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上次经过这里时,是夜晚。”露骨还是暗示,滟昊泠顾不得,也无需去顾及。两人都是洞悉世事的人物,上至天下大局,下到人心所念,都能看出一二。他说的话,他能够听明白。“耽误不起太多的时间,不过还是能虚度半日,等到夜幕降临。”
低头看了一眼,自己的手腕正在滟昊泠的掌中,彼此的温度,隔着薄薄的肌肤相互传递。贴近的亲昵,到底还是不敌漫彻心扉的冰凉。烈熠慢慢偏开脸,找不到视线的落处,只好望进江里——
咦?
滟昊泠并不知烈熠看见了什么,他只管着我行我素。构住他的下颔,想让他转回脸来。烈熠的心思转向了别的地方,一时不察,还是被他得逞了。
“等等,情况不对。”烈熠脸上的惊骇,并不是装出来的。况且,他也无需佯装什么,从来没有人能够勉强他什么,包括滟昊泠。
被他拉了一下,也只能看向江水之中。只是一眼,滟昊泠也觉察出不妥。来时路上,他们怀抱着游山玩水的心思,轻舟缓行,一路的景致都看的真真切切,自然记得这蛮溪水沁人心脾的清澈,透的可以看清江底的卵石。
然而眼下,显然不是如此。
“江水变得如此浑浊,一定是上游有什么变故。”烈熠斟酌着言辞,此事可大可小,在线索不足的情况下他也不能随便下了决断。
江水里似乎被搅入了无数泥沙,浑浊了原本的透彻,别说是沉在底部的卵石,就是江面下一两寸的地方也已经看不清。“熠先别担心,也许上游下过大雨,将山上的泥土冲入江中。”
烈熠摇摇头,脑海中已经浮现起百图全境的地图。他不仅博览群书,更是将所有的信息都装入脑中,胸藏经纬。“蛮溪是百图水系末端,在蛮溪之前,水道早已趋于平和,若上游下雨冲下泥沙,只会囤积在蛮溪之前的河道中。”
滟昊泠的揣测也并没有错,江水中不会平白无故多了这许多泥沙。然而上游需要起了怎样的变故,才能影响到水系末端的蛮溪?烈熠心中一沉,已然不敢想象。
“走罢。”滟昊泠当机立断,向着他摊开手掌。
这一回烈熠没有丝毫犹疑,将手放入了他的掌中。因为某些放不开的责任,两人到底还是执手相牵。
脚下一踏,暗用内力,两道身影化为离弦箭矢,转瞬离开了这叶伴了他们数日的小舟。再想看时,那两道影子早已没入了两侧的青山之中,浮浮翳翳,已经寻找不得。
留下的,是谁的目光?
依稀的眷恋,一道,还是两道?
沐霖骑在马上,整个人都笼罩在一片焦躁之中。他索骑乘的自然都是万众挑一的良驹,性子都该是相当稳重,然而现在那马匹也在不安的踱着步子,大概是受到主人情绪的影响。沐霖也不去管,任由马儿的四蹄在泥土上踏出无数深深浅浅的坑来。
已经在此等了三日,三日之中几乎是寸步都不敢离开,就怕错过。而他,甚至不能肯定是不是真的能够等到。
滟昊泠身为君王,却抛开国家大事随了那熠公子去往不知何方。因为下令了不许任何人跟随,也就没人晓得他们究竟去了哪里。只有几名负责滟昊泠安全的影卫,悄悄远远跟着,但到底是有令在先,谁也没单子跟太紧,如今也只能勉强分辨出方位。
若是在别的地方倒也就罢了,奈何百图境内全是丘陵沟壑,就算是预先知晓进了那座山林,都不见得能轻易寻到,更何况如今只有一个大概的方位。
只是,这事耽误不得,也耽误不起。迟了一个时辰都会引发不可回转的变故,沐霖不得不除了这个下下策,将这附件所有可能出入的到路口上都安排了人手,不管滟昊泠从何处归来,都能及时遇到。而他自己,更是守在可能性最大的一处,片刻也不敢离开。
然而这么一个时辰一个时辰的过去,已经耽误了数日的功夫,见不着滟昊泠,也不知他扔下了所有的国事到底是为了什么,想来也是有几分麻烦,否则不至于会如此之久。沐霖无法可想,也难怪会焦躁至此。
沐霖望着两侧生长的有些繁杂的树丛,几乎望眼欲穿。蓦然,远远的地方,似乎有树丛动了动,因为十分不明显,沐霖起先认为自己看错了,再不然就是风过树梢。直到那树梢的摇动持续而来,他终于能够肯定是有人借了务必敏捷的身手,正朝这边掠来。
沐霖本人的身手已算是相当不错,只是与滟昊泠比起,到底不是在一个层次上。早在他发现树梢异动之前,滟昊泠早已看到了他的影子,不然也不会露了行藏让他发现。
从马上翻下来,沐霖根本不顾地上是否干净,双膝跪地,额头轻轻触地。姑且不论一身浅蓝的衣衫,就是雪白的发丝,也被尘土染的有些许脏污。不过心里一点也不在意,抬头的那一瞬间,他终于见到了滟昊泠的面容。
“皇上!”沐霖张口一唤,声线微微有些抖。他并不想欺瞒自己,在此苦苦侯了数日,餐风宿露,并非全然是为了国情紧急。
滟昊泠在三步之遥的地方站定,并未要扶沐霖起身的意思,淡淡垂眸。若说还有什么比他的眼神更加冷淡,那么便是他的声音,多余的废话全不曾说,对于下属滟昊泠素来如此,即使是平常的挂怀,他也会觉得不过是浪费。
“说。”
辛苦许久,等来却只有这么一个冷冰冰的字眼,没法形容他此时的失望,也没法形容他此时的怨毒。沐霖咬了咬牙,站起身子,他太了解滟昊泠,若不是自己主动站起,根本不可能等到让他起身的命令。
微微垂着头颅,滟昊泠的冷漠,令沐霖也不得不恪守着臣子的本分。心中快速计较一番,选了最直接了当的禀告方式,“皇上,百图叛乱。”
真的要说,国运昌隆也不过是历代帝王的愿望而已。即使是一个小小的家庭,都不见得数十年平平安安没有任何风波,更何况偌大的一个国家。在国家将要经历的七灾八难之中,有一样,是所有帝王都无法容忍的,无论是昏君,还是明君,这两个字都无一会触了帝王逆鳞。
叛乱。
狭长的凤目已然眯起,或许没有杀气弥漫,只是那股阴鸷的气息,已经几乎令周遭空气冻结。“说详细一点。”
不过也才离开数日,这么大的变故就算是滟昊泠也有些始料未及。百图是他夺下的第一个国家,叛乱发生在此,绝不会那么简单,甚至在很大程度会影响了整个七界的态度与格局。
第十七章:动乱四起
沐霖的容颜本就生的极为精致,再者年岁也还尚小,就更加容易引起旁人的怜惜之情。此刻他本是在应答滟昊泠的问话,但是眼角的余光却瞥了烈熠一眼,分明有些怨恨,有些不怀好意,不过衬上他精致的容颜,倒让人不忍太多苛责。
“百图战事刚过,故国在一夕之间易主,并不是所有人都能接受的。”沐霖搜肠刮肚,斟酌着出口的每一个字眼,一面仔细观察着滟昊泠的脸色,小心的更改着叙述的方式。
“在这样的当口,本该以雷霆之势控百图局势,不过可惜之前的处置方式太过……仁慈了些。也难怪心怀不臣之心的那些人,更加有恃无恐,利用皇上没有坐镇的机会,发动叛乱。”
沐霖的一番话说的极有技巧,至少从表面上看去,完全是站在一个忧国忧民的臣子立场上。没有一个字直言是谁的过失,可是字里行间,无疑又是将罪名推在了那人的身上,已然已是洗脱不净的定局。
先前沐霖向滟昊泠禀奏国事,烈熠自然无法插口,如今字字句句都指向自己,他已然还是不开口。对于百图的处置不当,所指是何人,在场谁的心中都十分明朗。百图战后的处置滟昊泠未曾插手任何一件,全权交给烈熠。如此一来,若是升平一片,自然都是烈熠的功劳;而如今这般叛乱四起,责任应该由谁背负,自然也不言而喻。
几乎是下意识的看了烈熠一眼,滟昊泠自己都没有想到,此时他也正望着自己,视线不经意之间撞在一起。滟昊泠自认没有丝毫惶惑,目光应该是平和的波澜不兴,只是却也无法继续凝望下去,早了烈熠一步将脸偏开。
“如今都是怎么处理的?”滟昊泠进一步问道,叛乱已起,沐霖本人侯在此处,但是可以想到在他来之前定然已经采取了一定的手段。
沐霖不敢耽误,也明白滟昊泠的喜好,捡了最为关键紧要的地方讲述,“已将羽檄军派往各地,进行镇压。”
烈熠原本是不打算插言,之前受托处理百图战后诸事,以他的身份来说已是十足尴尬。可以想见,各方的流言蜚语已经沸沸扬扬,所有人都等着抓住他的错处。偏偏百图又起了叛乱,他这个时候无论说些什么,听在有心人的耳中,似乎怎么都免不了狡辩之嫌。如此还不如什么多不要说,清者自清。
然而“镇压”两字,还是十足触动了烈熠的心肠,情势已然不允许他再置身事外。“叛乱的都是些什么人,普通百姓?”
烈熠并非随意一问,这一点实在是至关重要。平民抑或军队,百姓还是富贵,不同的群体引发叛乱,处理方式都应该十足不同,造成的结果也会是全然不同的趋势。
问的人是烈熠,沐霖原本并不想答,只是偷偷觑见了滟昊泠也正看着自己,显然这也是他想要知道的。再不情愿,也只恩呢该咬唇回答,“都是些刁民。”
刁民与百姓,指代完全相同,含义却是截然相反。沐霖就这么故意的偷换概念,简直是明目张胆。烈熠听着,一缕清寒闪过面颊,轻快而不着痕迹。一直想着沐霖年纪尚小,又是一族之王,性子难免骄纵一些。
况且还有一事,一直哽在烈熠心中,当日在北冥城中,这少年那么悬了梁。是否为了那场计划首先不说,留在沐霖白皙脖颈间的伤痕,他是亲眼见过的,竟是……决绝如斯。
但是沐霖今日几次三番的故意,到底还是过分了些。他的叙说,在很大的程度上会影响君王的心情,而这心情,又免不了会影响了判断。沐霖自己也算是上位者,他不会不懂其中的道理,或许正是因为懂得,他在执意如此。
若说寒意从烈熠脸上一闪即逝,那么在滟昊泠的脸上便不是如此,不再轻薄,而是慢慢的沉积下来。烈熠不得不再次插言,“可查清楚了,什么原因引起了叛乱?”
沐霖抬起脸,冲着烈熠勾唇一笑,原本是极致美丽的笑容,想来沐霖也不可能在滟昊泠面前做出任何有损仪容的表情,就算是一颦一笑,他说不定也在镜前多次练习过,以求达到最完美的状态。然而此时的这一朵微笑,却有一股形容不出的冷然之意。“原因刚才已经说过了,熠工资没听清么?”
虽不至于慌神,但是滟昊泠清楚的很,有关叛乱,自然是越早解决越好,拖久了甚至有可能波及汐蓝境内也说不定。“有什么问题,先回白绦再说。”
“等等,昊泠。”烈熠心中一急,也顾不上这样做是不是会让沐霖更加怨恨,一把握住滟昊泠的手掌。“是不是立刻赶回白绦,也要看了具体的情形才能定夺。我们离开之前,百图局势稳定,若不是有什么不得已的理由,怎么会发生这番变故?”
烈熠的话说的合情合理,滟昊泠也不是全然就想不到这一层。然而在如何处理上,两人之间却有千差万别。至少对于滟昊泠来说,冷血无情,铁腕镇压才是第一时间想到的方法。他自然会想要尽快回到白绦,主持全境的镇压局面。
滟昊泠这般的处置方式,已不是一日两日,自从他登上当世两大帝国之一的至尊之位后,已然如此。没有人能够变更什么,就连啄也是不能。烈熠虽然拉了他一下,实则也并没有用什么力气,不过是轻轻按了按。可就是这么一按,滟昊泠再也无法行动半分。
“沐霖,到底是什么原因?”声音并不大,也并不高昂,不过沐霖清楚,先前索说的一切都已经不作数了。眼角余光恨恨朝烈熠递去,之前全部的辛苦,就因为这来历不明的男人,全部宣告功亏一篑。
并不晓得沐霖的心思,不是不能揣度,而是无意揣度。滟昊泠冷冷补了一字,“说。”他甚至已经忘了眼下的行事方式,早已违背了一贯的初衷。
“百图上游水系,忽降大雨——”
沐霖不过才说了几个字,烈熠的心已经狠狠的沉了下去。原来如此,先前在蛮溪中见到江水浑浊的异样,最糟糕的揣测,如今竟已成真。“洪水!”
烈熠一语中的,沐霖尽管妒恨对方的判断能力,却也不得不点头。这是瞒不住的事,也亏此处已算是蛮溪流域,人烟罕至,钥匙再往外面走一点,便可以看出洪水对于百图的影响。
“事情必然不会这么简单。”滟昊泠并不为表面所动,洪水泛滥,将有多少百姓流离失所,又有多少无辜妻离子散,这些可以轻而易举联想到的画面,他都不以为意。身为帝王,考量的是更深层次的东西。
他做的没有错,然而还是令人……寒心。
“洪水四起,平民自救尚且不及,哪有别的功夫来发动叛乱。”百姓纯良,不过很多时候,纯良的还以也等同于愚昧,最容易受人挑唆。“沐霖,给你最后一次机会说清楚。在这样混淆事实,你以后什么都不用再说了。”
才刚刚站起身,此刻也不得不重新跪下。沐霖额头触地,使声音变得有些沉闷。“皇上,不是属下存心隐瞒,实在是此事毫无头绪,不知如何回禀才好。”到了这时,再难说的话也必须要说,不敢再耽误,沐霖将一切说的清清楚楚。
“不知从何时开始,又不利于皇上的留言传出,待发现时已经传遍了百图的大街小巷。”一边说着,一边小心翼翼的偷窥着滟昊泠的神色,他的善变,说穿了就是有些喜怒无常,沐霖自然担心一个不慎,就说了什么不可挽回的错话。
事实上,类似的因由尚且引不起滟昊泠的注意。背负预言而生,什么留言没有听过,早就已经习惯了。“就为了这个,那些平民就发动叛乱?未免太无知了。”
沐霖伏在地上,不敢抬头,声音变得更加低沉。“这留言的来处比较特殊,很容易蛊惑那些无知刁民。”
“哦?那是从何处传出,又都说了些什么?”
霖沐咽了咽口水,才终于让言语脱口。“留言是从风族传出,说皇上你是……你是杀戮之神,到人世一遭是为了造下万千杀孽,并非同一七界的真命天子。”
“杀戮之神?”滟昊泠凤眸眯起,这留言无稽至极,就算是为之一笑都是彻底的浪费。“好一个风族,不是说朕是灭世之子么?如此前后矛盾,岂不是搬石头砸自己的脚?”
第十八章:分道扬镳
在七界之中,风族可谓是相当特殊的一支。尽管以“青夷”为国,然而却不若其他国家一般,戍边卫防,生怕被侵占了国土的一丝一毫。也不知是该说风族人天生散漫不羁,还是说心思单纯,不谙七界之间的明争暗斗,总之数代都是如此。
风族对国境安危并不十分在意,并不代表旁的国家就敢真的侵犯一二。风族的威严并不在军队铁骑,而是在其独有的能力上。但凡是风族之人,上至王宫贵胄,下到平明百姓,皆与生俱来一股极为特别的能力——语言。
即使能力因人而异,长老之流自然是星相占卜、扶乩问卦无一不通,就算是最普通的族人,也能对近日的福祸运势揣摩一二。风族这一特殊能力,说来也怪,并非是后天训练,完全是从娘胎带来。也难怪他们敢自称是天神遗族,对此七界之中也无人敢加以驳斥。
一旦与神秘力量扯上关系,七界自然不敢轻易进犯风族的青夷。是否真心敬重天神姑且不论,风族族人未卜先知的能力,已足以令天下人心生忌惮。