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不怕死。
换了一个上位者,应该会被这四个字气得当场跳脚,直接挥剑斩了燕归愁也在情理之中。然而,滟昊冷只是漫漫的笑。“倒行逆施?这个说法并不算新鲜。”
毁天灭地,残酷不仁,好战嗜杀……在风御畅的占星里,在风族长老的自靖录中,类似的词汇哪里都是,他的耳朵都听出茧子了。看来这个神秘的暴动领导者也没有什么了不起,也不知道换个说法。
“不算新鲜的说法,但这一次有了佐证。”燕归愁也不是那种从不会说谎的耿直之人,但他今天就是一个劲的实话实说。“同昌城疫病中的死者,有数具尸体流落出去,成了证据。”这简直比任何语言的说明都有力,一旦看了那些扭曲到恶心的尸体,滟昊冷行事的不折手段便人尽皆知。
“按照桑托的叮嘱,那些尸体不是全都毁了么?尸体这么流落出去,也不怕病症蔓延?”滟昊冷说的不痛不痒,既然这一场空前可怕的疾病是他一手导演,就算如今继续蔓延,他也不会眨眨眼睛。
“本该毁了的东西又出现人前,应该是有人刻意为之。当时同昌城状况十分混乱,要偷几具尸体出去也不是难事。”燕归愁没有猜错,这正是最大的可能。
“处心积虑啊。”表面上滟昊冷像是在评价这一场暴动,偏偏他的一双眼睛都盯在燕归愁脸上,只有他们两人明白,这个说法指代还包括什么。
“除了讨伐朕以外,还有什么别的理由?”浅浅的警告,却也足以令听者手足冰冷。“你知道的,朕不喜欢只听一半实话,还是将全部都说明白为好。”
第四章:讨伐勤王
燕归愁无奈到了极点,反省一番之后更加肯定之前自己不要命的行为全然没有任何意义。从来都习惯于混日子,招揽是非的行为并不符合他的个性。不管不顾将原本与自己牵涉不大的事情揽到身上,不过是大了转移滟昊泠注意力的主意。
是的,仅仅只是转移注意力,他从来没有期待能隐瞒什么。任何人妄图在滟昊泠面前隐瞒,无疑都是痴心妄想,在这个天下,有什么事是他所不知道的?翻手为云,覆手为雨,没有什么能逃过滟昊泠的眼睛,至于他最终是否会横加干涉,端看他的心情罢了。
原本想着说上几句之后,他对景州的暴动便不再有任何兴趣,哪知他的自作聪明在这里却起了反效果。
“暴动的口号有两个——”燕归愁无法再隐瞒下去,全盘托出。“一个是讨伐,还有一个就是勤王。”
讨伐什么之前已经说过,类似于倒行逆施的形容是滟昊泠这一生都摆脱不了的罪名。不过勤王的说法,听起来倒有几分新鲜。
“勤王,勤谁的王?”滟昊泠带着几分漫不经心问着,喜与怒介于一线之间。正因为只是这细细一线,更是弄得朝臣心里七上八下实难安稳。
殿上的大臣们已经看不见脸色,每个人都将头颅深深埋着。从滟昊泠的角度看上去,这一幕相当好笑,那些平常老成持重的官员们,脖颈弯成一个怪异的弧度,大概恨不得脸孔都藏进胸口里面才好。
这一次,就连燕归愁也不说话了。倒不是胆子突然变小,而是站在他的立场上,有些话着实不方便开口。
“在朕的印象里,景宣也算不得一个多好的王。怎么他垮台了,却有这么多的人怀念?”
滟昊泠的评价倒也不存在太大偏差,景阳的末代王上好也不好,没有过人的才华,也不是彻底的不学无术,他的身份完全来自于他的血统,由于生的好最终成了一国之君。假如不是运气太差,同一时代恰逢滟昊泠,他的这个王位应该能够安稳坐到终老,再传给自己的儿子。
北冥城大殿上的这一幕,早已超出了议事的范畴,怎么看都是滟昊泠一人在自问自答。自古以来,敢于直谏君王过失的贤臣就如凤毛麟角,到了滟昊泠的这一朝,面对阴沉如此的主子,更是连原本敢说的话都不敢说了,谁也闹不准到底那一句会触动滟昊泠的逆鳞,如此以来还是闭紧嘴巴安全。
没人答话,滟昊泠也懒得点名,过去的他偶尔还将朝臣的无错与争执当做消遣,如今便是连这份兴趣也丧失殆尽。
“看来,景州的百姓并非怀念他们毫无作为的王上,不过是与朕相较之后,觉得还是景宣要好得多。至少,不用担心朝不保夕命丧黄泉。”这是滟昊泠自己得出的结论,也是自己说出来。不仅因为事实如此,令滟昊泠如此直言不讳的还有更加深刻的一层原因——
早已习惯了罪孽加身,无论是自己犯下的现实,还是旁人口中的杜撰。
滟昊泠话锋一转,每一个字的音调上都如同淬了血的刀锋,听在众人耳中是锐利的疼。“既然有人刻意那两者比较,朕也不好不让他们了解谁才是现今景州的主子。”
朝不保夕如何,命悬一线又如何?既然整个景州都是他的东西,要如何玩弄践踏,全凭他一人高兴与否。
“从景阳的王族中挑一个人,砍了首级送到石壕村去。”一场令整个朝野不安的暴动,在滟昊泠的轻描淡写之间已经被定下了罪名。是否出兵讨伐已经不要紧,如此一颗血淋淋的人头送过去,滟昊泠的意思已经十足明白。
一朝天子一朝臣,改朝换代之后连臣子都要清洗干净,更何况代表着旧势力的王室,从来都是首当其冲被覆灭的对象。天色早已起了变化,他还妄图保住不该保住的人,到底是错估了主子仁慈的底线。燕归愁嘴唇开阖几番,最终还是将求情的话吞了下去。
在他身边跟随的日子不是白白过去的,燕归愁再清楚不过,单靠自己一张嘴,把口水说干了也求布下这个情。景宣的存在本就犯了滟昊泠的忌讳,说不准在他心中,自己都是恨不得除去的障碍。
滟昊泠这三个字早就代表了说一不二杀伐决断,但凡是已经做出的决定,对错不论,都会一意孤行的执行到底,偏偏他也有着这份常人难及的能力。燕归愁深深怀疑着,在这世上除了熠公子以外,还有谁能令这位主子变更主意?
当滟昊泠的目光从脸上刮过时,即使是相当快速的一眼,燕归愁还是觉得就像被剜了一下,难受的要命。
“放景宣一命,似乎是你曾经向朕提的条件。”难为高高在上的皇者还记得,与他有关的条件不计其数,正式的,口头的,各种各样,最终是否真正放在心上也就看他一时的痛快了。
燕归愁难得低眉顺目,缓声纠正,“那不过是一个恳求。”条件二字,难免沾了威胁的意思,然而在这世上谁敢威胁滟昊泠?吃了雄心豹子胆了?尤其这个当口,还是撇清这一层关系的好。
“回想起来,除了这件事以外,你还不曾向朕恳求过别的什么。”更改了措辞,这本也不是什么大不了的事,威胁或者恳求,最终的结果还是握在他的手中。一旦他不应允,一切都是白费。
“的确没有了。”拿捏不准对方心血来潮提及此事的用意,然而还是乐观一些想象比较好,尘世之间这般乱,这么苦,若是想法都跟着消沉下去,就更加度日如年了。
泉溪镇主仆初识,燕归愁就没有隐瞒勃勃之心,对此滟昊泠也乐见其成。与其说在他的仕途中,身为皇者的滟昊泠帮了多大的忙,倒不如他一直维持着袖手旁观的态度,看着他与羽缴军中的老旧实力争斗,看着他一步一步艰难的往上爬,仅仅是在最终,一纸命令任了元帅。
荣华富贵加身,这些都是燕归愁自己辛苦挣来,当不得恩赐。除了对景阳前王上的处理方式上,燕归愁确实没有求过旁的东西。
“既然如此,放就放了吧。”随口而出,仿佛只是允了晚膳前御膳房送来的菜式。刚刚才说要送王族的首级去石壕村,转眼就变卦,这算不算是出尔反尔?
“皇上,你方才说——”到底还是有官员嘴巴不严实,情急之下就冲口而出,在滟昊泠提起以儆效尤的手法时,并不十分赞成这么残忍的手段,如今眼见他要变更主意时,又觉得除此以外别无他法了。
滟昊泠被引了注意力,狭长的眸子转过来,轻飘飘的一眼就让那官员剩下的半句话堵了回去。徒然反应过来自己是在招惹杀身之祸,脸死了一半灰白,呆呆站在原地,连求饶都全数忘记。
官员觉得这是问题,滟昊泠自己反倒是维持着轻松自在。“姓景的又不知景宣一个——”随意一想,挑出一个名字当场判了死刑。“就景华瑞罢,柔蓝战败之后,朕留他到现在,也相当仁慈了。”仁慈,这个词从滟昊泠的口中说出,完全不像在赞扬自己,反而带了莫大的讥诮。
“至于景宣,看他装疯的本事不错,你就转告朕的意思,不要浪费了这一身才能。”这道命令当然是对燕归愁下的,也只有他的身份才适合去转告这层意思。
“是。”在他麾下效力也有一些时日,对方的话已经近乎直白,要是还听不懂其中的暗示,那他燕归愁也就蠢到家了。
景宣真疯还是假疯,事实永远不是最重要的东西,关键在于世人的想法,也只有景宣成了疯子,他儿子景华瑞的头颅才有其价值。名正言顺的王储,才能震撼石壕村的暴动,否则景华瑞也就只是汐蓝地牢中一个普普通通的囚徒。
“如此一来,这事就这么定了。”不费吹灰之力解决了一个麻烦,滟昊泠不是不知如此一来往后的麻烦会更多,他所图的仅是一时痛快。
“谁说定了?哀家不同意。”冷冷的强调,依然还是世间最动听的声音。具有这样一副勾魂嗓音的人,除了天下第一美人滟湄漪以外,不做第二人想。
第五章:状若无辜
滟昊泠笑了,至少从旁侧看去,他正十分畅快的笑着。唇角勾出的弧度近乎完美,柔和了脸上的每一根线条,包括那双狭长的眼眸在内,都看似有没的弯着。
事实上也只有他自己才明白,他是以怎样的心情看着那个逆光走来的身影。
美,果然是甚美。
哪里用得着看清她面容的细节,仅仅是一个由光线勾勒出的剪影就已经令朝堂上半数以上的人乱了呼吸。
滟湄漪莲步轻移,每一步都是摇曳多姿,刚才还将头颅死死埋下的官员们,此时只恨自己的脖颈不够长,看得还不够清楚,用翘首以盼来形容都算是客气的了。
毕竟是北冥城的主殿,恢弘与气势总是免不了的,粗大的红木圆柱撑起天穹一般的殿宇,空阔而宏伟。
从门口到大殿正中的距离,平日走起来倒还算比较长,然而今日换到滟湄漪的脚下,不知怎的,那距离就短了起来。
尤其是那一缕飘渺的身影擦着肩膀而过时,集中了全部注意力也来不及将之捉住。一闪而逝,徒留心中空落落的遗憾。没有叹息,也没人敢于叹息,正是怔怔的立在原地,死死地盯着滟湄漪的背影。
在场的所有人当然明白,此举不合规矩,再怎么说哪一位也是当今的太后,皇帝的生身母亲。
然而知道是知道,明白也是明白,却没有一个人能够控制自己的行为。滟湄漪素日都隐居在深宫之中,这一面之缘过去了,再见又不知是何时。
“哀家不同意皇帝的做法。”滟湄漪又重复了一遍,只可惜没人注意到她所说的内容,官员们的七魂六魄早已被那一副天底下最动听的嗓音给勾的不知所踪。
唯一不为所动的,只注意她话语内容的人,仅有高高坐于大殿上方的男子。狭长的眸子淡然俯视,睫毛垂下的阴影之中掩盖了一切的情绪。
“在朕的印象里,母亲从不曾踏足议事大殿半步,今日怎么有了这份兴趣?”
“哀家并无任何兴趣,不过是来提点皇帝一句,不要做错了决定。”
母子间的谈话换了一处地方,不再是惯常见面的荷花池畔,也没有摆在凉亭之中用来缓和气氛的美酒佳肴,于是措辞更加生硬,而气氛……也更加冷凝。
皇座设置在台阶而上的平台正中,大殿中所有人无一例外都不得不维持着仰视的姿势,这才是独一无二的皇权,不仅在汐蓝,七界中的任何一个国家都是如此。
平日里的君臣之分到也就罢了,偏偏今日到场的还有一位滟湄漪,若抡起身份尊贵,她也与皇帝不相上下。
母子二人所处的位置在无形之中分出尊卑,在场的官员们都不由得为之捏了一把冷汗,倘若不是他们的皇帝太一意孤行,此事总该有人提醒一句——是不是该给太后搬张椅子来?
没人提醒,偏偏处在视线焦点的两个人都不为所动,像是对于这怪异的处境浑然不觉。
远在皇座之上的滟昊泠自然是看不见表情,站在朝臣中间的滟湄漪,身姿也是淡然,烟行媚止之下只有笔墨难以形容的动人。
“多谢母亲关怀。”既然她都移驾来了此地,滟昊泠也就勉为其难说了一个“谢”字,然而就连最迟钝的人都能够听出其中没有丝毫诚意。字面的意思放在滟昊泠这里,也就仅仅流于形式,谁也感觉不到半点真心。
滟湄漪照旧是面无表情——说是面无表情,实际也不尽然,她的身边就像永远笼罩着一层轻绸,薄纱也似,勾起人心底最深的疼痛,几乎就愿允了她的任何愿望,不计任何代价。
及时滟湄漪心中空白一片,什么也没有多想,轻愁依旧如影随形,成了她的颜色。
正如此时,她的心情就是空洞的。要说薄情,他们母子倒也没有什么差别,她不可能真心关怀自己的儿子,自己的儿子自然也不会诚意的感谢她。
既然彼此都是虚假,就怎能妄图在心中起了什么波澜?
果不其然,滟昊泠话锋一转,状似无辜的问道,“还请母亲示下,朕的决定错在哪一点了?”
滟湄漪默然,她从来都不是能言善辩之辈,在深宫之中二十载,从来都是能不说的话就不说。
旁人或许认为她暴殄天物,浪费了一副天生的好嗓子,事实上对她而言确实没有什么好说的,更加没有……值得诉说的对象。
“以前景阳王族的首级威慑叛乱分子,此举太过血腥残忍,并非明君所为。”哪怕全场的官员都不忍滟湄漪落入口舌难辨的境地,但是真正敢于在这个时候替她解围的也就只有一个人,羽缴将军卓寒青。
他对滟湄漪深重的情谊,天下皆知;他待滟湄漪坦诚的胸怀,更是天下皆知。
坦坦荡荡,一片赤诚,也只有这样的一个人才有开口的资格,也只有他的话,滟昊泠多少才能听进一二。
“以元帅之意,那又该如何?”滟昊泠反问,他当然不是就此承认自己的错误,只是将这难题原封不动的扔回去罢了。
卓寒青他与滟昊泠从来都是政见不合,只因为彼此之间从来就是站在不同的立场上。
卓寒青此生唯一忠诚的主子,在二十年前就已经成了定居。无论滟昊泠本人如何惊采绝艳,终究是无法改变了。
当面与他对抗已不是头一次的经历,于是卓寒青照旧不卑不亢,“自古以来,对付叛乱的办法就是以雷霆之势镇压,绝不姑息。”
“这么说,就是出兵了?”要镇压,就需要军队,这是谁都明白的浅显事实。
“叛乱已经波及石壕村周边,如此态势之下,决不能再听凭其扩张。否则就不仅仅只是景州一地,汐蓝全境都会受到叛乱威胁。”
随着卓寒青的诉说,朝中所有人都白了脸色,既然能够入朝为官,就当然不是蠢人,谁都明白元帅不是在危言耸听。
“镇压就免不了要开战,就免不了要流血,就免不了要死人。”滟昊泠缓缓的说着,也不管底下人是不是瞠目结舌,也不管这样的话是不是适合从他嘴里说出来。“朕,于心不忍啊。”