胜。”

并非牧野军实力卓绝一条缘由,然而能在短时间内从宿敌手中夺得如此广大的土地,这才是更加根本的原因。但是就算百姓战斗力孱弱,毕竟还是蚁多咬死象,哪怕付出成倍的死伤,依然可以一步步的拖垮焰赤军队。

一方面让牧野军沉浸在虚无的战果中沾沾自喜,一方面又不断蚕食其实力。滟昊汵的手段,可谓歹毒到了极点。

“经过接二连三的战斗消耗,我军的实力已被大大折损。相较起来,汐蓝的兵力尚存七十万有余。就如今的人数对比上,几乎是一比二的不利状态。同时,汐蓝依靠从各地劫掠物资,最大限度的保存了国库的丰盈。这一战再拖下去,即使双方军队人数不变,战力的差别也会逐渐拉开。”

这是事实,赫连远遥甚至没有加上自己的评断,将已然发生与即将发生的事实一一道来。正如他一开始说的那样,对这些事实尚且浑然不知的人,也只有下方那些正在饮酒欢庆的人们。

“如你所说,汐蓝早已从各地将所需物资劫掠一空。就算我军不顾百姓死活,也采取同样的办法缓解燃眉之急,又从何处取得所需的东西?”千村万落如寒食,早已是空无一物,征集也好,抢夺也罢,不管那行为的名称是否好听,都注定一无所获。

乍听上去,烈熠像是松了口。然而赫连远遥对这位曾经的旧友,如今的主子了解甚深,不用细想就判定烈熠在处事上绝无半分让步的可能。刻意如是说了,对他而言更像是一个借口。

一个至少从表面上看上去合情合理的借口,令他们两人再也不用纠缠于这个违背道义的话题。

赫连远遥没有正面揭穿烈熠所表现出来的逃避之意,他用的方式更加尖锐,也更加决绝。“熠有这份意思就好,此事交给我办就可以了。虽说经过一场洗劫,各处城镇中所剩下可用的东西不会太多,但也绝非什么都没有。不要小看了那些手无寸铁的百姓,表面看起来懦弱可欺,实际上没有谁的命比他们更加坚韧。每逢军队路过时,藏东西就是他们的拿手好戏。”

半是赞扬,半是讥讽,赫连远遥短短几句话之间就将如今的情形分析的清清楚楚。

心头一凛,烈熠这才陡然想起赫连远遥曾经的身份。大漠之国的琅邪,天候地理条件恶劣至极,决定了每年的粮食产出都将寥寥无几。然而在赫连远遥的领导之下,琅邪一直维持了相对的强大与繁盛,如今想起来,便也不觉得如何奇怪了。赫连远遥,必然是深谙其道,懂得如何才能从每一个细微的角落中搜刮他所需要的一切。

烈熠正想着,开始为方才情急之下找的借口而后悔,说不定赫连远遥等的就是这么一个时机。果不其然,在他还来不及说什么的时候,赫连远遥已经凑到耳边,仿佛淬毒一般的口吻,“交给我就是了,你什么也不用操心。我会取得牧野军急需的一切,另外,我不会伤害你的名声,绝不会有人知道此事与你有关。”

“弄脏手的人,我一个就够了。”

“不!”烈熠断然拒绝。抬手之间,内力勃发,没有到伤人的程度,却也以一种不容拒之力并对方非开。

长身而起,烈熠俯视着自己的朋友。在今夜,赫连远遥与他之间没有君臣之分,只是最平凡的朋友。在烈熠的心中,他们之间从来就不曾有过隔阂,依旧是并肩共战群狼的朋友。

月光下的燕支花海,像极了月白滩,不是么?

“我不会让你背负这样的罪孽,也不会让焰赤的任何一个人去背负这样的罪孽。”按照赫连远遥的计划去进行,与真正持刀杀人又有什么区别?饿殍遍野,难道真要看到这个世界,处处都是冻死饿死的尸骨?

赫连远遥感到几分好笑,利余的则是不甘心。单手撑在背后,换成仰望的姿势。“什么也不做,主动认输,这实在与你的性格不符。”但凡是皇者,就会有骄傲的一面,那种不服输的本性深藏表骨子里,与性格与准则与信套都统统无关。

“将江山拱手让与他人,你真的能够甘心?”

甘心?烈熠也借机询问自己的内心,是到如今这一步,令焰赤与汐蓝相抗衡到如今,支撑他的,是否真的只是难以甘心?

蓦然一笑,月光描绘出的笑容,令赫连远遥神魂都为之迷失。

烈熠低沉的开口,每一个字都沉重的近乎于誓言。“在牧野军面临危机之前,我会结束一切。”

总是这样,烈熠永远不会让旁人得知他真正的计划与目的。甚至在曾经最为有利的一战中,他刻意放走了羽檄军的主力。类似的情形若要一一细数,还有擒获沐霖沐霏的战斗,数不胜数。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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