之前沫霖说流言从风族传出,也难怪百图百姓会那般容易受了煽动。流言,由于说的人不同,含义也截然不同,从风族传出,大概也就等同于预言一般的意义。
“昊泠。”烈熠轻轻出声,不管先前如何,滟昊泠无意之中透露的真言即使冷透了他的心,但是不忍之情还是一点一滴弥漫上来。纵然是冷透了,还是会难受,并非自我可以控制。
“没事。”滟昊泠也不多说什么,只是回了两个字。他们之间,本就不需要多说什么,正如他只是唤了自己的名字,却也能够轻易读懂其后的千言万语。
风族以独有的能力立世,族中能力卓绝者,更是有不少被七界各国王族立为国师。其中最有名的以为名为风御畅,曾被汐蓝奉为御用占星师。他一生中最为著名,同时也是他所占的最后一卦——
皇女湄漪,魔性魅惑,诞世仇之子,血染七界,倾覆天下。
就是因为这一卦,当年尚且七岁的汐蓝公主滟湄漪,被亲生父母囚禁于绝漠。而风御畅也为这一卦付出了窥探天机的代价,消失于世间。对于风御畅最后的下场,无人能够说清楚,有人说他早已被汐蓝皇室秘密暗杀,也有人说他早已经料到此祸,逃遁而去。
总之这位一生传奇的占星师,一夕之间消失于世人目光,再也没有人见过。
若说每个国家,每个王室都免不了无数秘辛,那么与风御畅有关的这一件,大概就是与秘密最沾不上边的一件。风御畅最后这一卦,足以惊天动地,牵涉广大,谁也无法置身事外。
当年,各国为了自己的安危,派出了无数密探进入汐蓝境内,套出了一切可以套出的秘密。就连风御畅写出这一卦所用的纸张是什么品种,都探听的清清楚楚。对于汐蓝做出的决定,各国无一不是拍手称庆,传诵其大义灭亲的高贵情操。
只是人算到底比不过天算,谁能想到,正是被流放绝漠的绝境,竟将滟湄漪的心肠逼迫的如斯冷硬。终究是一手操纵,怀上了世仇焰族的孩子。
而这个孩子,滟昊泠,从来不曾辜负过母亲的希望。或许对他来说,就算是母亲的期冀也不会放在心上,他只是随心所欲的扮演着自己在预言中充当的角色,直到今日。
倘若说“魔性魅惑、烟行媚止”是滟湄漪终身摆脱不了的印记,那么“破情寡义,残忍嗜杀”便是世人对滟昊泠的评价。若非如此,这母子俩又怎么当得起风御畅的预言。然而,只有烈熠明白,风御畅留下的短短二十一字,究竟给自己的亲弟弟带去了怎样的影响。
他比滟昊泠自己,还要更加了解他。
是以轻声一唤,并不为别的,只是希望他不会为了沐霖带来的消息而感到难受。不会难受——多么简单的字眼然而人生不如意十之八九,真正能够释怀的,真正能够不难受的又有多少?
“接下来怎么做?”相信就算此时此刻,滟昊泠还是已经有了定夺,他这样的人,从不会轻易将决定尊重他的决定,至少在这一次,不忍与他背道而驰。
“总之,不能让这样的流言继续下去。”滟昊泠语气淡淡,除了感觉比平日疏离两分以外,几乎没有任何区别。不知是否已经太过习惯遮掩情绪,就连最容易泄露心情的地方也看不出什么不妥,风眸中依然精光熠熠,诡谲,而其美。
“我必须即刻会白绦。”这是滟昊泠所做的决定,到底是与之前沐霖挑唆的不同。按照沐霖的意思,回白绦是为了铁血镇压,而滟昊泠打算的,却是为了掌控百姓言论。
烈熠微微点头,总算是稍稍放心。单从这一点看,滟昊泠尤自清醒,并不会为了一时的坏心情而做出不可挽回的错事。如此,他也可以放心……暂时与他分道扬镳。“你先回白绦,我去处理别的事,一切了了结后,去再回白绦见你。”
有短暂的惊愕,大概是怎么也没有想到,烈熠会在这个时候提出分开的事。心中实难接受,耳中便像是没有听见一般。
“你说什么?”几乎是下意识的问着。
似乎是不着痕迹的叹了一声,滟昊泠的心思炙热而强势,他一旦认定了,即使是平常都难以放手,更何况如此境况之下。要劝动他,不容易。“流言如此快传遍百图,归根结底也是因为洪水的缘故,我想去上游看看。”
滟昊泠的脸色沉下几分,正是因为晓得他说的丝毫不错,这脸色才变得更快——只因为从反驳。倘若百姓真能安居乐业,又有谁有那份闲心关心流言蜚语。对于普通百姓来说,真正当政的是谁,他们并不见得就如何在乎,只要日子过的好,如今百图是姓“白”,还是姓“滟”,也没有多大区别。
“既然流言已经发展到如此规模,要彻底平息并不是一件容易事。你回白绦,可以控制趋势,而要真正从根本上解决一切,还要从源头做起。”
滟昊泠合了合眼睛,发现自己一个字都插不上。他劝不了烈熠,正如烈熠也只能尊重他的决定一般。两人本都是纵横经纬的人物,又何时会受到旁人的左右?烈熠有一句话说的真不错,他从来没有属于任何人,也从来不会属于任何人。
“你要怎么做?”问话一样的简短,却比之前多了几许应允,几许纵容,以及几许……无可奈何。
烈熠摇头,即使此时说上几句,总比什么的都不说要好,至少也能让滟昊泠微微心安。然而虚假到一眼就能拆穿的谎言,他还真不知该如何编造。“如今情形不明,谈论做法都是枉然,只有真正到了上游才能知道。”
不出所料,话音还未落,滟昊泠的脸色已经沉寂的有些吓人。这副神容,足以吓坏许多人,烈熠自然不在其中,然而不忍之心到底还是有的。“放心,我不会冒险。”
放心?说起来还真容易,他却真的不知这心,该如何才能放下?
时间不等人,再怎么也只能下了决心。“熠,让沐霖跟着你去。”沐霖年岁不大,可滟昊泠比谁都清楚,他绝不是一般的懵懂少年。沐霖其人,心智、身手、计谋都可堪一流。即使比不过烈熠,不过要成为可靠的助力,还是足以。
大概是怎么也不会想到滟昊泠会做出如此决定,所涉两人都有些惊愕。
沐霖双唇动了动,即使没有出声,还是可以从他优美的唇形中判断出来,他想要喊的两个字是“皇上”。带着一点恳求,带着一点期盼,很轻易就能想象,沐霖想要跟随的是……谁。
过了最初的讶异,烈熠淡淡一笑,仅仅回了个十分轻巧的字。“好。”
距离真正的放心尚有未知的距离,别说是只有沐霖一人跟着,就算是派出亲信,他也难以释然。真恨不得抛下白绦的全部事宜,就这么去了任何烈熠想去的地方,然而这也仅仅只能是想一想罢了。
随性出来几日,不过是蛮溪之行,已经造成如此恶果。帝王的身不由己,比起普通人来说,岂非更加无奈?
第十九章:同行之谊
急行大半日,不知不觉步入了日头最为毒辣的正午。一间小小的茶竂适时跳入眼帘,烈熠决定再次打尖休息。
看了一眼在旁边桌上就坐的沐霖,烈熠淡淡摇头。真的要评价,沐霖也算是罕有的少年才俊,只可惜,这定性还差了些。自己并无与他敌对之心,至少在目前还没有,他一路这般态度,若是同行的换了别人,很容易为自己树下敌人。
似乎感觉到头来的目光,沐霖狠狠一眼瞪了回去。“不是要打尖么,那就快吃,我们身上还有任务,耽误不起。”
“的确耽误不起。”烈熠倒也心平气和,恰巧此时要的馒头松了上来,捡了一个就着茶水吃起来。速度虽然不慢,却也远远没有到狼吞虎咽的地步,维持着一股独有的舒缓与优雅。“凡事如此,欲速则不达。”
“老生常谈。”沐霖冷冷回了一句,抓起桌上的馒头塞入口中。
烈熠也不再说什么,只是静静吃饭。方才的道理,确实陈旧了些,不过世间最能经住光阴磨灭的,恰恰也正是这些最陈旧的东西。若沐霖能够领悟,对他今后,自然有着无限的好处。如若不能,那也是只能到此为止了。每个人的天资总有限量,强求不得。
粗茶淡饭,这茶寮之中就算是想要两斤熟牛肉,都无法达成。只是这顿过了之后,少不得又是半日马不停蹄,下一次再停下只怕要月落柳梢了。思虑及此,烈熠决定再多用一个馒头。
即使在平日里,烈熠的胃口并不算的很好,用膳时吃的也很少。但是他很清楚一个道理,在非常时刻,保持充足的体力是多么重要。而体力的重要来源之一,便是食物。
真正聪明之人,不仅懂得创造时机,还要懂得利用时机。毕竟要创造条件实属不易,而利用起来却简单的多,只是机会往往稍纵即逝,并非人人都能抓住。
先前听对方说话,沐霖烦不胜烦,如今对方沉默了,他自己却反而耐不住了。先是赌气的咬了几口馒头,后来觉得实难下咽,重重往桌上一掷。馒头滚了两滚终还是掉在了地上,沾满灰尘,眼看是无法再吃了。
这边动静太大,将在后堂忙活的店家都引了出来。先是偷偷看了看正在闹脾气的沐霖,才一转眼,却看见了滚落在地的馒头。店家眉头一皱,也不管客人是不是还在,上前将馒头拾起,有些徒劳的拍着上面的灰尘。
沐霖半是气恼,半是不解,“已经是不能吃的东西了,你还捡起来做什么?”
店家有些发愣,显然是没想到有这么一问,回答得有些讷讷,“外皮脏了,里面还是干净的,这样扔了怪可惜的。”也不知道说些什么,摇摇头,拿着那个脏馒头回后堂去了。
即使柔蓝只是汐蓝的属国,但沐霖到底是生在王家,哪里晓得平民的辛苦。这荒郊野岭之中的小茶寮,的确拿不出什么像样的东西,然而这些白面馒头,怕已是最好的吃食了。若不是为了卖给客人,挣上一点薄利,平日里自己肯定是舍不得吃的。
不知沐霖心思是否太过敏感,店家已经离开,到也就罢了,引起他不爽快之处在于烈熠的神色。似乎是看了他一眼,又似乎是不屑于看,只是含义深刻的笑了笑。“有什么好笑的?”这几个字几乎是问的咬牙切齿。
这一次倒不是沐霖的错觉,烈熠的确笑了笑,不过却是带点无奈的苦笑。至少在烈熠看来,与沐霖有关的一切风波,多少都有些可笑。在北冥城中如是,咽下在这座茶寮中亦是如是。倘若再与他争辩什么,更是失了身份。
沐霖神色连续变了几变,终于定下之后,多了一丝自以为是的淡然。“我有事问你。”
烈熠没说不答,这本是最好的处理方式。若是放在平常,他大可以不理会对方。只是此行却是两人一起,就算无法成为同伴,至少还有同行之谊,多多少少,他还是需要给沐霖留下一点面子。
况且此行是滟昊泠一力促成,即使将一切抛却,他也不能枉费了他的一番心思。
“皇上,是不是抱过你?”压低了声音,是因为隔墙有耳,只是弥漫在字眼间的怨毒可以轻易想见,这几个字是如何从沐霖的牙缝中迸出来的。想了无数日,猜了无数日,怨了无数日,这个问题早已化成了无数只蚂蚁,密密实实的漫过沐霖的心,将他最后的一丝理智也啃噬的干干净净。
他知道不该问,也知道若是被皇上晓得,会引起更多的厌烦。可他,到底还是控制不住。
露骨的怨毒朝着烈熠很扑过去,夹杂的是并不遮掩的诅咒。但凡是有丝毫可能,抑或沐霖不是早已习惯对滟昊泠唯命是从,他此刻只怕已经不计后果的动起手来。愤恨至此,只是言语上的攻击又能如何非得杀了此人才能泄恨。
沐霖对他与滟昊泠之间的关系耿耿于怀,这一点烈熠十分清楚。只是没想到他会不顾身份问的如此直白,沐霖的矜持早有领教,没想到这少年连这些也不顾了。
感叹归于感叹,烈熠终究是什么都没有说。并非是无颜面对沐霖的诘问,着实是认为……此时与他无关。他与滟昊泠如何,便是自己都无法掌控,又哪是旁人能够插手的?
先前已找店家要了些油纸,烈熠不紧不慢的将那些吃剩的馒头包好,准备携带上路。收拾妥当之后,烈熠只管去牵马,着急离开的是沐霖,就算不招呼他也会跟上,何必还去惹得彼此都不快。
正要将准备好的吃食水壶系上马鞍,冷不丁沐霖从后面袭来,一把按住了肩头。肩胛一带,是人身要害之一,出其不意制住此处,沐霖自然是免不了有些得意的,连带着声音也大了许多,“你还没有回答我的问题。”
烈熠淡淡瞥了一眼对方按在自己身上的手掌,神色中全然没有受制于人的紧张。“你希望听到什么样的回答?”
沐霖想要一个答案,那便给他一个,只不过要让他弄清楚一点,世事绝不可能尽如人意。就拿眼前来说,不论烈熠如何回答,他都不会满意。若说是,他必然无法接受。若说不是,他只怕也不会真的相信。
而烈熠,本也无意在此时上自欺欺人。
沐霖脸色变得煞白,几乎比他雪白的发丝还要白上几分,透着一股心灰意冷的暗青。“你——”不是没有准备万千咒骂的语言,只是才说了一个字,已经耗费干净了全身的力气。剩下的诅咒,他全然无法出口。他能说什么,说烈熠不知廉耻,败坏纲常?可是对于滟昊泠的心思,他自己不也是一样。
沐霖脸孔本就十分小巧,一旦雪白的没有生气,看上去还真是有几分可怜。似曾相识,让烈熠忆起了他奄奄一息的时候,虽然还没有真的到不忍的地步,却也不能不念及沐霖做下的一切。
这个少年行事太过骄矜,烈熠也清楚,自己并不欣赏他的个性。不过沐霖至少有一点没有错,便是他对滟昊泠的一片心意。
无论如何,真心不该受到鄙薄。
“你自己也清楚,我们此行有任务在身。要摈弃所有嫌隙太过强人所难,但是我希望,至少在解决此事之前,我们之间不会起任何冲突。”
原本已经打算什么都不再多说,最后还是不得不添了这一句。与滟昊泠比起来,烈熠在为人处事之上要谦和的多,然而谦和到底并不等于迁就,在骨子里,他们兄弟两人完全一致的霸气。
会改变主意,再多说最后一句,是因为考虑到有此必要。此行前方,是遭受了洪水侵袭的城镇,混乱程度可以想象。烈熠不求能与沐霖同心同德,但至少必须有一致的目标,否则相互顾忌都无瑕,哪里有功夫处理那些纷杂的琐事。
而如今,能够维系他们共同目的的理由只有一个——滟昊泠。
真不知是否该好好苦笑一场,即使是关于谋划未来的烈熠,也不会想到有这么一天。
烈熠肩头一错,方才还在对方手中掌控的肩膀,瞬间脱出。烈熠的动作并不十分快,却是十足的巧妙,沐霖只是一愣神,再想抓住对方,依然是不可能的。
再看沐霖,看了一眼空空如也的掌心,不知是已经想通,还是明白今日已经没有办法可用,总算不再纠缠那些本不该纠缠的问题,纵身上马。
第二十章:天灾难为
对于滟昊泠的此番安排,沐霖心中无疑是怨怼的。只是他没有想到,真正投入庞杂的事物之后,他会连怨怼都不剩。堆在几案上那些无以计数的卷宗,已经让他分身乏术,再也分不出别的心思。
沐霖甚至弄不清楚,再有了这场经历之后,自己的性子是变得更加沉稳,还是更加焦躁。沐霖自己也是一国之王,处理政事早已成为一种习惯。然而自他继位之后柔蓝一直都是风调雨顺,加之依附强大的帝国,也不需为患发愁。几年当政下来,沐霖从来没有过眼下的感觉,摆在自己案头的事件,每一个都事关重大,每一件都刻不容缓。